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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你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写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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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10-4 11:37:3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贾平凹:你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写散文

傅小平



  记者:读你小说的后记,给人感觉小说写到最后,还有很大的能量没有释放出来,得有“后记”这么“一撒手”才释然。
  贾平凹:你这么一问,我才觉得,真是的,还有这么多的后记!50岁后,大致都在写一些长篇的小说,散文倒是少了。每每写完一个长篇小说,因为拖得时间长,耗去的心力大,总有一些关于世事与写作方面的感慨,这就有了后记,如长跑的终点之后还有惯性再跑一段,如劳作完了就长长出一口气,或做个呆想。
  记者:有人感叹,要你能以写后记的方式来写小说会写得更好。但正如诗歌、散文必有各自无可替代的讲究,小说也必有其不能为其他体裁贯通的理由。
  贾平凹:我写的后记,写时并不觉得我这是在写散文,就是天上一下地下一下地随意文字,或许这样正是散文所需要的。但这样的文字只能写短文章,无法完成容量更大的更具复杂性的小说。其实,我也试图过,比如在《秦腔》里,在《带灯》《老生》里,但我尽了大努力,最后也只是现在的《秦腔》《带灯》《老生》。不同体裁有各自的无可替代的讲究,这是肯定的。
  记者:读你的后记给我感觉,你的小说居多是从具体的人生境遇里生发出来的。比如这次获在场主义散文奖单篇奖的《老生》后记里,你写道:“这一本《老生》,就是烟熏出来的,熏出了闪过去的其中的几棵树。”你在后记开头,就从“年轻的时候”写起,写到“到了六十岁后”,又由“吃过四十年的烟”,写到“依稀可见”的几棵树,短短几行字里,人生跨度之大,着实让人感慨。
  贾平凹:任何文章,即使在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其实都不在于写这个故事,而是借这个故事写你的人生感慨。我喜欢画水墨画,我的许多文字上的启示都来自水墨画的,我摘一段美术界高人的话吧:水墨本质是写意,什么是写意,通过艺术的笔触,展现艺术家的长期的艺术训练和自我修养凝结而成的个人才气,这是水墨画的本质精髓。写意既不是理性的,又不是非理性的,但它是真实的,不是概念的。艺术家对自己,感情,社会,政治,宗教的体验与内在的修养互相纠缠,形成不可分割的整体,成为内在灵魂的载体。他说的是水墨画,别的艺术何尝不是这样呢?
  记者:读你的后记,会读到一种特别的氤氲之气,就像看一座山,刚要看得真切分明,来了一层雾,把它给隐了起来,而等到这雾散去再来看山,山还是那座山,却不是原先印象中的山了,这实的山里,似乎多了一种难以名状的东西,多了一种虚境。这虚里有你精神跋涉的印记,有你真正要追求的大境界。
  贾平凹:在很长的时间里,我的小说常被人误读,我又不能站出来和人争辩,甚或对骂。但别人误读了,委屈了你,你又不服,你免不了自言自语地诉说吧,这就是后记里我总是要写一些我对写作的认识。我似乎一直在谈一种虚与实的关系,在谈这种虚与实的写法。说到这儿,说到虚与实的写作,又想到前边咱们说的那一点了,小说毕竟有写实的部分,而且是主部分,比如写到吃饭,就得一盘菜一盘菜地往桌子上摆呀,不能只说一句:摆了一桌丰实的菜。坐在那儿就决定了你什么体裁就有什么形式,戏台上男人可以扮女相唱女声,但男人毕竟是男人,生不了孩子的。
  记者:应该说,你的后记,虽然是附在小说之后,却有不依附于小说的独立的价值。有评论家说,看你的后记,就能找到你小说人物的原型。
  贾平凹:后记里我或许有写到了此部小说的缘起。我不避这些。我看有些电视剧的片头,也有他们如何拍摄这部电视剧的镜头。也见过有些手表,直接让你看到内部的结构。这也很好呀。有一些魔术师在台上表演,他故意露马脚,他要教你怎样做这个魔术,但他让你知道了一些,到最后他又把你弄糊涂了。
  记者:你有一本特别的书《贾平凹作品:前言与后记》,当我把这些前言与后记串联在一起读时,能清晰地感觉到你对时间的敏感。
  贾平凹:时间是最伟大的和恐怖的,它使任何东西都成为过程,而在过程中完满各自的生命。春天来了万物是一种形态,夏天来了万物是一种形态,秋天和冬天了万物又是另一种形态。一块石头在老庙里都有了神灵,千年的树也能成精。许多许多问题,我是在十年前无法搞得懂的,十年后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了。写作是敏感人的活动,写出来的书也是给那些敏感人阅读的。
  记者:我感觉,在你这些小说的后记里,还藏着一部你写作的地理志。把这些后记串联起来,能清楚地看到你写作场景的转换。有意思的是,你对自己这样一种写作状态,还有一个“流亡写作”的命名。
  贾平凹:我是羞涩的生性,不愿意去一些豪华的热闹的地方,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我常想到星星,它是属于夜的。但我喜欢去那些偏远的乡下,或许我来自乡下,觉得在那里就有生来俱有的愉悦。为了了解这个年代,能把握住这个年代,我是每年去北京上海广州几次,感受一下中国最先进的最时尚的生活是什么,一有时间,就大量地到西北一些贫苦落后的乡下去。抓两头才能比较认识当今的中国吧。当然,这种跑动,是认识社会的需要,是心性的需要,也是写作的需要。
  记者:从你的后记里也能感觉到,你虽然离开了故乡,但你依然要回到故乡去写故乡。
  贾平凹:各人有各人的写作的习惯吧。其实我也不是都得回到乡下写乡下。我是从乡下到城市的,如果我一直在乡下,我可能也写不了乡下,我到了城市几十年后,反倒乡下的事看得更清楚,也更有感情去写乡下。我的写作基地一是故乡二是西安,我从西安的角度认识故乡,在故乡的角度上观察中国。
  记者:我想在乡村写乡村,是很能写出在场感的。读你的小说,乃至后记都能读出那种浓浓的生活感和烟火气,不知不觉就被你的书写感染了。但也有批评者对你散文写作的在场有所质疑,比如《定西笔记》,他们就认为,你更像一个观光者,而没能如张承志写他的西海固那样,把你灵魂的深给放进去。
  贾平凹:这可能是写法不同。有的写法是往极致往极端地说,有的写法是言外之意。现在的年代,人们常常习惯那些尖锐的痛快的文字。火和水是不一样的,火和水都可以死人。有什么样的心理状况就有什么样的身体状况。境由心生,你有什么样的心,就能看到什么样的心境。
  记者:如果说小说是重聚合的,散文则是偏发散的。要以此去谈散文写作,会否对散文的“散而不散”有不同的理解?
  贾平凹:我没有思考那么多,正如我写这些后记时,并没在意我要写散文了,我只是有感而发,随心所欲地写那么多的一堆文字。
  记者:维特根斯坦有一句话,他说,要看见眼前的事物是多么难啊。读了你写到的一些很多人都似曾相识的事物,我会感慨,很多人可能看见的是一个概念,一个象征,或者是藏匿于事物之后的一个所谓深度,而你看到了事物的表面,而且把这个表面准确地摹写了出来,但这个表面恰恰是最为我们所忽略的。从这个角度看,写散文首先要做到的是,得有一颗“人生若只如初见”的心。
  贾平凹:你这话说得好啊!世上许多道理其实人人都懂的,或许被古人或许被外国哲学家都说过了。年轻的时候要激情,要显能,年纪大了,经事多了,则只是家常话。背一把剑的可能是武士,威风过街,人人敬仰,但拿一根打狗棍也可能是更厉害的高手。写作文是常使用成语的,成语是归结了现象,写文章则是把成语还原于现象。
  记者:你写散文,一定也会读很多的散文。
  贾平凹:读散文首先是欣赏呀。作为我是要写散文的,我在读过一篇好的散文了,然后我再读二遍三遍,想这种文章我怎么写不了呢,这个内容我会怎么写呢,我就得寻找它好在什么地方。如果心有成见,或生嫉妒,或先入为主,一见人家穿了件好衣服,就掀开襟间看有没有虱子,那就无法欣赏衣服的好了。据说,高级干部的饭是讲究营养的,严格地规格多少维生素c 呀b 呀,多少脂肪和热量呀,那饭还有什么味道呢?
  记者:多年前,你写过《弘扬“大散文”》,倡言散文要往大境界,往题材的阔大里去写。比照今天的散文现状,你当年的期望,尤其是不同领域的人都在写散文这一点,应该说得到了体现。但具备这两个条件,散文是否就能成其为“大”吗?
  贾平凹:当年提出“大散文”,是有针对性的,到了现在,情况是好多了。但任何一种倡导只是针对风气的,风气的彻底改变,需要一批好的新的作品来支撑,好的新的作品还得慢慢产生么。
  记者:你在《陕西散文》开篇语里,非常肯定地写道:散文是检验一个作家功力的,专写散文的不一定去写小说,但写小说的却一定是散文也写得好。
  贾平凹:散文相比起小说,它还是不能表现更丰富更复杂的东西。它的容量和篇幅小,尤其写抒情性的,如果长期地写,思维容易狭窄,又有多少情去抒呢?没有那么多的东西写,又要写,那就越来越做作,矫情,无病呻吟了。我见过许多画家,他们就常感到没什么画,但又是职业画家,每天去画,就职业玩技法,搞重复。所以,常写常不新。
  记者:有一个问题,我一直疑惑不解,就是何谓散文的真实?都说散文要真实,那散文怎样写才能真实呢?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范仲淹没到过岳阳,却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散文 《岳阳楼记》。照这么看,即使散文排斥虚构,却未必排斥想象。
  贾平凹:我不大理会散文一定要写真实事的观点,什么才是真实事呢?文章是不能完全能写出真实事的,一切艺术都来自实用,而把实用变得不实用了就是艺术。想象就是真实的。把实用变得不实用,靠的就是想象。
  记者:很多人都注意到,你的散文里有庄禅佛学的意味,且越到晚近意味越深。实际上,你对此深有自觉,你曾说道,在某种程度上,散文是和佛教有相似的地方。你还说,如果佛教是心的科学,散文就该是心的写作。
  贾平凹:这个问题可以说是如何理解现代意识?好多人都以西方的观点作为现代意识的标尺,那么,还是以美术来谈吧。在西方现当代艺术发展过程中,个体的心理发泄是主要的创作动力,是现代主义绘画包括后现代主义的观念艺术和装置艺术的主要源泉。而中国就是对人格理想的建构。而且是对积累性,群体性的人格理想的建构,它不只是完善自我,而是在建构这个群体性,积累性的理想的过程中建构个体的自我。现代意识实际是人类意识,考虑到大多数人类在追求什么,在向往什么,能突破政治、阶级、族类的局限,你就能关注到人的本身,感悟到生命和人生的意义,诚然中西所走的路又不同,最后的境界是一样的。
  记者:回到《老生》后记,你曾有一个说法,写小说何尝不也就在说公道话吗?以此类比,写散文何尝不也就在说体己话吗?说说你的体己话吧,你在散文的写作上还会有什么新的探索?
  贾平凹:小说或许是编个故事给别人听,散文却是给自己写的,你怎样对待自己就怎样写散文吧。


来源: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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