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传统致敬的新散文 李林荣
写散文和读散文,在当下的时代环境中,同样都具有向传统致敬的意味。 这首先是因为散文这种体裁不仅出身古老、源远流长,而且长期备受社会推崇。其次,也因为散文早已不止是一种文学体裁,更代表着一种历史悠久、覆盖宽广的社会心理习惯。 从上古先秦到明清以至近代,与今天我们所称的“散文”大致相当的“文”,一直被当作一类能够记述历史、政治、学术、思想和艺术等各方面重要知识信息的尊贵文体。隋唐至清末,科举制度实行的近1300年里,“诗”、“文”的写作,更因直接关联着科举取士的考试科目,而成为历代读书人热衷修炼的安身立命之道和出人头地之术。 伴随常年的“诗”、“文”诵读和书写,一辈辈读书人成长起来,臻于人情和学问的练达,然后走向终老。岁月推移,千年历练,“诗魂”和“文心”在无数中国读书人的精神世界里,积淀为不朽。“诗”、“文”的表达方式,也逐渐内化成了“诗”、“文”的作者群和读者群共有的一种心理习惯,影响到他们把握自我、理解世界和应对社会的思想意识和言行做派。每当“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刻或氛围来临,则“诗”、“文”昂扬奋发于“载道”。每当“穷则独善其身”的情境切近,则“诗”、“文”低回盘桓于“言志”。 穿越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文言形态的“诗”、“文”,从文学正宗的宝座上仓皇退位,现代白话形态的小说、诗歌、散文和话剧竞相兴起,以决裂于旧文学和开放于域外文学的声势,拓展出一片新文坛。但实际上,即使在新文坛闯将的笔墨辞章里,旧文学依然形迹未灭、魂魄不散。“诗魂”和“文心”,“言志”和“载道”,在游荡和沉浮之际,在文言和白话之间,时时显露着古今如一的印痕。而这一点在散文中的体现,又远比在小说、诗歌和戏剧中更为鲜明。 有意或无意,偶然或必然,从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高调——“个人的发现”开始起步的现代散文,一路走来,行踪所向,却依然归于保守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泥古、恋旧。这当然不是单纯的语篇修辞或作品面貌的问题,而是在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四体并行的文学现代化进程中,越往前走,就越发主动推卸庄重的精神承担、放弃严肃的文化使命的一个典型症候。 鲁迅、郁达夫、朱自清等新文学的开拓者,都曾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不约而同地肯定过现代文学初兴之际的散文,称赞它曾与五四时期个性解放的先进社会思潮密切结合、表里相应,为“个人”的“发现”,尽到了其他文学体裁所不能替代的历史责任。但在这之后,从社会文化地平线上崛起的“个人”,挺进到更复杂的际遇中,又是如何持续坚守、不断应变和发生变异的,这一意义更丰富、细节更生动的过程,却大有干净、彻底地退出散文的取材领域,向小说、诗歌和戏剧甚至非文学性质的历史、新闻等其他写作体裁全面转移之势。 借用鲁迅的说法,一度远在小说、戏曲之上的散文,就此移形换位,朝着文学和社会双重意义上的“小摆设”的方向,轻飘飘地飞奔起来。依眼前即时可得的某种读或写的趣味而言,这样的散文姿态,或许也有它的一点特殊价值。但纵目宏阔深广的文学、社会和人类精神生活的多重历史背景,散文如果仅限于此,那就实在是有负于传统,更有负于时代。 洞悉这层事实并且致力于矫正和改变的作者,一直在努力。最近的30年里,在这方面作出独特贡献的作者群,“新散文运动”的干将们功不可没。但在普通大众尤其是中学生阅读中,对于“新散文”的认知与品鉴还不是很充分。由北岳文艺出版社策划即将推出的《新散文精读·中学生典藏本》丛书,展示和导读的就是“新散文运动”部分主将的代表作。丛书首辑包括张锐锋、庞培、祝勇、冯秋子、格致、野夫几位作家的散文选,虽然这远非“新散文运动”完整的作家和作品阵容,但这确实是对该丛书所设定的中学生读者负责任的一套新散文选本。因为每一册中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作家本人为中学生读者精心选择的结果;针对每一篇作品的导读和欣赏,也是各位导读作者悉心体谅着中学生读者的认知习惯和阅读期待,在逐字逐句细读原作的基础上,力求质朴、晓畅地写出来的。 20多年前,“新散文”引起文坛关注之初,不少评论家和新散文作家本人,都曾以对传统的叛逆、反抗、冲击、突破等说法,来形容“新散文”创作的品质和追求。这几乎是历史上所有有出息、有作为的艺术家、文学家,在大踏步地前进时,都必然会亮出的一种自我激励和制造声势的话语旗帜。它凝聚、象征了那种永远可贵的创新意志和奋斗气概。 但也正如历史上反复再现过的一幕又一幕,人们常常把这种象征化和符号化的话语旗帜,直接等同为事实,进而对真正存在的事实形成误判和曲解。今天看起来,在抨击传统和反叛传统的旗帜下,“新散文”累积20多年的创作实绩,正与它理念旗帜上的口号截然相反。对我们民族古老的散文传统和与此相依相傍的精神生活传统,它们根本没有绝情地背离和遗弃,而是做了最忠诚、最执著也最多样化的继承和发扬。 按照语言特点和艺术风格等一般的文学欣赏尺度衡量,“新散文”旗下的作家作品完全可谓神态各异。但在把散文和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体验深切、细腻、紧密地实行结合,以至利用散文写作来推进精神生活的深广度和厚重度这一点上,“新散文”作家却显现着独异的整体性和共同性。 这也正是感受、理解和评价“新散文”作品的一个关键切入点。站在这个切入点上,我们或迟或早总会发现:“新散文”所能给予我们的和我们需要“新散文”提供的,并不一定非得是文学表达形式上的全副崭新,更要紧的,是开辟在个人精神世界和现实社会之间的一条条崭新的心灵通道。 来源:文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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