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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蔚:在粤语中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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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2-18 14:50:1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粤语中穿行        
    一直不太喜欢广州。传说那是一座被钞票包裹的花城(很花的城),拐弯抹角的粤语高深莫测,总爱斜着眼睛蹲守在车站广场,或是骑着摩托车冲撞在改革开放的最前线,狡黠地凝视着来来往往的外省普通话,随时准备发起温柔或者凶猛的攻势。所以,就像狐狸刻意回避着猎人一样,许多年来,我一直都刻意回避着这座弹无虚发(一蒙一个准)的城,即使不断有朋友盛情相邀,我也会找出各种理由对其敬而远之。
    然而,山不转水转,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我这只狡猾的狐狸会主动转到猎人面前。好在此时年关已近,狐狸、猎人和叫花子都忙于过年了,没有机会在光天化日下斗智斗勇。因此,就算是初来乍到,我也完全感觉不到陷阱和枪口的存在,反而所到之处,我都能充分体会到粤语的亲和力与安全系数。这时候,只要将心情放松到一定程度,无论在哪一片树林中摇摇尾巴、跺跺脚,阳光下立刻就能开出一串串鲜艳的三角梅。
    之所以决定去广州过年,是因为这里有我们朋友老申,作为一根内线,她已在珠三角潜伏多年,并在派潭一带的深山老林中打出了一片天地,基本可以保证我们在方圆20公里范围内的任何一座山头上,都不会受到粤语的敲诈与胁迫。于是,腊月28上午,我们奉老申之命扶老携幼从武汉出发,一路上春光明媚,顺水顺风。当我们从京珠高速路上驱车而下,慢慢吞吞地折入从化地界时,已是次日午后。隐隐约约的鞭炮声在山中响起,干净整洁的林荫道直通天际。我们的目的地是荔枝之乡广州增城,我们要在香蕉林和荔枝树下与老朋友共度新春。
    终于到了老申公司的地盘。那是一片僻静的宿舍区,群山延绵,雾气氤氲,星星点点的村舍和别墅在丛林中隐隐若现。如果没有鞭炮干扰,偶尔还能听见溪流在阴暗处与温泉低语。宿舍周边,大片大片的荔枝园正在休眠,灿烂的三角梅和紫荆花却像灯火一样照亮了天空。真没有想到,离广州不远的郊外竟有着如此幽雅的世外桃源。尤其是,当我们脱掉一件件厚重的冬衣,直接委身于初夏的感觉之中,来面对这样一个陌生的新年时,本能的欢呼与尖叫声早已颠覆了出门前的淡定与矜持。那一刻,我日渐衰老的血管中竟然涌起了青春的潮汐,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冲动。
    看来,我以前的确是误读了广东。如果不是老申,我一定会永远错过这朦胧的亚热带山影,以及山影下清澈如镜的岭南湖泊。为此,我愿意在洗尘休歇的缝隙间,先给这里的每一种景物道歉,我要用标准的普通话对它们说:原谅我的无知吧,请在木瓜垂首张望的村头,在番薯红着脸裸睡的集市上,给我留一个位置,容我重新认识粤语的甜美与清秀;容我在花间流连,让她们记住我丑陋的面孔,以便日后能将我游荡的灵魂牢牢缚住。
    朝北的走廊上暖风融融,一点也感觉不到隆冬的脾性。广州的腊月更像武汉的清明时节,山川妩媚,大地妖娆,天气暖和得让人只想一个劲地伸懒腰、打呵欠。我站在走廊上抽了一支烟,远远就能看见一座梯形的山峰,腰间挂着两把长剑一样的瀑布。据说,这就是广州著名的白水寨风景区,我眼中的瀑布,正是所谓中国内陆落差最大的白水瀑布。
    为了安置好我们这群来自家乡的亲友,老申特意在公司宿舍帮我们借了五间经理房。刚刚放好行李,一支烟还没有抽完,老申就要带我们去金叶子酒店,泡一回高山温泉。
    金叶子酒店依山而筑,与景区为邻。凭借巍峨的山势,其外形看上去犹如布达拉宫,有一种超脱凡尘的孤傲。但作为一座五星级酒店,它的孤傲并不意味着对权力和金钱的蔑视,相反地,如果没有权力和金钱,它也没有了存在的理由,因为这里的消费群体永远只有两种人:官员和富商。和所有的高档场馆一样,其奢华的殿堂始终表达着对大众需求的排拒。尽管我也曾住过五星级酒店,但一直还没有泡过五星级温泉。因此,当我在更衣室里卸掉一切伪装,将自己脱得只剩下一幅肥胖的赤裸时,心里仍有一些莫名的忐忑。
    属于金叶子酒店的高山温泉,整体布局上复制了印尼巴厘岛的风情。形形色色的亚热带植物繁华茂盛,簇拥着几十个水色香艳的汤池。对面的山峦云蒸霞蔚,其中有一群山峰轮廓分明,五官饱满,形同卧佛。不用说,能在温泉中眺望卧佛的人是有福的。何况此时,无论浸泡在哪一池温水中,都可以饱览远近风光,阅尽人间春色。何况此时,新年将至,那个陈旧的自己很快就要被翻洗一新,那些死去的油脂、污垢、皮屑和瘙痒,很快就要被回春的大地隐藏。何况此时,泡过温泉的身体仿佛接受了神明的点化,冲凉更衣之后,你立刻就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矛盾体:既疲沓慵懒、毫无斗志,又意气风发、精神百倍,每一根骨头和毛细血管中,都充满了对立统一的哲学情调。
    这是虎年的最后一个黄昏,原汁原味的粤语版的温泉,比原汁原味的正版粤语歌曲更令我心醉。
    我的身体内开始有了五星级的躁动。
    外省的普通话,有一部分已经放假回家,有一部分还在加班。我们是另一部分。我们的粤语名字叫游客。
    大年初一,我们很晚起床,我们的朋友老申,则忙碌在加班的那一部分外省普通话中,无暇陪我们兜风。我们只好找到租车点,每人租了一辆自行车在粤语中穿梭。尽管广州增城一带的粤语我们一句也听不懂,但我们至少还能听懂香蕉树和荔枝树的肢体语言,它们熟悉的手势和生动的表情永远不需要翻译。还有那些古朴的村庄,那些披红戴绿的小洋楼,那些起伏蜿蜒的柏油路,那些无处不在的凤尾竹,那些花朵摇曳的山坡、农田和菜地,它们不管说什么都不需要翻译,我们都能听懂。
    快乐的一天就这样随着车轮飞转,还没来得及午餐,粤语版的夕阳就准备板起面孔下山了。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得知阔别了16年的湖北老乡杨祖才兄弟已经从东莞赶来,要在这里与我见面。我迅速返回租车点,正准备退还自行车时,一个中年男子便傻笑着朝我扑来。没错,是杨祖才。从东莞到增城没有多远,他却因路线不熟而在汽车上折腾了7个多小时,与我握手拥抱的那一刻,夕阳都快滑进了山的裤裆。
    再看看杨祖才。16年前,这个风华正茂的未婚文学青年曾经胸怀壮志,虽然精通诗书画,却始终怀才不遇,迫不得已才提起画笔和裤腰带闯荡粤国。他拳打深圳母狗,脚踢东莞公猪,可怎么也打不出自己的码头。此时看着他,我仿佛觉得近年来广东省扫黄打黑运动所取得的最大成果,就是将从不涉黑染黄的守法公民杨祖才先生的满头黑发打成了秃顶。与他谋面,更让我慨叹时光飞逝的速度远非自行车可比。我想,若是再晚几年,老年大学的场地上恐怕就能看到他彷徨的背影了。
    回到住处,我请祖才兄弟与我们共进晚餐。接着,老申又安排我们在夜色中泡了一回温泉浴。杨祖才始终没有说一句普通话,即使单独与我交谈,他说的也全都是湖北恩施方言,听起来像童话一样遥远。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荔枝花开。在荔乡增城,古老的荔枝树随处可见,年幼的荔枝苗也覆满了田野。散步在增江边,穿行于竹林中,心底忽然就蹦出了南北朝骚人谢朓“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的诗句。我想,若是将此诗念成纯粤语版,即使看不到荔枝花开,也可以大大缩短荔枝孕蕾的时间吧?
    这是诗意的一天。作为增城属下的两个乡镇,派潭和小楼一带不仅多山、多树、多竹、多泉,而且,公园也出奇地多。我们骑着自行车在紫荆花环护的自行车道上慢慢溜达,沿途经过了五六个大大小小的公园,什么湿地公园、荔枝公园、汽车公园、临江公园等等,几乎每一个村都有自己的公园,几乎每一个公园都有自己的主题思想,仅此一点,就足以令我对这片彩色的土地肃然起敬。
    传说小楼镇是我的本家——何仙姑小姐的故里,路边的一座小山下至今仍保存着仙姑家庙。不过,我不想过多地打听派潭和小楼这两个地名的来历,我对虚构的民间传说不感兴趣,因为,我自己就可以虚构出更多优美的传说。抛开传说,我只对山水灵音与遍地嘉禾情有独钟。
    这是诗意的一天。大年初三,老申开始休假,加入了我们的自行车队。我们一路前行,漫无目的,所有的念头都在寻找快乐和惊喜中闪过。本来,我们的早餐吃的很晚、很饱,根本没有打算再吃午餐,可是,我们在自行车上快乐得太久了,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不得不紧跟着老申,将寻找快乐的动机演变成寻找餐饮的渴望。
    我不清楚骑自行车和骑驴的感觉有什么不同,不过我想,如果此时我骑的是一头公驴该有多好啊,那它就有足够的力气送我去天堂。不知怎么搞的,越是在这种幸福的时刻,我的想象力就越是容易突破禁忌,直奔凶途。我一再想起弗朗西斯·雅姆这个法国农民诗人,一再想起他那首歌颂死亡的名篇《骑着驴子去天堂的祈祷》:
    在我应该到你那儿去的时候,啊上帝/就让那一天是一个乡村的节日,/路上尘土飞扬。我要象我在人世间/
  所做的,选择一条道路去向天堂,/我喜爱的路,那儿有明亮的星星照耀/如同白昼。我要拿着手杖走上大道,/然后走去,我要对我的朋友--——那些驴子/说:我是弗朗西斯·雅姆,我正到天堂去,/因为在那儿,在善良的上帝的土地上,没有地狱
    ……我差点儿将这首诗念出了声,好在自行车的响动及时淹没了我的呢喃,否则,任何人看到我都会以为我真的是一名疯子。不过,这的确是很诗意的一天。
  
    以白水寨为圆心,派潭周边至少有南昆山、大封山、蕉石岭等四五处国家森林公园。那可是纯正的粤语版的森林公园哦!如果不去阅览一下,肯定是会留下许多遗憾的。只可惜,我们的时间都浪费在了睡懒觉和做饭上面,直到大年初四,才动了游白水寨的念头。毕竟白水寨才是增城的代表作嘛。
    早餐后,我们自愿组成了5个人的“登山分队”,备好水和干粮,揣着老申提前弄来的礼宾门票,背起双肩包就驱车前往了。景区大门外挤满了说着粤语的游人,很少能听到一句普通话。虽然停车场即将爆满,路上却仍有长蛇阵般的车队在蠕动。我掏出DV,把自己扮成一名老练的拍客,一边摄像拍照,一边进入景区。这几天,我一直住在白水寨对面,与瀑布遥相窥视,目光里早已露出了审美疲劳,此时身临其境,更像是近距离复习,不知能不能找到更多的新鲜感。
    白水寨瀑布落差为428米,自称“内陆第一”。但此刻对于我来说,白水寨景区唯一可以打动我的,是瀑布惊天动地的长啸。其次,便是随处可见的亚热带植物,以及通向山顶的、享有“天南第一梯”美誉的9999级石阶。我们顺着栈道逆瀑布而上,爬了不到半个钟头,贴身的内衣就汗湿透了。我实在是难以忍受,便在树荫下自顾自地宽衣解带,将汗湿的秋衣直接扔进了垃圾桶。我们爬一程歇一程,正午之前就摸到了瀑布的源头,走近一看,原来是一根硕大的抽水管道联通了悬崖和水库,这个号称“内陆第一”落差的大瀑布,原来并不是纯正的粤语版的天仙,而是韩语版的人造美女啊!
    他奶奶的,这个精彩的骗局顿时让我们的情绪一落千丈。
    不过,转念一想,人为的创建总比人为的破坏好一万倍吧?何况美本身也是多元化的,我们可以欣赏浑然天成的造化,为什么不能欣赏艺术匠心的雕凿呢?
    粤语的山水,粤语的新年,我们一起走过。
    回头是必然的,因为古朴的村舍仍在车窗外摇摇晃晃。我不禁突发奇想:那些被广东农民张贴在自家大门上的威风凛凛的门神,是不是也说着粤语呢?如果是,那么,来年重游故地时,我一定会用刚刚学会的粤语,当面与他们互道珍重,互道吉祥与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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