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被封建社会放逐了出来的鲁迅,于光绪二十四年(一八九八)闰三月,独自前往南京。他仅有八元旅费,只得一切节俭。“凡上下轮船,总是坐独轮车,一边搁行李,一边留自己坐。”(许寿裳:《鲁迅的生活》)到南京后,他将“樟寿”这名字废弃,改为树人(周作人:《关于鲁迅》),考入江南水师学堂。其时他十八岁。
这一年,正是戊戌变法的一年。自海禁开放、外患相逼而来,清王朝及其御下的官僚士大夫,依旧根据“以夷制夷”的古老想法,以为只要仿制了西洋的枪炮、兵舰,便可以收御侮图存之功。所以,先后创办了兵工厂、造船厂、矿务局、水陆师学堂……企图用同样的坚甲利兵,去应付列强的坚甲利兵,但不料经过甲午一役,曾国藩、李鸿章、张之洞等所辛辛苦苦经营了二三十年的所谓“洋务”,竟隳坠于一旦。清政府的腐败与无能,至此彻底暴露,政治改革的呼声,一时勃起,终至有戊戌这年的维新变法。同时,又因为甲午这次重大的刺激,使许多人知道了西洋各国之强,不仅在船坚炮利,若徒然用新法训练军队,开办实业,不过是袭人皮毛,必须研究介绍他们的学术思想,来一个根本的改变才成。于是有的译书,有的兴学,真是“涨内缤纷,争言西学”(康有为语)。虽然大多数人是抱着“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见解,但他们毕竟也还要学“西学”。在光绪朝末,“便是三四十岁的中年人,也看《学算笔谈》,看《化学鉴原》,还要学英文,学日文,硬着舌头,怪声怪气的朗诵着,对人毫无愧色,那目的是要看‘洋书’,看洋书的缘故是要给中国图‘富强’”(《准风月谈·重三感旧》)。鲁迅就在这谈变法、谈西学的空气里,进入了江南水师学堂。
鲁迅在这学堂里,是分在机关科。(《自叙传略》)功课很简单,一星期中,四整天读英文:“It is a cat.”“Is it a cat?”一整天读汉文:“君子曰,颍考叔可谓纯孝也已矣,爱其母,施及庄公。”一整天做汉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论,颍考叔论,云从龙风从虎论,咬得菜根则百事可做论……
这学校的校长,当时叫做“总办”,是具有候补道资格的官僚。大堂上还有军令,可以将学生杀头,记过开除,自然更不算什么事了。但纵然是在这样的学校里,鲁迅也没有被养成屏息低头,一味驯服。一次,一个新的职员到校了,势派非常之大,可是他却将一个叫“沈钊”的学生叫作“沈钧”,于是鲁迅他们就叫他为“沈钧”,并且由讥笑而至相骂。两天之内,鲁迅和十多个同学就迭连记了两大过两小过,再记一小过,就要被开除了。(《华盖集·忽然想到之八》)
这学校里有一根二十丈高的桅杆,乌鸦喜鹊,都只能停在它的半途的木盘上。人如果爬到顶,便可以近看狮子山,远眺莫愁湖,而且下面张着网,即使跌下来,也并不危险。鲁迅很觉得它“可爱”。原先还有一个给学生学游泳的池,因为淹死了两年年幼的学生,在鲁迅进去时,早已填平了,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来镇压那两个失了池子,难讨替代的淹死鬼。每年七月十五,办学的人总请一群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吽!唵耶吽!唵!耶!吽!!!”(《朝花夕拾·琐记》)
这虽是一个“无需学费的学校”,但添置衣履和零用,也实在需钱。而鲁迅的八元川资,早已用完,别无筹措的方法。学校里的津贴,最初三个月的试习期内,只有零用五百文,以后第一年内不过二两银子。戋戋之数,不敷应用,他的生活很苦。到了冬季,甚至连御寒的棉衣也无力缝制,只好穿着夹裤过冬。(许寿棠:《鲁迅的生活》)而“砭人肌骨的寒威,是那么严酷。没有法子,就开始吃辣椒取热,以至成了习惯,进而变为嗜好”(景宋:《鲁迅的日常生活》),种下了他后来肠胃作痛消化不良的一个重要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