隶变无疑是汉字演进过程中最伟大的变革,也是书法史上最重要的文化事件。它到底从何时开始,又到何时结束,却历来有分歧。有的研究者认为隶变始于春秋时期侯马盟书,有的则把期限放在战国中晚期的青川木牍时期;至于隶变的完成,有人把它定在西汉初期,有人则认为隶书在东汉才臻于全面成熟。说法不一,证据各异。援引史书者、碑版者各有各的道理。以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观之,实物的证据在这儿更重要。简帛书亦以实物展示隶变的过程,尤为有说服力。 一、简帛书反映出的隶变历程 1、隶变的早春二月:曾侯乙墓竹简及包山楚简 班固的《汉书·艺文志》、许慎的《说文解字序》都把隶书的产生放在秦统一中国后,这个看法,在今天看来显然是不正确的,因为出土简帛书已证明,在秦以前就有隶书存在。其实,郦道元的《水经注》已说:“孙畅之尝见青州傅宏仁说,临淄人发古冢,得桐棺,前和外隐为隶字,言‘齐太公六世孙胡公之棺’也。惟三字是古,余同今书。证知隶自古出,非始于秦。” 郭沫若认为:“这断案是正确的,但所引证据则不一定可靠……西周中叶的胡公,是齐国统治者。他的棺铭不可能使用草篆,更不可能便是‘隶字’。”今人林奎成认为胡公棺前的文字是篆、隶杂用,“惟三字是古”,是官用篆书,估计是题额之类,其它的用隶书书写。这只是推测,未有实物为据,不足为凭。 “隶自古出”到底“古”到什么时间?最好还是从出土的简帛中找答案。简牍崛起于殷商。《尚书·周书·多士》说:“惟殷先人有册有典。”“册”就是竹简。《史记》说孔子读《易》,“韦编三绝”,这么看,竹简书春秋战国时已普遍应用。1978年出土的曾侯乙墓竹简共240多枚,合计字数6600字,约写于公元前433-400年之间,属战国早期。竹简的书法风貌,基本是起笔逆锋而入,线条粗重,走笔则疾速劲挺,收笔尖细瘦健。这种用笔方法,显然受北方蝌蚪文的影响。横画的特征大多向上略弯下垂,结体以纵长为主,章法的布白空阔疏宕。很显然,这批竹简的书风与同时出土的铭钟铭文、石磬文字相接近,还不是什么隶书。虽然曾侯乙墓竹简的书风属于大篆,但是它的纵长取势已分明有小篆的体态,间杂其中的方笔和直线,递送一二微弱的隶书信息。 对大篆繁琐字形的简化和削减,在各国都有发生,其中包山楚简就是一例。包山楚简共278支,总字数达12472字,可以说是代表了一个时期的书风。这批竹简由多人书写,风格并不一致,但都透露出隶变童年时期的信息。用笔大多随意,起笔重,收笔轻,头粗尾细,笔画有粗细变化,有些简蝌蚪之形还较明显。包山楚简依旧保留了荆楚书风好圆好曲的某些遗意,线条的弧度富于变化,特别是因走笔的迅捷顺势带出的圆弧线条,多抒情的意味。但结体已明显从曾侯乙墓楚简的偏长变为扁平。它的书写比较快,也较潦草,属草篆的变异。带有尖钩的笔迹态势活泼,造成顾盼照应,风格奇肆。包山楚简横画的笔法如在收笔时加上顿按,再向上挑出,就是波磔的隶书味了。这说明,隶变童年期的笔法还很幼稚。 隶变的微弱信息也可以从春秋晚期写在玉石片上的侯马盟书看出来。侯马盟书的字体是所谓的蝌蚪文,亦即王国维说的“东方古文”,以毛笔书写在玉石上,量极大。1965年在山西侯马晋国遗址出土约5000余件。书写时间为公元前497-489年。载书文字一字多形,并有大量简化和合写。笔法是起笔重,提顿明显,竖笔也多带弧意,笔画之间有映带、揖让的关系。它对大篆的书法形态已经有所破坏,属草篆的类型。或者说,它的“蚕头”形态和某些笔道中,已有那么几丝隶书的信息,这就是隶变的早春二月,一般人还不能由此感觉到隶书春天的脚步。 2、隶变的童颜:青川木牍、天水秦简 判断一种字体的演变,并不能只根据一件作品中一二少量的信号,而应根据相当信息量的字形的发生;而且不能只凭一件孤立的作品,至少应有若干作品同时出现,方能说明一种现象的初步性质。隶变的童颜,以青川木牍最为显著。 青川木牍是1980年四川青川县出土的木牍,46*2.5cm,墨书,只三行,共119字,书写的时间是秦武王二年(公元前309年)。此牍是迄今所知最早的古隶书迹。木牍的字体是由大篆直接变化而来的新体,因此,形态还比较原始,少量的字与大篆形体上相近。但大多数字已有了新的面目。这些新面目主要表现为:对篆书的许多笔画作了大胆的省略或合并,凡从水的字,如“波”“津”等均简为三点水,这已是正规的隶书形态;横画平直的形态已露端倪;用笔基本为“逆入平出”,大多数字形已出现隶书的笔势、笔顺和笔画的连接方式;笔画的转弯处,虽还留有篆书圆转的形态,但已有方笔出现,一些字的结体已趋方扁;章法上布白疏朗,而不是大篆的错综参差。这是一种介于篆隶之间的新体,或者说是古隶,因此值得高度重视。 属于隶变初期的简帛书,还有战国中期的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以及天水放马滩秦简等。子弹库楚帛书虽是大篆风貌,却写得轻松、自然。横画起笔先作重点,然后行笔作圆弧状,收笔稍下垂,有时略带横钩,富装饰味,这是楚书书风的残余。结体方正略扁,“行”“用”等字明显带有开张的隶势。章法疏朗,字之间行距匀称。线条富弹性,且有粗细变化。这些都是隶变的征兆。饶宗颐说:“楚帛书用笔圆浑,无所谓悬针,起讫重轻,藏锋抽顿,风力危峭,于此可悟隶势写法之祖。”这切中了初期古隶书的用笔特点。 天水秦简成册于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前,已是战国晚期,距离青川木牍已有70余年的时间。天水秦简的文字,还存在很多与大篆写法相同的现象,有些字的笔画还很繁琐,有些笔画少的字,如“方”、“亡”、“犬”,其结体造型几乎与大篆没有什么区别。但省减、合并、简化的成分已增多,很多偏旁已是草体的写法。横竖交叉的笔画处理,明显断开,简短斩截的隶书笔触也较醒目,横画的排迭已多带隶意。从用笔的特征看,头粗尾细的蝌蚪文古文笔法依然存在,辅以侧锋,书写漫不经心,既有草篆的飘逸,又有秦隶的古朴厚重。与青川木牍不同的是,一些字出现了特别夸张的笔意,如“可”“成”字,姿态翩翩,抒情味很强,这表明大篆的草化和简化已进一步加强,大篆字形的破坏也在加强,线条交接的方式进一步向隶书转化。当然,由于处在隶变的初级阶段,字体结构方式不够成熟,字形很不统一,同一个字往往有不同的写法,同一字的偏旁也作不同的处理。各种约定俗成的写法表明隶体的不定型和多变,如何简化、如何造型、如何用笔都处在摸索的阶段。但天水秦简已从大篆的形态中解放出来,具有隶书初期的形态特征。 3、隶变的青春姿态:从睡虎地简书到银雀山简书 隶变是对篆体文字的简化、草化、快速化,其结果导致字形简化、抽象化、符号化。在隶变的童年时期,这种简化和符号化是局部、少量进行的。经过一百多年的渐变,至秦始皇初年,隶变的速度突然加快。这是有原因的。当时“官狱职务繁”,加之规定“有事情也,必以书,毋口语,毋羁请”。秦国面临的各种外交事务及国内的公务往来急剧上升,一般官员及文职人员经常要抄写大量的文书,因此迫切需要一种便捷、快速的字体。实用需求刺激了秦隶的发展。云梦睡虎地的大量秦简,证明了这一点。这批简共1155枚,所记的内容十分庞杂。有关法律狱事的,就有《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法律问答》、《封诊式》等,还有《为吏之道》、《日书甲乙》、《语式》等文献。这批竹简分别从12座墓葬出土,时间跨度从秦昭王元年(公元前306年)至始皇三十二年(公元前215年)。虽然其中有些简与天水简属同一时代,但睡虎地秦简却已属成熟的秦隶。故本文把这视为隶变青春期的前期代表。 由于睡虎地秦简的时间跨度亦有近90年的时间,故有些简古隶的成分多一点,有些则大篆的遗意浓一点。具体来说,《法律问答》中,用笔的提按、轻重明显,一般横细竖粗,笔画转弯处断开,横竖相交,这是一个隶书写法的新信号。《秦律杂抄》中的结字,大多数是长方或扁方,大小变化大,也与篆书的结体拉开了距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语式》等篇的横画,已完全不同于包山楚简横画的上弯圆弧状,具明显的波挑态势,尽管这种态势还较含蓄。睡虎地秦简的走笔大多迅捷,且节奏鲜明,结字中的省略、合并也十分常见,并日趋简单化和符号化。这些都有力地说明至战国末年,篆隶相杂的初级形态已向古隶转变,或者说,睡虎地秦简表明古隶的新阶段,但只是初级阶段。 2002年1月湖南龙山里邪出土了三万六千枚左右秦简,这批秦简的纪年从始皇二十五年(公元前222年)至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经历了整个秦代,可以说是秦古隶的典型代表。这批秦简的书法形态比睡虎地秦简有了许多改进,主要是:里邪秦简的字形纵长,与睡虎地秦简的偏方正不同;横画平直,用笔上能逆入;宝盖头的写法已完全是隶书的笔顺和笔势;多数文字的结体,笔画省略和合并普遍使用,“言”“阳”等字的写法已与今无异;夸张的笔画时有可见,书写者已明显地有表现的痕迹;章法安排上也错落有致。也就是说,里邪秦简对字形改造的力度远比睡虎地秦简强,且笔法的运用也多样丰富,这就大大地推进了隶书向正体化迈进。当然,里邪秦简还只是隶变过程中的一环,许多文字仍然保留了篆书的写法,或者在同一简中,同一个字,有的用篆,有的用隶,这种新旧写法的杂糅,表明隶变还处在发展中,某些约定俗成的写法还未能形成某种规则。里邪秦简大多有书写者的署名,由于各人的文化程度有高低,书写的水准有不同,故在书写风格上存在着较为明显的差异。但总体上说,里邪秦简已是比较成熟的古隶了。里邪是湖南的一个僻远小城,这批竹简是秦代县级文书档案,比较真实反映了日用书写的原貌,也反映出当时秦隶的普及程度。 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3号汉墓出土了大批帛书,帛书的字数在十二万以上。抄的内容大多是古佚书,共二十多种。书写时间,大多在秦汉之交,它们在体貌上古朴而有隶意,笔法上也有新的特色。 这批帛书中,《五十二病方》、《春秋事语》的书写年代较早。据李学勤先生推断,《五十二病方》的抄写不晚于秦汉之际。字的结体上紧下松,略为颀长,带小篆的影子。但横画的线条平正,略有向上的波势。写法则较草率,而这种草率又与秦铭中的草率相仿,因而可以把它视为战国时秦代草体与秦始皇小篆的混合。而《老子甲》、《春秋事语》等在笔法上有所发展,《老子甲》的横,挑势明显,分书的意味浓;结体上,撇捺尤有姿态,左细右粗,姿态翩翩,且线条的对比强烈,这在“人”字的书写中尤为突出。笔画大多短小,结字紧凑,有些横缩成短点,右角的书写往往一笔带过,写成大圆弧。因而,《老子甲》从整体看潦草、捷速,仿佛是一曲随意的舞蹈,抒情的意味被凸现出来。《春秋事语》的笔势更舒展,结体宽博、方正,线条质地古朴,横竖的折笔明显,这表明古隶的方笔开始得到重视。另外,《春秋事语》的笔画较为肥厚,线条的粗细安排已有审美的自觉。尤其是运笔过程中轻重强弱的控制十分有特色,它使线条的起伏符合锋毫的运动方向。这又进一步表明,在追求实用的快捷之外,还追求美的效果。 到银雀山竹简出土,古隶的形态趋于成熟。银雀山竹简共4974枚,抄写《孙膑兵法》、《孙子兵法》等十余种古籍。《孙膑兵法》等作品,虽仍保留一些篆书的结构特征,但篆意更少。书写的快捷进一步以符号化的省略破坏了象形结构;字形大多横扁取势,少数笔画夸张,这是故意强调笔势;结体上右高左低,行笔顿挫有力,字形大小不一,布置疏密相间,又含蓄稳重。总之,银雀山简书笔意恣肆,不但古意盎然,流畅活泼,而且还夹杂了一些楷书的反捺和行书的连笔。这表明,秦简的古隶已独具面目。稍后的张家山汉简、江陵凤凰山木牍,用笔的提顿更加明显,横画的线条更有装饰性的挑势,结体舒展,参差错落,早期八分书的形态已寓其中。 秦简古隶是隶变过程中的一个重要发展阶段,从青川木牍到银雀山汉简大约经历了二百年左右的时间,逐步形成了古隶的基本特色。主要是: (一)用笔简捷,笔画古朴,无装饰性; (二)成熟的古隶多得横势,摆脱了大篆线条回旋弯曲的形体,结体或扁方或正方; (三)笔画有粗细变化,用方笔,但不是汉代隶书的波挑取势。 这就表明,古隶已基本突破了篆书的笔法系统和结体方式,尤其是以符号化的用笔打破了大篆的象形结构。这无疑是推动书法发展的一个根本变化。 4、隶变的完成:从《苍颉篇》到定县汉简 隶变的完成即是分书的产生。分书也是隶书,只是不同于秦简那种古隶。《艺舟双楫》中说:“言其势左右分布相背然也。”这是说分书的特征,波挑有装饰性的意味。张怀瓘《书断》引萧子良说:“饰隶为八分。”八分书的形态特征,最鲜明的就是装饰性,所谓蚕头燕尾,燕不双飞之谓也。隶变的成熟,形态上应具备分书的各种特点。早在马王堆帛书中,书写年代较晚的《老子乙本》(公元前194-180年间)横画的书写已用力按顿后挑出,形态上已具蚕头燕尾的特征,左右撇捺,分布相背,字距疏朗,且字距大于行距,章法上也与东汉成熟的隶书相近。因此,有些学者,如陈松长,就把隶变的定型期划在西汉初年。但这稍微早了一点。因为装饰性的波挑是分书的根本特征,而这种特征的隶书,在西汉中期才大量出现。 在居延汉简、敦煌汉简中,都收有《苍颉篇》、《急就篇》残简,这两篇既是启蒙读本,也可作为字帖让人临摹,书写的年代大致在汉宣帝时期。这些残简的书风标志着成熟分书的出现。它们风格虽然不一,但横画一律舒展,一波三折,典型的蚕头燕尾,具有很强的装饰性。撇捺飘逸舒展,姿态优美。方笔的使用很普遍,结体平扁,排列工整,是风格鲜明的分书,与《曹全》、《乙瑛》、《史晨》等碑的书法形态十分接近,比成熟的东汉分书早了整整一百年。居延汉简中的《贳卖衣财物名籍》(公元前62年)等都可以说是分书的风格。 1973年,河北定县出土了大批汉简,书写的内容有《论语》、《儒家者言》、《日书》等八种,所记最晚年月为宣帝五凤二年(公元前56年),其书法可谓是成熟的八分书。笔法上,藏锋逆入,横画波势开张;结字宽博,扁平,左右匀衡对称;章法上字距疏阔,整体的形式感极强。分书应该有的方折提按、左右分布相背,一应俱全。至此,隶变终于走完了它的历史进程,其时间总共大概三百多年。从此,汉隶开始了它的黄金时代。 二、隶变与周秦六国文字的演变 从目前出土的竹简看,不管是收罗儒家经典浩繁的郭店楚简(《郭店楚墓竹简》大字单行本15册已出版)还是上博精彩纷呈的楚竹书,它们的书法形态都不是隶书而是篆书,是属于春秋战国时期的楚系文字,其字体结构趋近正体的性质,多杂头粗尾细的古文笔法,有蝌蚪文的风格意味。能体现隶变进程的,大多是秦简,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 隶变之所以发生,从文字演进的规律看,大篆过于繁琐的结字方式和书写方法迫切需要改进;从日常生活的需要看,简单、迅捷的语言文字才更有利于人们的交流和沟通。隶变的滥觞,并不是只始于秦国,齐、楚、晋等六国几乎都很早就开始书写性的简化。如春秋晚期的晋国侯马盟书、曾侯乙墓楚竹简、包山楚简这些楚国地域的书写,都出现了隶变的信息。但这种书写的快速和简化,并没有导致隶变朝着正确的方向发展。“其结果,六国文字的潦草简率加剧了字形结构的讹误变异,还要经常地借助一些通俗的省略简化,致使异体字动辄数十上百地增加。”而“秦文隶变则在字形表面的平稳状态中去做根本性的书写变革,并保持连续而稳定的发展,所以它很少有异体出现,在客观条件上,六国的乱世动荡与秦文化的相对封闭,则是造成东西不同地域之书写性简化存在巨大差异的社会原因。”丛文俊的这一观点值得重视。这里有两点是应该注意的,一是文字的演变规律与隶变的关系有密切的联系,书写性的简化并不一定导致隶变,也可能导致草率和讹误变异;二是隶变与国家的政治军事文化制度的变革有关。 隶变是文字演变发展的必然。《说文》云籀文创始于西周晚期宣王时的太史籀。籀文是西周晚期通行的正体金文大篆。《史籀篇》是我国最古的字书,对文字的规范起了重要作用。周秦一系文字的稳定,与《史籀篇》的诞生分不开。李学勤认为:“东方列国的文字,原来周秦文字都是从西周文字发展而成的,然而却走了不同的途径,以致形体风格相去越来越远。春秋前期,这里的文字与西周晚期相同。例如晋姜鼎,很难从字体判断是周室东迁以后的作品。到春秋中期,文字的笔划渐趋于首尾粗细如一,形成由线条构成的劲健规整的字体。”秦人为西周王室附庸,识字教育自然采用《史籀篇》,故秦系文字的发展始终有《史籀篇》字书的基础,即使是日常书写的简化方式,也受《史籀篇》的约束,故秦系文字的变化是稳定的、连续的。王国维说:“惟秦人作字书,乃独取其(指《史籀篇》)文字,用其体例,是从史籀独行于秦之一征。”而周秦间东土文字,即六国文字,则并不恪守《史籀篇》而各自发展。李学勤说:“战国中期以后的简帛、陶器、兵器、玺印、货币上的六国古文,变化奇诡,而且有更大的地域性。同样的一个字,在不同的诸侯国往往有相差很大的几种写法。”这样的省减、简率,并不符合文字发展的规律。汉字的建构是从客观事物来的,是古人观象于天,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宣,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结晶。它的字形不是随便可以省减、拆合的。石虎《论字思维》说:“汉字乃是与万物相平行之实体,且与人心性存在相平行,字象与心同在,与天地万物同在。”汉字本身的形态,构成了一种内在的诗性。汉字从远古诞生之日起,至商周已日趋成熟、稳定。特别是《史籀篇》的编定,表示它的字形已取得了历史的认可。因此,由于个人的好恶和日用的方便,随意省减,便不合文字演变的规律。东方六国的“文字改革”并不符合历史的规律,失败了;而秦国因有《史籀篇》做依据,看似保守,实是合规律的聪明之举。这充分说明,隶变只能遵循文字演变的某种规范才可正常进行。在秦国有《史籀篇》这个字书作基础,就保证了隶变的字形学根基。 然而文字的演变又受到各国政治、文化制度的影响和制约。例如侯马盟书中出现的造型、书写省减所反映出的某些隶变信息,是适应当时频繁的外交活动需要而产生的变革。当时东周周天子政治上无能,只有靠订立盟誓来约束。据人统计,从公元前722年至公元前468年间的254年中,诸侯国之间举行盟会近200次。这么频繁的盟会势必带来盟书书写的省减、简化,这说明政治刺激了日用书写的改革。而各国政治变革又带来文化制度、文字使用的一系列变化,反过来推动周秦六国文字的演变。如秦国任用商鞅变法是在公元前356年,此后变法成为强国的主潮。征战的需要,使一大批兵器铭文出现草篆刻款;废井田,设县等制度的建立,促进各种诏书书写的简化;各种权量等铭文也都出现了新的字形。旧有的籀文早已不适应政治体制变动的需要,其演变是历史的必然。孝公时的《商鞅錞》,字形草率,铭文中的点画已开始转化为横竖。《秦封宗邑氏书》(公元前334年)文字取纵势,“四”“月”等字已如隶书的结构。《商鞅方升铭》体势纵长,方折笔画明显,已与大篆拉开了距离。再如秦国在统一中国的过程中凡政治、军事的大事,使用的是篆书而不是隶书,但这种篆书也完全不同于大篆的字形,而是有很多省减、合并、简化的小篆。《新郪虎符铭》、《琅琊台刻石》、《泰山刻石》都是新颖的小篆。这说明,秦国虽遵循周秦文字的字形基础,但又作了发展与革新,故周秦文字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裘锡圭说:“秦代金文一般是篆书,但是在作风上草率的铭刻中往往夹杂与古隶相同的字形,如见于某些权量上的皆、明、者字。”这表明,篆书写法与隶书写法混同的现象也不是孤立的。隶变初期,不少字的写法接近于正规篆书,或同篆、隶写法同时存在,这种情况,到了隶变的中期才发生改变。 各国文字演变的过程是不一样的。隶变的发展并不是秦隶的单方面扩张,也不是六国文字向秦国文字单方向同化,六国文字的演变也有着各自的特色。特别是像楚国这样有深厚传统文化的国家,其文字的演变吸收秦隶的优点,从而形成了地域性隶变的风格。如睡虎地秦简中的《日书》,有些字有拖曳斜出的长画,用笔有楚书恣肆纵逸的特点,这显然是楚书的遗意。再如战国中期的《子弹库帛书》,横画不平不直,尽处有蝌蚪文的痕迹,结体也偏方,有大篆的风味。山东《银雀山竹简》中,许多字犹带篆形,这说明秦隶在不断扩大使用范围的进程中,吸取了各地文字构形的优点和用笔的优点,因而,隶变的进程中呈现出地域风格的多样性。 三、从简帛书的笔法看隶变 以往人们对隶变的判断大多依据字体的形态,这自然是不错的。而文字的线条形态则以笔法为基础,故以简帛书的笔法来判断隶变的历程不失为可靠的途径。隶变标志着古文字向今文字的演变,由此改变了古文字靠单根线条组合的局面,逐步向以笔势连贯的结体过渡。 丛文俊曾经指出:“西周时期有三种笔法:头粗尾细的古文笔法、粗细均一的‘篆引’笔法、简化‘篆引’笔法。”“篆引”笔法的成熟,使古形的肥笔之类完全消逝,大篆朝着精美的方向发展。而“篆引”的书写性简化,导致了秦文的隶变。先秦的其余国家使用的是古文,因而这些国家的隶变是对古文笔法的简化。 在隶变的滥觞期,如曾侯乙墓竹简、长台关楚简和包山楚简,其线条形态明显带有大篆的形体特征,其笔法起笔粗重,收笔尖细,也就是说头粗尾细的古文笔法还相当普遍。但结体上以纵长为主,直线多于弧线,这是对大篆笔法的破坏。个别字已出现夸张的一笔。包山楚简中,除了大量存在的蝌蚪文笔法,横竖交接处折笔法的运用已很明显。这种笔法是对蝌蚪文用笔圆弧滑动的改进,是代表隶变革新的新动向。刘熙载所谓“隶取势险节短”,节短就必须用折笔,方有斩钉截铁之威。 如果将上博楚竹简和包山楚简相对照,前者的大篆笔法多,蝌蚪文笔法浓重,后者则因笔法的改进,带上了隶变的新气息。 隶变滥觞期多蝌蚪文笔法是跟书写的工具分不开的。考古发现的战国时代的楚笔,如长沙左家公山楚笔、长台关楚笔,杆长18.5厘米,径0.4厘米,锋长2.5厘米。楚笔以兔箭毛包在笔杆四周,中间空虚。由于锋长,只能以极小的部分写字;因左手执册、右手书写的书写习惯,起笔时形成向右倾下的姿势,故上半部分粗重;又因笔锋有弹性,收笔时形态尖细;书写快速,故呈圆弧状的线条向左下弯去。这是隶变初始时一时无法克服的笔法问题。但包山楚简的笔法代表了日常书写的发展方向,求快、简化,反过来加速了笔法的改进。 至青川木牍,头粗尾细的古文笔法大大减少,因而横画尽处不再向右下弯呈弧状,而让横画平直。这是“篆引”的简化,虽不自觉,但却对字的形貌产生了重大影响。“王”“而”等字都有明显的隶味。笔画的折法也得到加强,横竖交接处笔锋运行从容,线条形态短促而斩截。更重要的是线条的连接,已不再是单根线的组合,而是随笔势相连,笔顺的交待明确,笔势的运动符合运笔的规律,因而偏旁的位置关系有了新的变化。这种新的隶书笔法在天水秦简中也有明显的体现。天水秦简的笔法多为对“篆引”笔法的简化,虽有蝌蚪文笔法的遗意,但已不多。横画的线条饱满而均匀,折笔最为显著。“可”“成”都有夸张的一笔突出其势。字形得到简化,“点”的形态多样。这些都是隶变中的笔法新变化。 睡虎地秦简的出土,让人看到了隶变的新面貌。大多数字的书体样式和谐统一,线条也按笔势的运动方向组合,这表明隶变已进入文字体系的全面改造阶段。这也可以从笔法的变化中看出来。 成熟的秦隶横画已不再向右呈圆弧状,这是由于笔的平稳横移,虽还不是一波三折,但这一横,简洁而古雅。特别像《语书》,笔法圆熟,多用中锋,个别字,如“上”的横,已略有波势。这是对蝌蚪文笔法的全面摆脱。《里邪秦简》中的横画甚至已有“蚕头”的笔法出现。 成熟的秦隶结体扁方或纵长偏方,由于这一样式,横笔的交接处就多折笔。折笔法是隶变的一大笔法特征。在《法律问答》中,直折之笔的运用十分普遍,结体又取侧耸之势,因此,节短势险,完全不同于滥觞期的包山楚简。像“當”的宝盖头,其笔顺和写法,已完全是隶书的笔法。 成熟的秦隶开始讲究笔画的抒情意味,出现了特别夸张的超长笔画,这是对“篆引”笔法的重大突破。《为吏之道》中“有”、“民”、“心”的一些笔画,开张恣肆,拖曳荡出,十分抒情。这不但对古形是一个冲击,也是对隶书的新体构建的积极尝试。《编年记》中的一些夸张笔画好像更为自由和洒脱,又比《为吏之道》进了一步。《里邪秦简》中“之”、“庭”、“陵”的捺脚都是夸张而姿态翩翩。 不必多作引申,成熟的秦隶带来了隶变笔法的更多改进和革新。横平竖直的笔法基本形成,折笔法开始普遍使用,用笔提顿明显,转折处由圆变方,这些都表明,笔法的逐渐成熟与秦古隶形体的成熟几乎是同步的。 秦隶笔法的改进与笔的改进也分不开。睡虎地秦墓出土的三支毛笔,笔杆竹质,上尖下细,镂空成腔,毛填塞其中,毫长2.5厘米。秦笔与楚笔的根本不同就在毛毫的裹束上。楚笔毛裹杆外,不但蓄墨少,且锋毫实际利用只有锋端一小部分,下力重按势必造成头粗尾细的形态,因而笔法的单调是克服不了的天生障碍。而秦笔锋毫扎成一团塞在镂空的笔腔中,与今天的毛笔差别已不大,蓄墨多,锋圆,便于锋毫做多种方向的运动。故秦隶的线条形态已较楚简大为丰富,笔法也讲究得当。相传秦始皇使蒙恬制笔,看来是可信的。 隶变的成熟与笔法的成熟是同步的。隶变中有两种关键的笔法是识别隶书成熟的标识,一是方折(直折)笔法,一是波磔笔法。马王堆帛书写于秦汉之交,如《五十二病方》的用笔,落笔逆锋,顿按,故已有蚕头;运行时上提然后平移,略向右上挑出,略有波磔;竖画向左右挑出,转折处断开。略后的《纵横家书》,波势更加明显,“人”“来”等字的撇捺,向左右舒展,富于装饰味,已是八分书的形态。遗册中连笔已很多。这些充分说明在西汉初期,波磔的笔法已得到广泛的运用。到西汉文帝初期的帛书《五星占》,书风方整端严,笔法已是方折为主,波磔之势明显,结字已完全扁平,夸张的笔画姿态翩翩,说明分书的笔法已基本形成,字体已经向分书靠得很紧了。当然,由于它们的字形中还或多或少地带有某种篆意,还有少量的“篆引”笔法,故不能称为成熟的分书。 成熟的分书以定县汉简最为典型,这一点在书界几乎已成为共识。用笔逆入平出,蚕头燕尾的特征一目了然,波磔丰肥,尤其撇捺向左右尽情舒展,极有装饰性。结体平稳工整,字距疏朗。分书应该具有的笔法和章法在定县汉简中都已十分成熟,其性质已完全不同于秦古隶。至此为隶变的终结。 隶变的成熟体现了笔法的日趋完善,与书写工具的不断改进有关。西汉时期的居延笔、敦煌、武威笔,笔杆尚以木质为之,锋短中实,可以提按顿挫,便于锋毫运动,造成各种形态的点画。而江陵汉笔的笔杆却以竹为之,竹腔纳毛,甚至还有笔套(竹筒),这种笔更便于书写,与今天的毛笔相差无异。好的工具产生好的效果,故毛笔的制作精美推动了笔法的逐渐完善和丰富。 总之,从简帛书笔法的演变中,完全可看出隶变的过程是如何一步一步成熟的。 参考文献: 《水经注》卷十六 《谷水》 《现代书法文选》第402页 上海书画出版社 1981 见《云梦秦简·内史察》 见其《马王堆帛书艺术》第4页 上海书店 1976 《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第342页 《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第342页 《东周与秦代文明》第366页 文物出版社 1991修订本 《王国维学术经典集》第66页 江西人民出版社 1997 《东周与秦代文明》第366页 文物出版社 1991修订本 李学勤《秦汉时代的字体》 转引自《中国书法全集》7 荣宝斋出版社 《中国书法史·先秦·秦代卷》第344页 原载《书画艺术》2004年第05期
使用道具 举报
本版积分规则 发表回复 回帖并转播 回帖后跳转到最后一页
|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
GMT+8, 2024-11-23 04:34 , Processed in 0.074378 second(s), 22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