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看书名,读者可能会以为《小学识字教本》是一本面向小学生的启蒙读本,其实不是。这是一本对于小学汉字教育极其重要,但其意义却关乎汉字传统与五四新文化的汉字学著作,是一本中小学生家长和语文老师的必读参考书。
1934年,陈独秀被国民政府判刑8年,送往南京老虎桥监狱服刑。在监狱中,陈独秀重新拾起老本行——训诂音韵学,写了《古音阴阳入互用例表》《识字初阶》、《荀子韵表及考释》《实庵字说》等一系列论著,其中后二者曾在当时很有名的《东方杂志》上发表。1937年南京沦陷前,陈独秀被提前释放。他在全民团结抗战的氛围中,未能去延安,也没有出任国民政府高官。他流亡到四川江津,在贫病交加中,继续他的训诂音韵学研究。他立志要在《识字初阶》等书稿的基础上,为中国的汉字教育,写一本教师参考书。于是,这本极具传奇色彩的《小学识字教本》,就开始了它的艰难、漫长而又悲壮的出版历程:
第一个版本——陈独秀原稿本。1939年,由陈立夫执掌的国民政府教育部,听说陈独秀想写这本书,即通过所属国立编译馆,约请陈编一本教师参考书《中国文字说明》,并陆续预支稿费2万元。陈独秀遂以《识字初阶》为基础,完成了《小学识字教本》上篇《字根及半字根》,和下篇《字根孳乳之字》的一部分;并将上篇交国立编译馆,拟先行出版。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也许是出于好意,去信建议将书名改为《中国文字基本形义》。陈回信,表示坚决不改,并另托人传话,要退回稿费。于是这本书的出版一事,就这样耽搁下来了。陈独秀不久便不幸逝世,他的学生及亲友准备替他出版包括这本书在内的遗著,亦因世事变动,未能完成。而这半部书的原稿,由于种种原因,早已下落不明。如果事仅如此,这本书的故事就已结束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下面的故事还很长。
第二个版本——国立编译馆油印本。也许是早有预感,陈独秀在其生前,曾嘱编译馆“油印二三百份,分散各省”,后编译馆请一何姓刻工刻写蜡纸板,油印了50本,分赠学界名宿。陈去世后,又经抗战胜利,国共内战;因陈独秀身份敏感,这本《小学识字教本》在很长时间内就仅以油印本及衍生的钞本流传于世。
第三个版本——严钞本。油印衍生的钞本中,有一个重要的钞本值得一提:1946年,陈独秀的挚友王星拱,出任中山大学校长,曾将所藏一个油印本,借给该校训诂学教师严学宭。严视为珍宝,遂手钞一本留存。如果严钞本也算是一个版本的话,则应是《小学识字教本》的第三个本子。
第四个版本——梁影本。当然,原稿本、油印本、钞本,流传不广,影响有限,都不能算正式出版。直到上世纪70年代初,始由梁实秋先生,将自己其珍藏的一个油印本,请专人描清字迹,影印500份。
第五个版本——《文字新诠》本。梁影本出版后,梁认为此一描版未能尽善,又请人花费十数月重新描过。因台湾其时仍处于戒严状态,遂将书名改为《文字新诠》,删去陈独秀原序,隐去作者姓名,于1971年由台湾语文研究中心影印出版。
第六个版本——巴蜀书社本。在此稍后,自上世纪80年代中叶起,中国内地的巴蜀书社拟议出版此书,即由严学宭先生约请四川大学刘志成教授,以严钞本及广西大学沙少海教授藏油印本为底本,历经多年“整理校订”,并请成都书法家张勉知写板,于1995年出版。对于这个本子,学界评价不同。有人以为其既经整理,可订正原稿错误;但也有人斥之为妄改原稿,遂失其真。
第七个版本——《陈独秀著作选编》本。2009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6卷本《陈独秀著作选编》,其第6卷为“音韵学文字学卷”,该卷收录了《小学识字教本》。这个版本,系以《文字新诠》本为底本,并恢复了作者署名及陈氏原序。
第八个版本——新星本。2017年1月,新星出版社在《文字新诠》本和《陈独秀著作选编》本的基础上,综合两者之长,首次在中国内地以单行影印的方式,正式出版《小学识字教本》。
历经七十余年,截止到2016年,《小学识字教本》至少已有七个版本,但尚无一个比较完善的单行本。这七个版本,原稿不知去向,无从论起;油印本难得一见,印制工艺本身的局限,致保存不易,历经离乱后,所存各本多有泐损模糊;《文字新诠》本在保留油印本内容原貌的前提下,经两次描摹,清晰度大有提高,改善了油印本字迹模糊的缺陷;但该本改了一个文不对题的书名,没了陈独秀原序,使人搞不清这本书的前因后果;更重要的是,这个本子没了陈独秀的大名,而读书讲究的就是“知人论世”,没了作者,不“知人”,更无从“论世”,就无法知道这本书的“语境”及来龙去脉;《陈独秀著作选编》本恢复了书名、和原序和书名,但不是单行本,人仅知“陈独秀著作”而不知其中尚有“《小学识字教本》”,且全6册统一定价,价格较贵,发行量也较少,在市场宣传、学术影响方面均有所不及。
相比之下,新星版《小学识字教本》后出转精,首次将陈独秀的这一重要著作的原貌,以单行本的形式,呈现在广大读者面前,避免了上述各本的可能存在的缺憾或短处。
新星版《小学识字教本》,前面收有陈独秀原序,说明了这本书的写作原由,另外还特地请北京大学龚鹏程教授为此本写了个《序》。此序详细介绍了此书的前因后果,阐述了这本书的学术价值,具有“导读”的性质。
现行的中小学语文识字词汇教学,相较三千年来的传统汉字教学,有两大优点一大缺点:优点,一是联系词汇讲解意义,这比陈独秀《序》中所说的“昔之塾师课童授徒,而不释义,盲诵如习符咒”的情形,确实高明许多;一是用汉语拼音作为辅助工具,这确实比传统的“直音”、“反切”、“注音字母”等方案简明实用,从而极大地提高了识字效率。这两大优点,我们必须坚持,但在同时,对于现行汉字教学法的缺点,我们也应正视。
这一大缺点,则正如陈《序》所云:“今之学校诵书释义矣,而识字仍如习符咒,且盲记漫无统纪之符咒至二三千字,其戕贼学童之脑力,为何如耶!”从《小学识字教本》开始写作到现在,这一问题仍然存在,特别是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国际主流知识界,继二十世纪的“语言学转向”后,很可能迎来一个“图象学转向”;而二十一世纪对于人才的“想象力”,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而这正是这八十年来中国汉字教学的最大短板。教学双方面对汉字,即便真的已经掌握了笔画、笔顺、符号、读音、意义,但如果不知其字形之象,不知其来源衍变,不知其家族谱系,就只能“知其然”而不能“知其所以然”,特别是不能运用汉字的特点,形成汉字图像的生成还原能力,从而降低学生想象力的形成和发挥。
也许有人会有这样的疑问:八十年了,有那么多的大学者、语文专家、教育专家,难道他们都没有发现这一问题,而单单被陈独秀发现了?还要为当时的政府教育部写一本国文教师用书,并不许教育部长改书名,不许别人改动一个字?
我们可以这样回答:八十年,相对于中华民族五千年以上的文化传统,只是短短的一瞬,在这一瞬之间,文化的发展,包括汉字教学,是在曲折中前进的,是一种螺旋式的上升,在这前进上升的过程中,也伴随着停滞甚或倒退。1935年,中国新文字研究会草拟《我们对于推行新文字的意见》,后由蔡元培等688位中国最有名望的文化人签名发表,提出“中国大众所需要的新文字是拼音的新文字”,但时到如今,谁还会认为应该废除汉字,改用拼音文字呢?《小学识字教本》的命运也是如此。在这八十年中,陈独秀的意见无人喝采,陈独秀的这本书被当时的教育部长“冷处理”,后来他的学生、门徒或粉丝们虽然出版了这本书,却不是改书名就是改文本;就是延用书名,也还要画蛇添足地附加一个副书名。他们都低估了“小学”、“识字”这些辞语的重大意义——“小学”,并不仅仅意味着“童蒙”、小学生,“小学”的含义之一,正是现如今最“高端”、最“前沿”的“古文字学”、“古音韵学”。不懂教育的教育部长嫌“小学”不太高大上,直到现在也还有人误认为“小学”这一名称“甚卑”,其实他们都没有真正读懂陈独秀的这本《小学识字教本》。
这是陈独秀的不幸,也是陈独秀的大幸。“众人皆醉我独醒”,陈独秀的“独秀”之处正在于此。无人喝采,并不代表意见就不正确;整个文化界的不以为然,并不意味着这一独特的“识字”方案就没有先进性和可行性;叫好的人渐渐多了,也并不意味着真的看懂并理解了。真理也许掌握在少数人甚至是一个人手中。
《小学识字教本》为我们提供了重新认识陈独秀汉字教学方法的方便窗口。这一窗口的主要作用,是用“象数、象天、象地、象草木、象人身体……”等十大“象”之谱系,用这十大谱系来统属“字根”或“半字根”,并用这些字根半字根来统属所孳乳的汉字,从而将所有重要常用汉字纳入到他的“十大象”系统中,通过这“十大象”所属汉字图像的“生成与还原”,为我们提供具有本质直观功能的汉字图像场景。
换用通俗一点的话语来表述,就是:如果说,周有光先生的汉语拼音,是汉字教学的一根翅膀;那么,陈独秀的汉字图像,就是另一根翅膀。如果能综合周陈,插上双翅,将会给汉字教学带来革命性的变化。这就是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的终极意义之所在。
当然,《小学识字教本》作为八十年前的教师参考书,若用作实际的教学方案,还必须有相应的学生教材、教师教参和教学方案。我们正在尝试运用陈独秀《小学识字教本》的思路,编写一套自小一至高三的“综合读本”。这一读本,将以“大语文”为中心,以汉语拼音及汉字图像为主要工具,适当吸收“古文字学”、“古音韵学”、“古代文化常识”的内容,将陈独秀先生的《小学识字教本》,转化成可供实际操作的参考读物,以作为现行汉字教学的必要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