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渊冲看来,通过翻译的文化经典,不仅要让读者“知之”,懂得其真,且要“好之”,发现其善,最好是“乐之”,感受其美。如果把“千山鸟飞绝”翻译成“一千座山”,把“人闲桂花落”翻译成“懒懒的人”,如何能体现天地之间纤尘不染的那种孤独寂静以及花开花落听之任之的那份闲情逸致?
中国诗词往往意在言外,英诗却是言尽意穷。中诗意大于言,英诗意等于言。如果言是一加一,意是二,那英诗就是1+1=2;而中诗是1+1=3。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如果只表示春蚕到死才不吐丝,那就是1+1=2;如还表示相思到死才罢休,那就是1+1=3;如还表示写诗要写到死,那就是1+1=4了。更别说“丝”与“思”通这种奇妙,又该如何向西方人传递?
让许渊冲颇为自豪的是,他的译文国外很认可。英译《楚辞》被美国学者誉为“英美文学领域的一座高峰”,英译《西厢记》被英国智慧女神出版社评价为可以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媲美,他确实做到了“让中国的美成为世界的美”。
比如,唐代李白的《静夜思》,中国人看到又圆又明的月亮,就能想到故乡。外国人没有这种文化背景,他怎么可能明白呢?若是按字翻译成:向上望看到月亮,低下头想到故乡,外国人肯定想中国人写的这到底是啥玩意,这都能叫做诗?“我翻译时,把月光比作水,英文译成‘月光明亮如水,溺住了那些思乡的人。’用水把月亮和乡愁联系起来,文字上又有英语的优美,他们就理解了。”1987年,许渊冲英译《李白诗选一百首》出版,钱钟书的评价是,要是李白活到当世,也懂英文,必和许渊冲是知己。
叶公超在他的《散文集》中引用了艾略特的话:“一个人写诗,一定要表现文化的素质,如果只表现个人才气,结果一定很有限。”其实翻译也一样,最终体现的是文化素质。中国古诗意蕴复杂,一首诗几乎都有多重意思。比如《诗经·采薇》中的名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向被认为是《诗经》中最美的诗句,如何翻译才能传递这种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过,一切景语都是情语。“依依”不但是写杨柳飘扬之景,更是写依依不舍的征人之情。“霏霏”不但是写雪花飞舞之景,更是写征人饥寒交迫之情。如果就按照字面翻译,达意而不传情,只算作译了一半。许渊冲的翻译,可谓“信、达、雅”:When I left here,willows shed tear。I come back now,snow bends the bough。因为英文的“垂柳”是weeping willow(垂泪的杨柳),许译说杨柳流泪,既写了垂柳之景,又表达了依依不舍之情。大雪压弯了树枝,则既写了雪景,又使人联想到战争的劳苦压弯了征人的腰肢。
有一个小故事,许先生多次提及。当年奥巴马提出医保议案,民主党赞成,共和党反对,反对票超出5票。许先生在美国的儿子把许渊冲《江雪》译文,以邮件的方式发给奥巴马和一位共和党参议员。“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位参议员本来反对医保议案,读完《江雪》之后,非常欣赏老翁清高独立的精神,做出了独立于党派之外的选择,改投赞成票,使得赞成票超出7票。为此,奥巴马还专门写信给许先生儿子表达感谢。这是中国古老文化穿越时空的魅力。
中国文化如何走出去?许渊冲认为,关键是翻译,翻译正确,打破文化隔阂,能让人看到我们真正好的东西。“翻译不是只翻译形式,而是要翻译内容。文学翻译要变成翻译文学,因为翻译本身就是文学。”
“我一生向着求美的标准努力,是一个典型的‘享乐主义者’”
身处陋室,家徒四壁,过着简朴的生活,整日伏案劳作,许渊冲却说自己是一个“享乐主义者”。
西南联大时,旁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许渊冲觉得自己的精神状态已经脱离了不自觉的“自然境界”,但又觉得“功利境界”和“道德境界”也不能说明自己的思想情况,就自拟了一个“兴趣境界”,那就是自得其乐,兴趣使然。至今,这种“兴趣境界”依然是他的追求。
这种兴趣,表现为一种旺盛的激情。许先生眼里,翻译中“求美”的快乐,觅得佳句的快乐,是什么都不能取代的。当年翻译《毛泽东选集》时,金岳霖译到“吃一堑,长一智”,不知如何翻译是好,钱钟书脱口而出:A fall into the pit, a gain in your wit。原文只有对仗,具有形美;译文不但有对仗,还押韵,不仅有形美,还有音美,真是妙译。钱先生化平常为神奇的睿智,让许渊冲佩服终生,每言及此,津津乐道,叹赏久之。后来他译《毛泽东诗词》译到《西江月·井冈山》下半阕时,就模仿钱先生译法,用双声叠韵来表达诗词的音美。
有人曾问许渊冲,如何看翻译这个外人看似寂寞的事业?老先生回答说,翻译是和作者的灵魂交流,怎么会感到寂寞呢?德国哲学家叔本华说过,美是最高级的善,创造美是最高级的乐趣。而翻译工作就是创造美。孔子说过,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知之就是求真,这是客观需要。好之就是求善,善既是客观需要,又是主观需求。乐之就是求美,是主观需求。不求美并不会受到惩罚或伤害,但进入了美的境界,无论是科学上、道德上还是艺术上,人都可以享受到一种精神上的乐趣。如论语中说的“发奋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的孔子,或者箪食瓢饮、不改其乐的颜回,或“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 ,咏而归”的曾皙,都是自得其乐的例子。“我一生向着求美的标准努力,是典型的享乐主义者,怎么会觉得痛苦呢?”
“一个人如果有一百句值得后世记住的句子就够了。”96岁的许渊冲,一生理想是“用翻译创造美”,且至今笔耕不辍,翻译莎士比亚,常常到深夜3时。老先生笑曰:“天天和古人打交道,跟莎士比亚打交道,超越时空交流,乐何如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