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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弱水:论小学语文:一惊一乍与一精一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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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22 11:26: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江弱水:论小学语文:一惊一乍与一精一诈 江弱水  

   —
   漫长的暑假结束了,小学生欢天喜地去学校,背回来一大包新课本,包括语文课本。我不看小学语文,已是四十年多年,今天见了,不免好奇地翻一翻。这一翻,翻出了许多问题来。
   我看的是人教社版的五年级语文上册。第一组四篇课文都是关于读书,第四篇题目叫《我的“长生果》,开头第一句话是:
   书,被人们称为人类文明的“长生果”。这个比喻,我觉得特别亲切。
   这个说法,我觉得特别新鲜,因为头一回听见,不过我不大能确定这个“长生果”是指什么。指花生么?要知道很多地方都把花生称作“长生果”,但书是人类文明中的花生米,这么说没意思,所以应该是指吃了长生不老的果子,如孙悟空偷吃的蟠桃,极品九千年一熟,人吃了与天地齐寿、日月同庚;或者像猪八戒吞吃的人参果,“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说书是人类文明的“长生果”,高度有了,然而文章只是说是“我的”“长生果”,这就不对了。你可以跟莎士比亚一样说“书籍是全世界的营养品”,吃了有营养,但不能长生不老呀。
   好吧,这一点咱不纠缠了,且看作者怎么读书吧。先是读香烟盒里的画片,然后读连环画,读小镇文化站里的几百册图书——“几个月的功夫,这个小图书馆所有的文艺书籍,我差不多都借阅了。”小学生容易误解,几个月读完几百册书,一天要读好几本呢!其实是说几百册里面的“文艺书籍”,语文老师讲到这里是应该解释一下的。老师也会提醒小朋友,同一篇文章里不能老是出现同一个成语哟——
   他有几套连环画,我看得如醉如痴。
   那些古今中外的大部头小说使我如醉如痴。
   读了这么多课外书,作者说,想象力、理解力都提高了。但是,文章的后一半全都在说自己的作文怎么怎么好,表明读书的日积月累很有用,可是跟“长生果”毫无关系。全文最后一段,简直推翻了前面的论述:
   于是,我又悟出了一点道理:作文,要写真情实感;作文练习,开始离不开借鉴和模仿,但是真正打动人心的东西,应该是自己呕心沥血的创造。
   全文思路是这样的:前一半说如何醉心阅读,后一半说怎么得到报偿,也就是作文写得好;最后说作文写得好,其实要自己创造,不能只借鉴和模仿,也就是不能一味靠读书。拿陆机《文赋》的意思来说,这篇文章本应该是写“颐情志于典坟”“游文章之林府”的摹仿,最后却归结到“谢朝华之已披,启夕秀于未振”的独创。这不是顾头不顾腚么?
   然后我看第五组,关于汉字,第七篇看题目就吃了一惊:《我爱你,中国的汉字》。有外国的汉字么?看你怎么说。我知道日本人自造了不少字,但从整体上,还不能称日本的汉字。想必是“我爱你中国”说惯了嘴,也会说“我爱你,中国的唐诗”“我爱你,中国的中华鲟”。第一段是这样的:
   我写作的时候,常常为我面前这一个个方块字而动情。它们像一群活泼可爱的孩子在纸上玩笑嬉戏,像一朵朵美丽多姿的鲜花愉悦你的眼睛。这时我真不忍心将它们框在方格里,真想叫它们离开格子去舒展,去无拘无束地享受自己的快乐。
   作者莫非是在写童话吧?童话里也有大灰狼呀,难道也“活泼可爱”,让你“动情”?“不忍心将它们框在方格里,真想叫它们离开格子去舒展”,是想写草书么?“当你写下‘人’这个字的时候,不禁肃然起敬,并为祖先的创造赞叹不已。”写“坏人”的“人”呢?也“肃然起敬”么?禁不起推敲的还有——
   这是一些多么可爱的小精灵啊!而在书法家的笔下,它们更能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变化,或挺拔如峰,或清亮如溪,或浩瀚如海,或凝滑如脂。它们自身就有一种智慧的力量,一个想象的天地,任你尽情地飞翔与驰骋。
   我很想把“或浩瀚如海”换成“或坚硬如骨”,要么就把“或凝滑如脂”改为“或平滑如砥”。中国人的审美习惯是讲究对称,你不能“如峰”“如溪”“如海”后面忽然孤零零来一个“如脂”,三比一,不伦不类。另外呢,“飞翔与驰骋”最好改为“驰骋与飞翔”,先在地上跑,再到天上飞。最不可思议的是——
   为什么中华民族成为拥有诗歌传统的民族呢?因为这些美丽而富有魅力的文字,给使用它的人带来了诗的灵性。看着这些有色彩、有声音、有气味的字词,怎能不诱发你调动这些语言文字的情绪啊!
   世界上拥有诗歌传统的民族多了去,而且,同属中华民族的藏族、蒙古族、维吾尔族所用的藏语、蒙古语、维吾尔语,也都有色彩、有声音、有气味、有灵性,而且也各有自己的诗歌传统。赞美汉字要赞在点子上,可以“动情”,不能乱性。
   然后,我看到第七组的第四篇课文,《最后一分钟》,才彻底绝望了。这是一首诗,写二十年前香港回归交接仪式的。
   对现在的小学生来说,香港就是中国的呀。在没有学习中国近代史之前,读这首诗要求一定的背景知识,五年级小学生还不具备。但问题是,这首诗给出的历史表述实在是夹缠不清:
   我看见,
   虎门上空的最后一缕硝烟,
   在百年后的最后一分钟
   才终于散尽;
   被撕碎的历史教科书,
   第1997页上,
   那深入骨髓的伤痕,
   已将血和刀光
   铸进我们的灵魂。
   当一纸发黄的旧条约悄然落地,
   烟尘中浮现出来的
   长城的脸上,黄皮肤的脸上,
   是什么在缓缓地流淌——
   百年的痛苦和欢乐,
   都穿过这一滴泪珠,
   使大海沸腾!
   “虎门上空的最后一缕硝烟”如果是指林则徐的虎门销烟,那是1839年;如果是指关天培的虎门炮台抗英的硝烟,那是1841年,离1997都有一百五十多年,不应该说“在百年后的最后一分钟/才终于散尽”。香港回归怎么算都不可能是在“被撕碎的历史教科书/第1997页上”,除非中国历史和世界历史在耶稣诞生之前都是空白,这表达弄巧成拙。“深入骨髓的伤痕”说不通,因为伤痕都是在皮肤表面,创伤才可以深入骨髓。“一纸发黄的旧条约悄然落地”词赘,“发黄”当然是“旧”的。细究起来,中英之间的不平等条约一共有三纸:155年前割让香港(岛)的《南京条约》,137年前割让九龙的《北京条约》,以及99年前租借新界的《拓展香港界址专条》,“百年的痛苦和欢乐”只能就最后一个条约而言,而这是错误的。两处的“百年”都过于大而化之了。我并非不懂得诗的语言可取其大略,但你都精确到“最后一分钟”了,我怎么就不能计较开头的五十多年?
   诗的表达可以无理而妙,但像下面的句子,却无理而不妙:
   此刻,是午夜,又是清晨,
   所有的眼睛都是崭新的日出,
   所有的礼炮都是世纪的钟声。
   时间的划分上没有哪一刻既是午夜又是清晨。说眼睛是日出,还能帮作者圆吧,说炮声是钟声,犯的着这么绕吗?再说,“所有的礼炮都是世纪的钟声”到底该怎么解释?是说香港回归迎来了“中国世纪”?我们的媒体好像特别喜欢用“世纪”这个词,比如皇马与巴萨一年两次“世纪大战”。但这首诗最可议的是如下说法:
   是谁在泪水中一遍又一遍
   轻轻呼喊着那个名字:
   香港,香港,我们的心!
   “我们的心”可以去掉,从语法上来说“那个名字”只是“香港,香港”。更何况,说香港是我们内心的牵挂可以,说那是“我们的心”又从何说起?你把北京放哪了嘛?总之,这首诗写得太不上心了。

   二
   1938年8月,西南联大罗庸教授在云南省立中学做了一次《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的演讲(见《鸭池十讲》)。
   他认为陶冶人格、滋润心灵是教育的基础,而国文教学至关重要。他专门讲到中学国文课本存在的问题,希望教材要去繁杂笼统之弊,教师要有专精纯熟之法,才能使学生对于读物能得“一贯之涵泳”,文章才能做得好,人格才能养得成。所以他提倡诗教,“而诗教便是修辞立诚之事”——
   六经而后,诗教便成了中国文学的正宗。如章实斋所说,战国后的文体固然导源于《诗经》,就是后人的鉴赏文学,也是以立诚感人为根本原则。所以,不但雕章琢句言不由衷的文章不登大雅之堂,就是任情奔放之作也会遭明达的非议。真正大雅的文章,必是“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的,才能使人感兴而反躬,复归于温柔敦厚,这正是中国民族的人生态度。
   请记住,罗庸先生的这番话,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所说的。当北平上海南京相继沦陷于日寇铁蹄之下,正须国人同仇敌忾之际,他犹谆谆以“温柔敦厚”的诗教,和“其言蔼如”的文则,教导我们如何从事国文教育,“以立诚的态度说由衷之言,才能以其所信使学生共信”,这是值得我们今天静心反思的。
   子曰:修辞立其诚。其诚反映在课文中,一方面要求知识上的真实无误,另一方面要求情感上的诚实不欺。而主观情感的真切与否,往往影响到客观知识是否准确。我发现,现行的中小学语文教材,一旦出现逻辑不合、常识不符之类的毛病,大多是因为滥情或矫情所致。比如,人教社版的六年级语文上册有四篇课文,在我看来,都是矫揉造作得紧,抒情而不近情,说理而不合理。
   《别饿坏了那匹马》,写身无分文的我到一位残疾青年的书摊子上偷看书,后来父亲让我扯马草换钱来看书,但马草经常卖不出去,摆书摊的青年便佯装自家有马要喂,叮嘱我“以后,马草就卖给我”。当然最后并没有什么马,马草都搁在他家后院里任其枯黄了。读者有理由怀疑,这位残疾青年的生计挺值得担忧。再说,五年级上学期已经有林海音的一篇《窃读记》,写没钱而到书店里蹭书看的感人事迹,而且人教版重新审定的七年级上学期语文课本,再一次选了这篇《窃读记》的完整版,看来,五年级小朋友肯定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告知,在书店里或者书摊上“吃霸王餐”不失为光荣之举,而且最后都有店员或摊主因为“爱”而给免单的。
   《唯一的听众》更荒谬。一位曾经的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目前音乐学院最有声望的教授,每天早晨装成聋子,去听一个“拉小夜曲就像在锯床腿”的小伙子去练手,而且永远是平静地望着,听着,只给赞美,不给指点。
   这有可能么?真正的行家哪里受得了一个初学者在自己面前班门弄斧,“呕哑嘲哳难为听”地一味聒噪,还一再说“真不错,我的心已经感受到了”?这纯粹是昧着艺术良心说假话嘛。你应该开口训导、出手纠正呀!学艺不是光靠勤奋就能长进的,最要紧的是掌握正确的技巧,最需要的是高手的点拨与点化。可是她袖手旁听,任由小伙子在低水平上每天重复劳动,算哪门子教授!而且,小伙子受到纵容,越发来了兴头后,又在家里练琴了,“从我紧闭门窗的房间里,常常传出基本练习曲的乐声。”除非自己分身有术,一个在房间里拉,一个在房门外听,正常人说不出这样的话。——写到这里,灯光下我孤独的背影看上去越来越伟岸了。
《用心灵去倾听》一看就是假的。情节是捏造的,不会有几十年不变的电话问讯处,让你吃得空就去扯闲天。文章也是假冒的,否则不会只标译者而不标原作者和出处。我百度了一下,才知道此文据说是译自西班牙《都市生活报》的文章,可是,里面的小学生叫“汤米”,问讯处阿姨叫“苏珊”,Tommy和Susan都不是西班牙人名呀!
再说,西班牙的小学生怎么会打电话去问阿姨,“西班牙的首都在哪里?”
   《小抄写员》只标作者亚米契斯,而不标译者和改写者,可见教材的编者全不知有体例不纯这回事。本文是根据意大利作家亚米契斯的名著《爱的教育》中的《佛罗伦萨的小抄写员》改写的,但故事本身很难取信于人。十二岁的叙利奥心疼父亲,每天半夜起床,仿造父亲的笔迹继续做抄写工作,而父亲全然不察,以为自己效率真高,直到四个月后才发现是什么回事。难道叙利奥的父亲既不记数,从不留意自己前半夜抄了多少页,也不认字,连自己的笔迹被人模仿都看不出?这故事,真可入中国的“二十四孝”了。
   鲁迅在《朝花夕拾》的《二十四孝图》里,痛斥“老莱娱亲”“郭巨埋儿”之类事迹的荒诞不经:
   ……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
   鲁迅一查更古的说法,只是说老莱子跌倒了怕父母伤心,便装成婴儿啼哭撒娇,博父母大人一笑,“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
   我们的教材是不是也喜欢使“诈”呢?书不好好看,非偷看、白看不足以感人。音乐不好好听,耳听不行,非“用心灵去倾听”不足以动人。字不好好写,每写一个方块字都要动情。音乐教授不好好指导差生,偏要伪装成聋子傻坐着听之任之。儿子不好好上学,偏要半夜帮父亲干活,拖垮了学习,累坏了身体……戏非苦情不演,事非矫情不叙,话非滥情不说。立意虚高,常情所不能及;出语浮夸,常识所不能解。凡此种种,皆与“修辞立诚”“温柔敦厚”的中国文化根本原则相背离。
   据说每到高考作文,考生中孤儿便一下子多了起来,母亲没病的也病了,父亲健在的也不在了,于是作文就分外感人了,得分也就高了。这种现象何以致之?恐怕跟我们的语文教材总是倾向于拔高形象、加重色彩、增强分贝有关,结果造成大面积的情感冗余、机巧过剩、诚信短缺。我们总是相信“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却难得平心正气地说话、做事,难得让孩子们也平心正气地认识世界、理解事物。我们非要搞得一惊一乍,“心里才能舒服”。孙子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教材编得好的,也只是家常便饭养人,用不着老是拿“非常之人”与“非常之事”来让人学。要记住鲁迅说的,“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也要记住罗庸说的,“就是任情奔放之作也会遭明达的非议”。

   三
   听说这套人教版语文教材正在重新审定。早该这么做了。我看见四年级上册第五组的一条资料,“截至2003年,我国已有29处景观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十五年过去了,名录上已经是52处,改之甚易,就是不改,导致课本里的插图可以专供怀旧,不是电气化火车头,便是古董型台式电脑,高铁什么的影子都不见。这年头要找十几年不变的东西真难,有之,其唯中小学教材乎?这不是懒政,是荒政呀!
   但是,重新审定的结果我也并不看好。七年级语文上下册都是新审定了的,我翻开上册,第一组便有幸重逢了那位写作时常为面前一个个方块字而动情的作者,美文题作《雨的四季》,妙语则如:
   也许,到冬天来临,人们会讨厌雨吧!但这时候,雨已经化妆了,它经常变成美丽的雪花,飘然莅临人间。但在南国,雨仍然偶尔造访大地,但它变得更吝啬了。它既不倾盆瓢泼,又不绵绵如丝,或淅淅沥沥,它显出一种自然、平静。
   我没法计较这逻辑到底怎么讲,也不能想象这雨到底怎么下,光是三个“但”字就已经把我转晕了。

   2017年9月25日

   (去年写成此文,没有发表。因为,据说这套课本马上要修订,但今年的新学期又开始了,去杭州博库书城,一看教材,原封不动。翻开六年级上册语文,第一句话就是“走出门,就与微风撞了个满怀”,悖谬如故,除了中国的世界遗产比“52处”又多加一处,一切都还有时效。  ——作者附识)

   江弱水:1963年生,安徽青阳人。香港中文大学哲学博士,现为浙江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中西同步与位移》《古典诗的现代性》《秘响旁通:比较诗学与对比文学》《湖上吹水录》《诗的八堂课》等,并有诗集《线装的心情》,随笔集《陆客台湾》《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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