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渊冲的卧室,也是书房,书架上满是他的专著和译著。书桌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字,是许渊冲择一业终一生的生动写照:译古今诗词,翻世界名著,创三美理论,饮彤霞晓露。许渊冲说,他在翻译理论上主要提出了“译诗三美论”和“发挥译语优势论”。
他与许多人的论战正源于此。在这里,真还是美,直译与意译,这是一个问题。在20世纪的中国翻译史上,关于直译与意译的争论未曾中断。1929年,鲁迅和梁实秋就展开过一场著名的笔战。鲁迅支持直译甚至是“硬译”,梁实秋则激烈反对鲁迅。在翻译与文学之间,一片巨大的空旷地变成了舞台,陆续有人登场,表达自己的主张。而许渊冲选择站在美这一边,他提出的“三美”是指音美、形美、意美。
大学期间,许渊冲就看到了中文和西语的不同。他在多部著作中表达过这样的看法——英、法、德、意等国的语言里,90%的语汇有对等词,所以西方语文互译时,基本可以用等译法。但中文和西方语言中,大约只有40%的语汇有对等词汇。面对这种情况,许渊冲的选择是“尽可能选用优于原文的表达方式”。
1995年,南京大学教授许钧等人发起一项调查,收集了市面上十几种《红与黑》的译本,请读者投票,许渊冲译的《红与黑》得了零票。《红与黑》中最后一句法语原文是Elle mourut,英文版为She died,而许渊冲翻译成“魂归离恨天”。另一面,许渊冲译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豆瓣有许多读者评论认为,许译本比其他译本更加细腻,更具女性气息。
诗歌能否被翻译,这也是一个问题。许渊冲把大量中国古典诗词译成英文、法文,是在著名诗人卞之琳的启发下开始的。杜甫《登高》里的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被诗人余光中看作是无法翻译的诗句。“无边落木,‘木’后是‘萧萧’,是草字头,草也算木;不尽长江,‘江’后是‘滚滚’,也是三点水。这种字形,视觉上的冲击,无论你是怎样的翻译高手都没有办法。”
卞之琳在西南联大上课时翻译了上半句“The boundless forest sheds its leaves shower by shower”,把“萧萧下”翻译成“shower by shower”,但他却一直没有想好下句怎么译。许渊冲便根据卞之琳的方法译了下句“The endless river rolls its waves hour after hour”。1954年,卞之琳用诗体翻译《哈姆雷特》,一改朱生豪与梁实秋用散文体译莎的先例。翻译学者王宏良分析,卞之琳的诗歌格律概念基本上是从闻一多的音尺理论发展出来的。在有关格律的问题上,卞之琳从不让步,甚至不惜大开笔战,连续发表文章与人争论。卞之琳与闻一多都是许渊冲在联大的老师,许渊冲在自述中,明确表示过自己受两位老师的影响。
70年代开始,许渊冲选了一条更艰难,也鲜有人涉足的路——把古典诗词翻译为英法韵文。然而,在洛阳外国语学院时,许渊冲英译的《毛泽东诗词》不被学校级别最高的教授看好,被评价为“这是小学生的译诗”,许渊冲开始与钱锺书通信,希望得到恩师的意见。钱锺书曾回复“惠书奉悉,尊译敬读甚佩”,也曾说自己倾向于弗罗斯特的看法——“诗是在翻译中失掉的东西”,“翻译出来的诗很可能不是歪诗就是坏诗”。许渊冲每次都反复阅读回信,从中汲取支持与力量,又很快把自己的火样的执着投入到译诗里。
1978年许渊冲出版《毛泽东诗词四十二首》英法格律诗译本,又陆续将《诗经》《西厢记》《唐诗三百首》等译成有韵律的英文,他称这是自己“做了一个独一无二的试验”。这场试验迎来了掌声与奖励——2014年,许渊冲获得了国际译联颁发的北极光奖。对于许渊冲的诗体译诗,杨振宁形容为“戴着音韵和节奏的镣铐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