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刘醒龙的办公室设在汉口惠济路的武汉市文联小楼里,不大的房间溢满茶香。记者与刘醒龙相识20多年,如今,他依然像年轻人那样留着“圆寸”,精神状态不逊当年。
继今年推出“刘醒龙长篇小说系列”(十卷)后,他的两本散文集《抱着父亲回故乡》和《重来》又接连出版。
采访刘醒龙不太容易,近日记者与他预约,发现其日程排得非常满,他仔细查了日程表后,才抽出某个上午的采访时间,当天下午他要去电视台录节目,次日出差。而在此之前,他刚刚结束了几次路途遥远的采风。
2006年,刘醒龙出任文学杂志《芳草》主编,此后10年间,他进入人生中最忙碌的时期。
自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以来,刘醒龙从来没有离开过文学这块阵地,31年来,无论是搞创作还是办杂志,他都有自己的坚守且初心不改。
一线采风,寻找文学的绿水青山
今年8月,在西藏自治区成立五十周年之际,刘醒龙率队进藏参加文学研讨会,会后又去珠峰地区采风。刘醒龙主编《芳草》10年来,在那些既纯粹优雅又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中,青藏等地作家的作品占了相当大的分量,他在文学界也因此得了个“藏迷”的绰号,“这个说法是俗是雅且不管,但我热爱白雪高原、 蓝色水天的本性,这辈子是改不了的”。
刘醒龙在珠峰大本营碰上一大群武汉人,他们打算在世界上最高的寺庙绒布寺过一夜,这让刘醒龙十分感慨:“他们的言行举止,其实就是很好的文学片段。不是所有的好作家都必须到过西藏,但在渴望中行走于西藏边地的作家,一定会成为好作家。”
8月中旬,刘醒龙刚回武汉的第二天,人还处于醉氧的状态,又参加了为期一周的“南水北调人文行走”活动。此行从南水北调中线工程水源地丹江口水库出发,途经南阳、郑州、焦作、石家庄等节点城市,最后抵达北京,全程长达2500多公里。
此行中,刘醒龙一路都在寻找“文学的绿水青山”,他从专家口中证实了一些被误传、不科学的说法,在与同行的“移民书记”赵久富的交流中,还找到了很多文化方面的认同,“我想到移民搬迁的问题,其中最大的难处其实是文化。如果不到一线采风,可能不会有这么多的收获”。
文学创作,树起人物的人格风骨
2005年,刘醒龙耗时6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出版,刚进入调整期,又接手《芳草》主编。在繁杂的工作中,他先后完成了长篇小说《天行者》、《蟠虺》的写作。
刘醒龙笑称,这十年自己又回到在工厂当十年车工的“加班加点”的生活节奏——每天早上6点起床,做些每天必须做的事,再从武昌去汉口上班,下午再从汉口回武昌,如果没有将编辑工作带回家,则于晚8点开始进入写作状态,直至12点……“我是市文联的专业作家,但10年来编辑《芳草》成了主要工作。 2012年初,又迷上书法,经常抽空挥毫泼墨一阵,写小说真正变成了业余之业余。我现在差不多每天都游泳1000米,没有好身体扛不住啊!”
前不久,一名香港的研究者专程来汉采访刘醒龙。这名研究者在云贵助学时,第一次知道了刘醒龙的中篇小说《凤凰琴》,此次来汉希望和他探讨中国乡村民办教师的问题。正是这部《凤凰琴》,促使刘醒龙17年后续写了《天行者》,后者出版后引起极大反响,并荣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刘醒龙说:“当年写《凤凰琴》,只是因为被民办教师的事迹感动。2009年写完《天行者》,我发现自己的内心充满感恩,因为我看得见,如果没有那些被后人认为水平不高的乡村教师的哺育,那个时代的孩童心灵只能是一片荒漠。”
2012年底到2014年元月,刘醒龙又完成了《蟠虺》的创作,该书去年6月出版后的第二个月,即入选上海市以党政机关领导干部为目标读者的“解放书单”,年底又夺得《人民文学》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九届中国书业年度大奖“年度图书”奖、中国小说学会年度长篇小说排行榜第一名。《人民文学》评价 《蟠虺》“堪称刘醒龙近年创作的巅峰之作”,“在对知识分子精神坚守与坠落的追问中,树起了主人公的人格风骨与精神高度”。刘醒龙借“国之重器”来书写对 民族历史和未来的思考,他在一些讲座和公开场合谈起《蟠虺》时说:“作品是一个作家的气节,文学是一个时代的气节。”
写长篇小说特别耗费精力,而刘醒龙1998年之后没再写中短篇小说,“写作的天敌是惯性和类型化,及时出现的自我怀疑,使我做出全力写作长篇小说的选择。这个过程中,很多时候我都会被自己故事中的人物所感动”。
年近六旬的刘醒龙表示,他还有继续写长篇小说的打算。
10年《芳草》,为作家成长搭建平台
上世纪80年代,被文学界誉为“四小名旦”之一的《芳草》,一直是中南地区最有影响的文学刊物,曾推出《女大学生宿舍》等名篇,以及池莉等相当数量的知名作家、诗人的处女作。
在担任主编之前,刘醒龙以作家的道义与情分,于1995年向《上海文学》推荐发表了邓一光的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父亲是个兵》。 1998年,刘醒龙又向有关杂志推荐发表了罗时汉的中篇小说《翻身农奴把歌唱》,被国内所有文学选刊选载。2006年,刘醒龙出任《芳草》主编,改版之初 就定下方向:以湖北武汉为中心,面向中西部地区,致力于推出新人新作。
改版第一期,《芳草》就刊登了在青海省藏区长大的青年作家龙仁青的3篇短篇小说习作,第二期再次发表他的6篇短篇小说,此举迅速引起文学界的关注,龙仁青也很快成长为青海当地扛鼎的作家。
2008 年元月,刘醒龙到青海参加龙仁青的作品研讨会,会后去了偏僻的循化县城。一天下午,他无意中在一本旧杂志上读到一篇“很震撼”的短篇小 说,并记住了作者的名字次仁罗布。此后刘醒龙断断续续地打听到十多个同名作者,用了近一年时间,终于找到这篇小说的作者次仁罗布,随后《芳草》重点推出了 其短篇小说《放生羊》。现在的次仁罗布已是藏族最重要、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
在湖北省,刘醒龙也用不同的方式寻找并培养了一批优秀青年作家。他在松滋参加当地的文学活动时,发现一位叫宋春芳的年轻军嫂正要将习作寄给某通 俗文学杂志,看过这篇习作后,刘醒龙马上决定在《芳草》头条位置重点推出,并为宋春芳取笔名宋小词。现在的宋小词,其作品经常被国内选刊转载,成为我省最有潜质的80后作家。十年来,在他的主编下,《芳草》每年都会出版一期“大武汉地区小说提名展”专号,着力推出本地文学新人。
【访谈】
为每一种人生准备每一种现场
不发官场文学,不发脏话连篇的小说
读+:一本文学杂志办得好不好,你的评判标准是什么?
刘醒龙:文学杂志的品质,除了要看它发了多少好作品,更要看它发了多少不好的作品。《芳草》10年来走过的经历也表明,看起来文学事业是在向新的高度攀行,其实质却是我们所坚守的底线在什么位置。
读+:你对《芳草》的选稿要求很具体,比如不发官场文学,这是出于什么考虑?
刘醒龙:上世纪90年代末,一些文学杂志为了生存,卖版面、走市场,什么东西吸引眼球就做什么,很多杂志就这么“玩死”了。近几年,一些描写官场、职场和情场蝇营狗苟的作品在市场上很畅销,这类不知文化、不要艺术、只盯着读者钱包的写作,不是真正的文学。有位作家朋友过去写东西很典雅,但现在受 不住市场的诱惑,也来写官场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顾不了别的,只能退稿。
读+:除了不发官场文学,还有什么底线?
刘醒龙:我们把那些脏话连篇、洋泾浜或网络俗语连篇的稿件,同样列为不可刊用的范畴,就连大家熟知的“国骂”也不能出现。其实汉语很美,写小说可以用很多方式,你可以写“他随口骂了一句脏话”,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但完全没必要将一句一句的脏话写在那里。
读+:你当初为什么把《芳草》的办刊宗旨定为“汉语神韵 华文风骨”?
刘醒龙:这是针对整个文学界文本美的滑落,以及叙述方式的粗鄙,对母语太不珍惜而提出来的。
读+:为杂志设立底线,有没有碰到什么压力?
刘醒龙:最大的压力是一些不懂文学规律的人,凡事大嘴一张,将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外行东西拿来说事。我想再次强调,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哪怕只能拯救一个人的灵魂,也远比逗得十万人无聊痴笑来得重要。认准经典文学的价值,心无旁骛清苦寂寞地坚持下去,才有可能成就二十一世纪的“高山流水”,实现日常状态之上的精神再造。一万个人写写画画,最终只有一个人的作品被流传,这才叫文学。文学从来就不是用于养家糊口,也不是用来作威作福。反过来,如果因为没有立竿见影功效而放弃文学,在湖北和武汉地区来说,就有可能失去第二个池莉、第二个方方和第二个熊召政。
对文学创作来说,一定要到达现场
读+:你主张“寻找文学的绿水青山”,为什么这么讲?
刘醒龙:文学的存世与种庄稼的原理一样,试来试去,还是“绿色食品”最受欢迎。在信息时代,不要以为一个人掌握了互联网就掌握了一切,互联网只是个工具,使用不当可能干的是错事。实际上,生活中很多流传的都是假象,是以讹传讹的东西,很多问题一定要现场解决。我曾经听北京的朋友讲,南水北调的水到北京后变成 “浑水”了,他家自来水管确实流过“浑水”。这次参加“南水北调人文行走”活动,专家解释,这是因为北方长期用地下水,水管里形成了一层水垢,丹江口水库的水是弱碱性,流到北京的自来水管网系统后,将水管里的水垢溶解了,所以出了浑水,现在专家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读+:亲临“绿水青山”,你还有什么收获?
刘醒龙:作家在写作时不仅仅是写作者,还应当是一个将灵魂安放在“绿水青山”的人。
读+:你的父亲去世后,你在2012年底写了一篇散文《抱着父亲回故乡》,发表在2013年初的《北京文学》上,很多人读了都非常感动。这篇散文获得2013年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您是怎样理解“在场主义”的?
刘醒龙:父亲88岁离世,都说是高寿,但对儿子来说,还是太突然,相伴几十年的亲人远去了,那种滋味实在太难受、太痛了!这种难受和痛本身就是一种“在场”,那些不在场的人自然感受不到这些。这和情感一样,如果情感不在场,就有可能是精神出轨了。
对文学创作来说,一定要有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如果连自己都只能看到一些虚幻的东西,就不要企图别人能从作品中读到真实。武汉人都会说,“敢为人先,追求卓越”,说这话的人,不一定身在现场。春回大地,万物花开,开得越早的凋零得越快,反而是来得晚一些的绿色,能经受酷夏与寒秋。所以,那些“敢为人先”的花朵,仅仅抢先绽放还不行,还要有“追求卓越”的长效机制。前不久,参加“武汉市两江核心景区规划”专家听证会,有人说武汉要少建高楼。说这话就是不在现场,所以我马上回应说,别的城市怕高楼,武汉这座城市却不怕,武汉用大江大湖作胸怀,楼越高越能展现城市气质。同样,那种小气的文学行为也有损武汉的城市气质。武汉这座城市天生一种“赢得起,也输得起”的大气象,不会因为赢了而任性,也不会因为输了而落魄。武汉三镇文化性格的不同,为每一种人生准备着每一种现场。
在什么都敢做的时代,一个作家要“敢不做”
读+:你有一个观点,“对文学来讲,最不缺的就是创新”,为什么这么讲?
刘醒龙:一部作品不需要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创新,但作品的每一句话都在创新,作品叙事语言、人物性格、生活细节必须有不一样的描写,作品才能有生命力,每一部成功的作品都是创新的结果。在现阶段,文学的最大创新,是将“读者就是上帝”改变为“文学才是上帝”。只有让文学归于文学,才能创造 出习近平总书记所说的“有筋骨、有道德、有温度”的经典文学作品。
读+:如果文学和市场发生冲突,你会作出什么选择?
刘醒龙:10年前我出任《芳草》主编时,就坚持不向市场低头,宁可艰苦一点,也要守住文学的绿水青山。文学是民族的记忆和历史,更承载了民族的梦想和未来,文学杂志的梦想是经典,只有把推出经典的文学作品放在第一位,文学杂志才有脸面送到热爱文学的读者手中。
我的长篇小说新作《蟠虺》出版后,有人曾建议,如果将《蟠虺》改成《鬼尊盘》,起码要多卖20万册,此话很让人无语。和我其他作品的名字改来改去不一样,《蟠虺》一开始就定了下来,在流行语横行的当下,老祖宗留下的看家本领,还是需要我们不时的重温一番。这部作品尽管还可以构思一些更加通俗、更加惊怵,也更能吸引眼球的小说名,但那不在我的选项中,毕竟这两个字所表示的是青铜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图腾,同时也是现代化过程中贯穿数千年的一种象征。突出使用 “蟠虺”,也可以判定为文学价值的选择,是古典与经典,还是流俗与落俗,文学价值的分野,在任何时代都不容忽视。这件事让我发现,坚持一种所有人都明白的价值,比获得同样被所有人明白的利益要艰难太多。
读+:新世纪走过15年了,你对文学价值有新的认识吗?
刘醒龙:文学之所以被称为一切艺术之母,就在于文学承载着我们不能或缺的文化血脉。经典文学会给阅读者接种文化疫苗,使我们不会轻易受到化装成文明符号的病毒的侵害。对社会公众来说,一本经典文学著作,如同抵御伪文化的卓有成效的免疫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