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知幾所作《史通》是中国古代第一部史学理论专著,系统考察了先秦到唐前期中国古代史学的发展,对史学观念、史书编纂等诸多问题进行了理论总结,影响深远,在中国古代史学史上具有崇高地位。然而,这样一部经典,却因为刘知幾坚持史学求真的本位,以史学标准对中世纪神坛之上的儒家经典发出“疑古”“惑经”的叛逆声音,而在问世以后长期隐而不彰,甚至朱熹都难得一见,“以未获见《史通》为恨”,直至明中期以后流传情况方有好转。史学近代转型以后,在近代史学的尺度中,《史通》的价值愈益彰显,吸引了诸如梁启超、朱希祖、傅振伦、吕思勉、剪伯赞、侯外庐、白寿彝等一众名家的目光。
然而,《史通》问世后的坎坷经历,注定了后世所见《史通》不仅有诸多版本,而且各版本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缪,急需校勘整理工作。尽管清人浦起龙所作《史通通释》对前人训释成果已吸收良多,且颇为精审,却有轻易改动《史通》原文的弊病,且多有训释未达刘氏意旨处,乃至遭到李慈铭的嘲讽。有鉴于此,上世纪三十年代吕思勉作《史通评》,对《史通》逐篇评议阐发;建国后程千帆作《史通笺记》摘句选笺,以拾遗、订误、诠释意旨;张舜徽作《史通评议》评刘氏得失,辅以考据,对刘氏思想多有阐发。这些成果在推进刘知幾与《史通》研究的同时,也显示出学界急需一部兼收古人与今人成果的全面注本,这一任务正是张振珮先生于1985年率先完成的。
张振珮先生(1911-1988),安徽滁州人,笔名晓容,晚号守拙斋主人。1930年考入安徽大学文学院,师从姚仲实、罗根泽、周予同等名家学者。1934年毕业后,先后执教于新疆学院、贵阳师范学院、贵州大学等高校,兼西南民族研究会顾问,从事中国古代文史研究。张振珮先生服膺梁启超治史应从人物传记始的治学路径,21岁即出版《李义山评传》,后又陆续有《成吉思汗评传》《左宗棠》《张博望》等专著问世,因其治学严谨,考证详明而颇受学界推重。张先生以为治史者应精读《史通》,因此,教学之余研究《史通》逾三十年,晚年更是积6年之力终于完成《史通笺注》这部近70万字的苦心之作,于1985年在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该书甫一问世便广受学界好评,傅振伦评价其“集前人之大成”,程千帆也说“大著美富,搜采既富,断制亦严,流诵折服”,张舜徽认为“取材广博,考证精详,嘉惠来学,至无穷尽”。此次,该书收入“选中国学术文化的‘最要之书’”“代表当代最新学术水平的‘最善之本’”的中华书局“中华国学文库”中再版,足见学界对该书的推重,该书亦得以借此机会再度完善。
通读之下,可见张振珮先生不仅广泛吸收前人成果,有博采众长之功,更是处处浸透自己的研究心得,在笺注中完成了史家独断之学。
古籍整理有赖于广泛搜罗不同版本,在对照比勘中择优而从。张先生以现存较为完善的《史通》祖本明代张之象刻本为底本,并参以蜀本一系的蜀本、陆本、鼎本等各种可用刻本,吸收浦起龙、纪昀、卢文弨、吕思勉、陈汉章、程千帆等古今名家的校勘成果,在此基础上细加比对,参以己意,最终成就眼前这本可靠的精校本。从全面占有资料以资考校的角度看,傅振伦评价“集前人之大成”实非过誉。作者对刘知幾与《史通》相关资料的整理搜集亦堪称齐全。书中,除笺注主体外,张先生特设五个附录,收录刘知幾唐史传记(并笺注)、学行编年表、现存文献辑录、著作存目以及《史通》现存各版本的序跋、目录书与各类史著中的相关评论,几乎将与刘氏及《史通》相关的原始资料网罗殆尽。故而,张三夕认为“仅仅就资料的准确而完备这一点言,笔者以为《笺注》可以取代目前流行的浦起龙《史通通释》”,诚哉斯言!
该书笺注全面而可靠。首先,注释对象巨细无遗,举凡人名、书名、典故制度及重要字词等都纤悉必具,详述原委,且注释注意参照各家成果,断以己意。譬如《六家》篇有刘知幾讥讽王劭不顾世变,一味仿古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之语。对此,浦氏未出注;陈汉章《史通补释》、程千帆《史通笺记》则引《尔雅·释兽·寓属》说明犬本作狗、虎之子为狗的说法,依此,则虎与犬为同类,带入语境显然已偏离刘知幾原意甚远。张先生则先引《后汉书·马援传》明其出处,又引《尔雅·释畜·狗属》中狗犬通名,大者为犬,小者为狗的解释,如此,则说明,除了虎之子为犬的说法外,另有虎犬异类的依据,而显然后者更符合《史通》原意。依此,则虎犬族类之异甚明,而刘知幾讽刺王劭只顾模仿《尚书》体例,最终却南辕北辙的文意始为畅通。由此例不仅可见张先生的笺注远较浦氏细密、全面,更可见他兼收前人注释,广征博引而有所订正。其次,资料不足征时,避免妄下判断,显示出严谨、审慎的态度。《品藻》篇刘知幾自注邓侯与三甥(骓生、聃甥、养甥)在班固《古今人表》中皆列第六等,但考今本《汉书》则前者在第六等,后者在第五等,然而,张先生并未据此简单认定刘知幾失误,而是在指出歧异的同时,审慎地推断“知幾所见《汉书》写本或与今本异”;又如《曲笔》篇知幾引《后汉书·更始传》载刘玄“羞愧流汗,刮席不敢视”,不同于今本的“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张先生亦认为知幾“当另有据”。正是在参校众本,博取前人注释成果的基础上,以严谨、审慎地态度参以己意,才使得该书的笺注全面、准确、可靠。
张先生是从史学研究的角度笺注《史通》的,因此,在解题中,张先生不仅指明刘氏意旨,还每每给出精到的评论,这是《史通笺注》不同于其他笺注的亮点。首先,张先生注意从古代史学发展历程中审视刘知幾的影响。例如在《本纪》篇的解题中,他指出后世史书的本纪,几乎等同于国家大事目录,则无疑受到刘知幾认为纪如《春秋经》,只记天子一人大事的纪传关系观点的影响;再如《书志》篇,张先生指出刘知幾只是厌恶《五行志》牵强附会,并未主张将其删除,只是不应以事应对各类灾异穿凿附会,而《明史》与《清史稿》只记祥异,删去事应,显然实践了刘知幾的观点;又如刘知幾《叙事》篇提出史书叙事应以“简要”为主,张先生指出魏晋以降史文繁琐,至欧阳修《新唐书》以“事增文省”自矜,刘知幾在此进程中实有廓清之功。凡此,无一不是将刘知幾的影响落于史学发展的实际中,论从史出,彰彰可考。其次,将刘知幾的史学思想还原至历史原境,究明其成因。例如,在《世家》篇的解题中,张先生指出,司马迁将陈涉比之汤武,赞美他“发难”之功,而刘知幾则对此耿耿于怀,一再强调陈涉为群盗,这种前后变化是因为正统思想在秦汉时尚未形成,刘知幾则已不能脱于正统偏见,时势有所不同;又如,在《疑古》篇解题中,张先生指出刘知幾对《尚书》《春秋》所载历史之部分怀疑,亦非无源之水,而是有历史文献的依据,他举《韩非子·说疑》以及《论衡》的《艺增》《武成》诸篇,指明韩非、王充的见解实质上启迪了刘知幾。再次,从整体上把握刘知幾的史学思想。张先生认为由于刘知幾采用归纳法,所以各篇因依据材料不同,所以难免有矛盾抵牾之处,但《史通》整体上仍“是一部比较完整的有体系的史学理论著作”,故而,不可纠缠于细枝末节而遗落大节。在《六家》篇解题中,张先生就指出了刘知幾史学思想的精髓,即史书“体式不同”是因为“时移世异”,史书体裁应适应时代进化的要求,“《史通》全书中,亦始终贯串类似进步之进化论思想,此正是读《史通》应掌握之一根红线”。。
章学诚有言,“整辑排比,谓之史纂;参互搜讨,谓之史考”。以此看,则张先生所作附录可谓史纂,正文的注释可约为史考,那么每篇置于篇首的解题则近于章氏口中“以议论言史”的史评,最能显示作为史家的张先生的独断之学。这样,通过将注释、传记、年表、文献汇编、题跋融汇、解题诸种治史方式融于一炉,张先生不仅填补了学界久阙《史通》今人全注本的空缺,博采前人之长,参互考校,有“考索之功”;更是将自己的研究心得融汇其中,于“微茫杪忽之际有以独断于一心”而成“独断之学”。该书今日再版,嘉慧学林,必将有力地推动中国古代史学史与史学理论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