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拥五千年

管季超0712

相拥五千年

徐迅雷

相看两不厌，相拥五千年。
这是史上最感人的遗骸，这是世上最感人的拥抱——2007年2月7日，意大利考古学家发掘出一对人类骨骸，那是一对男女相互拥抱的姿态，这一抱至少已有五千年，是真正永恒的拥抱。
人类的遗骸，原来也可以美丽得如此让人心颤。是的，感人至深。那是静止的美的舞蹈。那是奔涌的爱的宣告。似乎是雨果《巴黎圣母院》结尾的“现实版”——当“钟楼怪人”加西莫多神秘失踪后，雨果安排的“尾声”是让人震颤的“高潮”：人们在地窖里，在那些骸骨中，发现了两具尸骨，一具紧紧搂抱着另一具；被抱者是女性，颈骨上还挂着一条珠链，搂抱者是男性，他有弯曲的脊梁骨，一条腿比另一条短；人们想把他同他抱着的尸骨分开，他们顿时就化作了尘土……
然而，在意大利北部瓦达洛新石器时代遗址上，这两具骨骸被发现时，没有化作尘埃。两人面对面，男左女右，清晰而完整；他们双手双腿弯曲交叠拥抱在一起，就这样溶入彼此的生命里。“初步检验显示，他们似乎都还年轻，牙齿都还很完整。”考古学家梅诺蒂说，“这项发现让我感到非常兴奋，我们之前从未发现男女拥抱的人类骨骸，这是独一无二的发现。”她说曾经挖出很多女性抱小孩的遗骨，但从未发现情侣拥抱的，“我做这行25年了，挖过庞贝城……可从没有这么感动过，因为这是很特别的发现。”这对千古情人，现在被考古学家昵称为“瓦达洛情侣”，我们可以称他们为“千年情侣”，他们爱的力量，穿透了千年，抵达我们的心扉。
他们的故事，是西方的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是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有人猜测两人是突然死亡，因此保持着死前姿势；有人推测这是石器时代的独特祭祀方式——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会在这个世界上迄今只发现一对。最被普遍接受的一种理论则认为，这是一对自杀殉情的恋人。考古学家推测说，两人呈现这种姿势，可能是男的中箭身亡后，女的跟着来殉情。但今人的推测只能是推测，考古也难以确定其中的非物质因素。遗骸作为物质遗产，可以瞻仰；情感作为非物质遗产，可供人们想象。留一个无法解答的谜给未来，也不是坏事。
古希腊的柏拉图说：“爱情，只有爱情，可以使人敢于为所爱的人献出生命；这一点，不但男人能做到，而且女人也能做到。”这样的遗骸是有自己的生命的。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开始，那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我真的很担心“千年情侣”的遗骸会被考古学家分离出来、“肢解”开来，据说，按惯例考古发现的骨骸通常都会被一根一根拆开带走，然后再重新组合拼接到一起。那样就是把这对千年情侣“活”的遗骸给弄“死”了。在遗骸发现一周后，我看到了让我松了一口气的消息：考古学家决定打破惯例，把这对“千年情侣”整体移走，让他们相拥到永远，恒久在一起。这对已经相拥了大约五六千年的男女遗骸，在进一步考古研究后，再送往意大利一个博物馆保存；在那里，参观者将有幸欣赏到这一人类已知的最古老拥抱。我想象着今后的情人节，当地的情人们牵手来到博物馆，相拥着虔诚地瞻仰这对“千年情侣”，将成为一项为爱而抒写的、浪漫而必须的行动。
“在别处分而为二的东西，爱情可以让它合二为一；一个人一旦恋爱，他愿意长久如此，一种不安的心理，一种渴望的念头，一种热烈的要求，使他始终如一。”这是哲学大家克尔恺郭尔所说的名言。始终如一，就是要求世世代代、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浸润在爱与被爱里，那真是一个爱的至高境界。因此也可以说，真爱远不是一个一年一度的“情人节”所能包含的；有位法国人这样说他眼中的“情人节”，给我印象深刻：“作为恋人，可以在一年的任何一天来庆祝爱情；如果一个人在一年的364天里，都不知道如何照顾关心自己的恋人，那么，在那一天里所有的巧克力和鲜花，表达的更多是内疚而非爱。”是的，人性中至爱之美是对365天的需求，一日而不可或缺，即使“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人性美，从来是能够击中人心的最柔软部分的。如果问一问每个人，你所知的“世界上最感人的爱情故事”是什么，答案一定璀璨如群星。艺术作品中不少，现实生活中更多；梁祝，牛郎织女，白蛇许仙……中国民间传说就数不胜数。前些日子，我看昆曲《牡丹亭》，觉得昆曲被联合国列为“人类口头与非物质遗产”真是太对头了，用那么美丽的昆曲来演绎那么美丽的剧本，用那么美丽的剧本来演绎那么美丽的爱情，怎么不能击中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杜丽娘与柳梦梅，那不就是生生死死、生死相依的爱情吗！汤显祖在遥远的明朝写作《牡丹亭》时，用的不仅是华彩至极的文辞，更用了华彩至极的感情，打通了古今：“天下女子有情，宁有如杜丽娘者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这也是对意大利“情之至”的“千年情侣”最好的注释。别说今人无法猜测他俩的“情之所起”，或许他们自己也无法说清“情”之缘何而起呢。当然，人们时刻能够看得清的就是他们的“一往而深”，因为那拥抱，因为那拥抱姿态中鲜活地透露出来的活生生感情。
我真的不敢想象，人类如果失去拥抱，世界将会怎样？可以肯定地说，人类的拥抱史肯定比人类的接吻史要长。至少也能长上一秒钟，我相信古人也是先抱住，再亲吻的。就把拥抱当作先人留给我们的遗产吧！当今时代，夫妻之间、情人之间当然不缺乏拥抱，然而普通人员之间拥抱大约是少了的，所以最近出现了一个新鲜事物叫“抱抱团”。“抱抱团”成员多为年轻人，他们说自己热爱生活、热衷公益活动，喜欢尝试新鲜生活方式，“抱抱”是他们为消除社会上人与人之间冷漠所进行的公益性尝试，希望让原本擦肩而过的人，能相互给予一个“温暖友好的拥抱”。后来我看到出现了年轻美女的“收费拥抱”——被你抱十秒，收取一元钱，这个生意估计是不会兴旺的。不管怎么说，“抱抱团”初始的愿望是好的，但从文化与人性的层面看，这样的拥抱对于情感感情来说毕竟浅多了，大抵只能算“浅文化”和“浅情感”。
近来还流行一句话，叫做“爱情呼叫转移”。在纷繁复杂的现代世界，爱情、婚姻被“呼叫转移”的情形太多了，所谓“围城外的人想进去，围城里的人想出来”是也。然而，有时候人生就是一个环形道，绕过一大圈之后，发现起点就是最真最好的。那就像电影里的名言：“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这里的“一万年”有点夸张，有点虚拟，可是意大利的“千年情侣”已经做到其一半——五千年了，未来他们还要继续爱下去，只要外界不加损害，他们必定要爱上一万年、抱上一万年，以至更久更久，那就是相看两不厌、相拥到永远。
“因为爱着你的爱/因为梦着你的梦/所以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因为路过你的路/因为苦过你的苦/所以快乐着你的快乐/追逐着你的追逐……”歌曲《牵手》的旋律一丝丝沁入心扉。“千年情侣”在他们生前，除了拥抱也一定拥有这样融为一体的牵手吧！歌中若不是反复吟唱“牵手”，这歌名似乎也可以改为《拥抱》的。歌的最后一段这样唱：“也许牵了手的手/前生不一定好走/也许有了伴的路/今生还要更忙碌/所以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所以有了伴的路/没有岁月可回头”。来生的路要“走”，所以适宜“牵手”；来生之路如果不能使用“走”，那么最好最好的姿态，就是“千年情侣”般的拥抱了！
千秋万代，无论哪个国家，有爱就有牵手，有爱就有拥抱。“万国之上还有人类在”，这是胡适先生的名言；同理，“万代之上总有人性在”，已经相拥五千年的情侣就是明证。
变化的是时空，不变的是人性。万代之上总有人性在，同心爱者不分离，永永远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