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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访谈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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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28 14:56: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八十年代访谈录》之阿城(1)
【主持人手记】
阿城一如既往昼伏夜作。我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约访谈的事情是在上午十一点左右,一个毫无表情的声音像是透过午夜大雾飘过来:
哎,哎,行,好。估计放下电话他就又睡过去了。阿城习惯夜间工作,而我因女儿太小夜间不便出门,于是约定访谈就在我家做。午夜过后,电话响了,是阿城白天的声音,背景里挤撞着一屋子乱哄哄的人声:我这边刚弄完了,半个小时之内能到你那里。我赶紧烧水、炝锅、下面。等阿城进了门,吃食端上桌,发现面还是下早了,有些坨。我想起《棋王》里那一段煮面、吃面的经典描写,心里不免惭愧。阿城却完全无所谓的样子,见我端上家里安徽阿姨做的羊肉小馅饼,笑道:哦,袖珍馅饼,咱们还大吃大喝起来了。
夜宵吃毕,换上云南咖啡、茶点,这才开了录音机,准备“聊天”。
头一天通电话时,阿城说:还不知说什么呢。我说:随你便吧,反正我可只能给你当个话托儿。那个夜晚阿城操着他一贯不紧不慢的语调,侃侃而谈,说到妙处,两眼在无框镜片背后发光,然后和我一起笑起来。说来也怪,我女儿平素极少起夜,那晚居然前后两次朦朦胧胧地从卧室里光着小脚丫走出来,难道她在睡梦中听到了客厅里的笑声?每次待我重新将女儿哄睡,回到客厅里,总看到阿城坐在那里静静地吸着烟斗,一脸的安逸。就这样,谈话多次被打断,又接续下去,关了录音机,意犹未尽,接着聊,直至天明。后来我整理录音时,发现那一夜看似散漫无际的谈话,其实有着极清晰的思路:阿城不仅是有备而来,并且是深思熟虑。整个谈话沿着“知识结构”与“焦虑”这两个主题渐次展开,触动的乃是百年来中国最基本的问题。这样来回顾是把八十年代放到一个更大的历史视野和意识结构中去描述。视野广阔,却并不空疏,因为其中活动着种种世俗和个人的细节,有关阿城的,有关朋友的。我想起阿城当年那些铅笔画,只几笔就勾勒出一个人来,而这人的举止神态又散发着某个时代某个阶层的独特气息。
谁来画阿城呢?朱伟写过两篇阿城印象,峰回路转细致有味,相当传神。朱伟的记性实在好。我有一位女友,早就崇拜阿城小说,今年终于得见阿城本人。那晚是几个朋友吃饭,阿城自然又成了讲故事和神侃的主角,一路妙语不绝直到凌晨,这位女友听得目瞪口呆,彻底迷倒,几周之后提起来还称叹不已。不过我想那样的夜晚和场景是难以复制和描述的。
宁瀛有回和我议论阿城:“应该有人扛一台摄像机每天跟拍阿城,一定是部特棒的片子。”
我表示同意。后来想想,像阿城这样的人,恐怕还是属于文字时代,将来流传下去的,一定还是阿城的文字与文字中的阿城。阿城看人情世故这样透彻,他说他不焦虑,我信。他可曾有过危机?我忘了问,不知道。
阿城
八十年代——访谈录
时间:2004年9月8日
地点:北京芳草地
查建英:你想怎么来讲八十年代这个题目呢?
阿城:我不是太有“十年”这种概念。就像艺术的变化不会随着政治时期的改变而变化,好比我们文学史上,两汉、魏晋,或者隋唐,不会因为有了一个新朝,就会出现新的艺术,政治的、权力的转换决定不了艺术。事情也许早就发生了,也许还没有发生。单从“八十年代”划分,有点儿难说了。
查建英:那个时间其实是人为的计量。比如说,从外部环境看,*年好像是一个句号,它正好又是八十年代末。九○年以后,文学上就有了王朔,大家很习惯就把王朔看成一个九十年代的现象。实际上他早在八十年代就开始了,不过那时他不突出,只是舞台上众多的人之一。其实这个年限不见得。
阿城:对,不见得。就像世纪末两千年那个分界点,叫个事给搅和了:到底二○○○年,还是二○○一年算是两千年的开始呢?我记得有些国家是二○○○年的时候庆祝,有些国家不认这个,二○○一年庆祝。很多人慌了,因为大部分人习惯了以一个十年或者一个时间的量度去决定自己的情绪。“我要跨过这一年,我要有一个新的,我要做什么事情”,突然发现不是,说下一年才是,有挫折感。美国人喜欢搞十年这种东西,decade,搞得有声有色,有好多套丛书,你肯定看到过。台湾前些年搞过七十年代,找了很多人回忆。
查建英:你是说他们回顾过七十年代?
阿城:对,很多人都卷进去了,《中国时报》人间副刊的杨泽主持的吧。
我自己的量度不是这种,而是知识结构,或者文化构成。从知识结构、文化构成来说,一八四○年是一个坎儿,新的知识撼动中国的知识结构,船坚炮利;一九一九年“五四”是一个坎儿,新的文化撼动中国文化构成,科学*;一九四九是最大的一个坎儿,从知识结构、文化构成直到权力结构,终于全盘“西化”,也就是惟马列是瞻。中国近、现代史,就是这三个标志,其他就别再分什么十年了。不过既然定的话题是八十年代,总要来说说吧。对一九四九年这个坎儿,我觉得七十年代算是一个活跃的时期,七六年,官方宣布“*”结束,造成八十年代是一个表现的时期,毕竟出版又被允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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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4:57:23 | 只看该作者
查建英:是不是一个从地下转到地上的过程?比如那些诗人。
阿城:也没有全转上来吧。不过确实在八十年代,我们可以看到不少人的七十年代的结果。比如说北岛、芒克,七八年到八○年的时候,他们有过一次地下刊物的表达机会,但变化并不是在那时才产生的,而是在七十年代甚至六十年代末的白洋淀就产生了。七十年代,大家会认为是“文化革命”的时代,控制很严,可为什么恰恰这时思想活跃呢?因为大人们都忙于权力的争夺和话题,没有人注意城市角落和到乡下的年轻人在想什么。
查建英:对,六六年、六七年是特厉害的,六八年以后就开始下乡了。
阿城:管不着了,这些学生坐在田边炕头了。他们在想什么,传阅一些什么,写什么,权力者不知道。像六十年代末的芒克、根子、多多、严力他们在河北白洋淀形成那样一个诗的区域,尤其根子的《三月的末日》,意象锐利迷茫,与食指的《鱼群三部曲》失望迷茫区别得很开。《三月的末日》在我看是那时的经典,可惜没有人提了。我记得岳重跟我说,他当时提了一桶鱼从白洋淀坐火车回北京,到北京的时候桶里的鱼死得差不多了;春天了,但是,三月是末日。这样,一直贯穿整个七十年代。所以,好像是压制得最厉害的时期,但是因为把他们推到权力、行政力管理相对松散的地方,他们反而有些自由。
查建英:你就是那时候去了云南?
阿城:对。人的成熟其实是很快的。现在讲究超前教育,其实人在十二岁左右有一次生理的变化,大致与性发育有关,会在一年内,将之前的所有知识一下就掌握了。所以所谓小学,就应该放羊,让他们长身体,防止近视而已。小学为什么要六年?中学为什么要六年?活生生让人混到十八岁!其实是因为规定十八岁以下为儿童,儿童不能到社会上去做工,童工是非法的,于是将他们管制在学校里磨时间,磨到法律的底线。一般一个人在十二到十八岁的时候,思想、感觉最活跃、最直接,二十岁一过,进入成熟了,以后是把成熟的部分进行调理。
查建英:很多部分成熟了,但整体还没揉匀乎呢。
阿城:对,面还没有“醒”透。所以呢,七十年代,正好是这个年纪,摁都摁不住。你想,他走上几十里地,翻过几座大山,来跟你谈一个问题,完了还约定下一次。多数人其实也不会写什么,也就是互相看看日记。当时不少人写日记就是为朋友交流而写的。
查建英:实际上是一种创作。
阿城:思想记录。我觉得那个时候另有一种意思。《中国时报》他们搞七十年代,我就很有兴趣。为什么呢,我要看七十年代他们那边在干什么,我有对比的兴趣。到了美国,我也是这个兴趣。比如,一九六七年吧,那么一九六七年我们在干什么?美国人在干什么?横向看看。有意思。
查建英:对,我也爱这么比。比如在美国结识了很多所谓“六十年代”那一代的美国人,他们讲他们六十年代的故事,我就会回想我们在六十年代做的、想的那些事,这样就更明白为什么现在他们和我们这么不同。当年就不同!成长的大环境、社会体制都不一样,受的教育也不一样。有人相信地球上有一个场,六十年代很多国家都在发生所谓的社会革命,青年人都在*。比如说一九六八年,好像冥冥之中有一个什么场,在那里起作用,西欧、东欧、美国、中国,都有所谓的社会动荡,青年人到处骚动不安,都在造反。但实际上这些造反是不是一回事呢?你再仔细一比较,发现骚动背后那个动因其实很不一样,动机、目的都不一样,闹事只是表面的相似。比如我刚到美国那些年,身边有几个要好的法国朋友,大家一起处得很融洽,但就是不能谈六十年代,一谈就变成他们集体跟我辩论。他们几个法国布尔乔亚青年,一齐来捍卫毛泽东思想,把中国的“*”说得浪漫极了!想想也好笑,其实这是一个中国人和几个法国人共同回顾六十年代造成的误会。
阿城:对,像萨特,“*”时跑来中国,还上了天安门观礼台。福柯,法国新左,做教授时直接参与街头抗争,在房顶上扔石头,还小心不能脏了丝绒外衣。
查建英:那你说说,台湾的七十年代,和你那个知青的七十年代,比较起来感觉怎么样?
阿城:台湾的七十年代呢,比较感性。大陆的七十年代呢,就我接触到的,比较理性。因为我们在大陆碰到安身立命的急迫的东西,你在这个地方怎么安身立命。虽然台湾处在*时期,比较起来,台湾还是有活动的自由。有自由,又是很多人的青春期,更多的是感性的东西,所以他们回忆起来更多的是感叹。
查建英:嗯,不过,我想中年人回头看青春期,多少都有点这种感叹吧。先是纯情时代,后来就有了挫折有了城府,油滑了,感情也不太纯粹了,你能说这是台湾的特殊现象吗?还是一个生理现象?不过,也许这和台湾处在转变期有关。七十年代他们经济起飞,从乡土转向市场,转向那种做贸易做买卖的城市经济,生活方式变了。
阿城:对,就是陈映真写的那个时代。我记得八十年代末吧,我在美国见到陈映真,他那时在台湾编《人间》,《人间》杂志的百姓生活照片拍得很好,过了十年,大陆才开始有很多人拍类似的照片了。我记得陈映真问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怎么看人民,也就是工人农民?这正是我七十年代在乡下想过的问题,所以随口就说,我就是人民,我就是农民啊。陈映真不说话,我觉出气氛尴尬,就离开了。当时在场的朋友后来告诉我,我离开后陈映真大怒。陈映真是我尊重的作家,他怒什么呢?写字的人,将自己精英化,无可无不可,但人民是什么?在我看来人民就是所有的人啊,等于没说啊。不过在精英看来,也许人民应该是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吧,所以才会有“你怎么看人民”的问题。所有的人,都是暂时处在有权或者没权的位置,随时会变化,一个小科员,在单位里没权,可是回到家里有父权,可以决定或者干涉一下儿女的命运。你今天看这个人可怜,属于弱势群体,可是你给他点权力试试,他马上也会有模有样地刁难欺负别人。这是人性,也是动物性,从灵长类的社会性动物就是这样。在我看来“人民”是一个伪概念,所以在它前面加上任何美好的修饰,都显出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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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4:58:29 | 只看该作者
查建英:我见到陈映真是在山东威海的一个会上,那都九几年了。他可能真是台湾七十年代构成的一种性格,强烈的社会主义倾向、精英意识、怀旧,特别严肃、认真、纯粹。但是他在上头发言,底下那些大陆人就在那里交换眼光。你想那满场的老运动员啊。陈映真不管,他很忧虑啊,对年轻一代,对时事。那个会讨论的是环境与文化,然后就上来一个张贤亮发言,上来就调侃,说:我呼吁全世界的投资商赶快上我们宁夏来搞污染,你们来污染我们才能脱贫哇!后来听说陈映真会下去找张贤亮交流探讨,可是张贤亮说:唉呀,两个男人到一起不谈女人,谈什么国家命运民族前途,多晦气啊!这也变成段子了。其实张贤亮和陈映真年纪大概也差不多。
阿城:所以形成不同。人民就像水中的悬浮物,上上下下变化着,我们不都是其中一粒吗?谁能代表其他的粒呢?你想要代表,一般来说你就有了权力之心了,人民很可能就成了你的真理的牺牲品了。我们见得还少吗?
再说“*”一结束,一九七七、一九七八年可以考大学了。我遇到不少那个时候在大学里做教师的人,他们都说刚开始很讨厌这批插队考回来的人,太难教了!但是,这批人毕业走了,开始正常了,高中毕业就可以上大学了,他们又很怀念这批人,说上课没劲了!就是因为插队那批人已经是社会油子,经验多得很。你不要跟我讲马列教条,不要,我有一大堆的东西等着为难你呢。做一个教师就会觉得挺烦的。过了这个时候,他们又觉得,哎呀,没有这种人了。
查建英:后来都是“三门学生”了,上课猛记笔记的那种了。我知道这个情形,因为我赶上了“*”后恢复高考那第一批。我们班上净是老三届,我在小学跳了两级才算赶上在郊区插了一年队,可是在班里年纪最小,特自卑,因为没什么故事可讲,只有听讲的份儿。这批返城知青,真的人人一肚子故事,都有经历,追着老师讨论,什么都不怵。那真是挺特别的一个时期。
阿城:一个非常特别的时期。七六年以后,一下子,大专院校进了一大批社会油子!
查建英:(笑)中国历史出现了一个非常现象。
阿城:(笑)其实我觉得,孔子跟他三千弟子就是这个关系。孔子这个人很有意思,他的学生啊,我看都是社会油子,除了颜回。颜回就是从高中上来的。
查建英:最老实巴交的一个。
阿城:对,最老实巴交。所以他学习最认真,做笔记最勤。子路这些家伙呢,子路只比孔子小几岁啊!子贡已经是春秋晚期国际间的大商人了。这批学生怎么教啊!所以你看《论语》里面很多都是这些学生刁难老师。
查建英:老爱提问!(笑)我想孔子有时候也不免叹口气:这帮刺儿头、油子!还是颜回好呵!至少我还有这么一个特乖的学生,就说:“回,回——”怎么说的来着?反正就是只有颜回才懂得仁的真义。
阿城:(笑)对。孔子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多是一大帮社会油子!他们想,在这儿混一混,完了就走了,就去给贵族服务了。有这么一个老师,刁难刁难他,提刁钻的问题,常常说:哎,你跟那个谁说仁是那个,你怎么现在又说仁是这个了呢,怎么回事?
查建英:对,课堂气氛挺活泼的,不光是老夫子坐而论道。其实倒有点像美国研究生院的seminar,大家散坐,七嘴八舌跟老师讨论,甚至抬杠。
阿城:对。你赶上了北大最好的时期,十年前老的一拨儿造反,十年后新的一拨儿质疑。所以,思想活跃,这一代人在七十年代都已经完成了,八十年代就是表现期。要从政治上说呢,我是比较清楚地感觉到,八十年代是一个想要弥补信用的年代,但到八十年代末仍没有见效。
查建英:是啊,那些年老是一会儿放,一会儿收,老摇摆,你刚觉得有点不错了,他又开始了!
阿城:对呀,反复说我是有信用的,完了以后又失信,我是有信用的,又失信,就一直在这么摇摆、摇摆、摇摆,这样就进入了九十年代。九十年代是没有信用的社会,一直延续到现在,没有信用。如果权力没有信用,就非常非常恶劣。
查建英:是,经济方面从九十年代起中国也算在搞资本、市场了,但因为这个信用问题,这资本、市场成了个怪胎,就是老沈(沈昌文)归纳的“恶劣市场”。从政治上讲,八十年代末真是一个分水岭。知识构成不能这样分。
阿城:知识构成呢,比如说我个人,我是歪打误撞。六十年代我已经开始上到初中了,因为我父亲在政治上的变故,好比说到长安街去欢迎一个什么亚非拉总统,班上我们出身不好的就不能去了。尤其六五年,这与当时疯狂强调阶级斗争有关。要去之前,老师会念三十几个学生的名字,之后说: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回家吧!我有一回跟老师说:您就念我们几个人,就说这几个念到名字的回家就完了,为什么要念那么多名字?老师回答得非常好:念到的,是有尊严的。意思是:不是我要费这个事,这么念,是一个尊严。念到名字的那些人,是有尊严的。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任何朝代,权力的表达,都是这么表达的。
查建英:肯定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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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4:59:12 | 只看该作者
阿城:权力肯定你。一次一次念到你,你对权力是什么感情!那么回家是什么意思呢?当然是没尊严,边缘。我习惯没有尊严,歪打误撞,另一方面,对我来说,回家就是你可以有自己的时间了。大家都上那个锣鼓喧天的地方去了,那你就得自己策划了,那我上哪儿去?你被边缘化,反而是你有了时间。那时我家在宣武门里,上的小学中学也在宣武门里,琉璃厂就在宣武门外,一溜烟儿就去了。琉璃厂的画店、旧书铺、古玩店很集中,几乎是免费的博物馆。店里的伙计,后来叫服务员,对我很好,也不是我有什么特殊,老规矩就是那样儿,老北京的铺子都是那样儿。所以其实应该说他们对我没有什么不好,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不好就是很好了。我在那里学了不少东西,乱七八糟的,看了不少书。我的启蒙是那里。你的知识是从这儿来的,而不是从课堂上,从那个每学期发的课本。这样就开始有了不一样的知识结构了,和你同班同学不一样,和你的同代人不一样,最后是和正统的知识结构不一样了。知识结构会决定你。
查建英:就是说那时你到琉璃厂这种地方去,还能找到和学校正统教育不同的一些书和东西?
阿城:很多,非常多。当然后来越来越少,事后想起来非常清晰,你一步一步看到:什么时候,有几本书没有了,然后你会跟那个店员说:那本书怎么没有了?他就说:收了,不让摆了。一次一次思想运动嘛。逐渐淘汰,真的是一直淘汰到一九六五年底的时候,就几乎全没了。
查建英:一九六五年?真倒霉,正好我也到认字的年龄了。我就没有到外头淘书的经验。家里也被抄过家,还剩下几本经典,《红楼梦》啊,《三国》、《水浒》、《西游记》,其他就没多少可看的。外边也没什么了。再就到后来七十年代那些手抄本了。看来,你从小正因为被边缘化了,又赶上“*”以前那些年,所以反倒……
阿城:有时间。有时间你就有可能接触到另外的知识,你的知识结构就跟你的同龄人不一样了。八十年代发表了《棋王》,有些评论……其实应该是我的知识结构和时代的知识结构不一样吧。
查建英:对,我记得第一次读《棋王》觉得特别意外,因为跟其他的都不一样。心想这人从哪儿冒出来的?什么年龄的人呀?
阿城:那个时候你觉得写下来是正常的,可是一发出去真正面对社会的时候,面临的是与读者的知识结构差异。所以,到西方,同样面临的是知识结构跟人家不一样,我觉得这就是最重要的差别。当然还有文化构成。
查建英:对,比如跟你同龄的美国人或欧洲人,他们成长时读的是什么、接触的是什么,直接涉及到你和他们后来能不能交流。也就是说彼此的知识结构有没有可沟通性。
阿城:对,所以呢,我觉得没有代沟,只有知识结构沟。我的知识结构可能跟一个九十九岁的人一致,或者和一个二十岁的人一样,我们谈起话来就没有障碍,没有沟。但是我跟我的同龄人,反而有沟,我们可是年龄上的一代人啊!
查建英:所以有“忘年交”。
阿城:对,忘年交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说年龄虽然相差很大,但知识结构大致是一样的,由此产生的默契,让人忘记了年龄的差别。
查建英:如果在一个正常情况下,就是说文化有传承,传统没有断裂的社会常态下,为什么一个七十岁和一个二十五岁的人不能拥有同一类的知识结构呢?应该是可以的。可是中国人经历了三十年的文化断层。
阿城:一九四九年后,整个知识结构改变了。你想,连字都变了,变成简体字。文字的变化,事关重大。一代之后,阅读古籍成了特殊或者专门的技能,实际上被剥夺了阅读传统的权利。
查建英:所以后来的人跟“五四”那个年代教育出来的人,就无法交流了。
阿城:说不上话!成了台湾人、香港人了,成了韩国人、日本人了,他们是汉学家才会读繁体字。一九八六年在纽约,陈丹青介绍我和木心认识。我看他的文章,没有隔的地方,甚至很多译名比如莫札特,现在译作莫扎特,一下子让我想起少年时看过的旧书,那里面还有译作莫差特的。常说的学贯中西,其实就是个知识结构,当然还有个学贯雅俗。中外雅俗,思维材料多了,什么事情就好通了。
有时还不在于你是一个画画儿的,我是搞音乐的,他是搞理工的,大体上来说,你如果是共和国时代,好比是说六五年的,或者七二年的,虽然搞的是不同的艺术语言,但知识结构是一致的。后来,你发现不但知识结构起了变化,连情感模式都一样了。情感本来应该是有点儿个性的,可一看,都是一个情感模式。
查建英:比如说?
阿城:比如说喜欢唱苏联歌,但不知道俄国歌。他们唱的《三套车》,是苏联的,改过的。这有点儿像会唱《东方红》,但不知道《白马调》。
查建英:嗯,这是王蒙他们那一代,五十年代的共青团干部嘛,老得组织唱歌,特别熟。还有《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那一拨儿也爱唱。
阿城:对,是五十年代的情感模式。唱歌这个事情,特别能够显露我们的情感模式。我还记得在美国有两次朋友聚会,北岛喝得差不多了就唱《东方红》音乐舞蹈史诗,还朗诵“天是黑沉沉的天,地是黑沉沉的地”。我还以为北岛在开玩笑,后来发现不是。他喝酒了,在抒发真的情绪,但是得唱共和国情感模式的歌才抒得出来。就像有人喜欢样板戏,那是他们成长时期的感情模式,无关是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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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4:59:53 | 只看该作者
当然,说起来,八十年代几乎是全民进行知识重构的时候,突然允许和海外的亲戚联系了,有翻译了,进来了这个理论,那个理论,这个那个知识。这也造成很多人变化非常快。嗯,这算是八十年代的一个特点吧。
查建英:还记得那时候,我上大一大二的时候,北大书店经常有赶印出来的中国和外国书,印的质量都很差,但都是经典,就是因为“*”断了十年,什么“三言二拍”,巴尔扎克、狄更斯,一来书同学之间就互相通报,马上全卖光。当时还没有开架书,图书馆里的外国小说阅览室里就永远坐满人。那真是恶补的一代。所以,你也同意这个“文化断层”的看法?
阿城:当然。记得八五年我写过一篇很蹩脚的小文叫《文化制约人类》,题目还好,可是内容吞吞吐吐,那时候还怕牵连我父亲,而且东拉西扯,其中就讲文化的断层。很早我就感觉到这个,大概是在初中的时候。你想,教材是统一的,图书馆的借阅,控制非常严。我还记得西城区图书馆在西华门对着的街上,我当时是初中生,只有资格去这个图书馆,初中生只能借四九年以后出的书,看来看去就是那些。但是琉璃厂旧书店、西单商场旧书店、东安市场旧书店、隆福寺,就有不一样的书,旧书。在那里看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书,当然沈从文的小说很早就被清理了,“反右”以后的右派的作品被清理了。不过后来被称为经典的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当时还有,我记得作者译为乔哀思,归在希腊神话一类,大概不是全译本,不厚。那个时候,喜欢看,小孩儿哪有钱买书啊,就在书店里边看,没看完,就怕放在那儿被谁买走了,就搁在一排书的后面,第二天来呢,往里一捞,接着看。到后来发现,有时候一捞出来,哎,不是我那本书啊!别人也是放那儿,都是怕被买走了。小孩子那时候记东西是最旺盛的时候,因为不能买书,就养成了很快地阅读,速读。
除了书,还有就是遗漏下来的生活细节。大凡出身不好的,好像有一个共同点,就是这些人的家庭在一九四九年之后多少留下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一些书啊、画报啊什么的。你会发现共和国之前的一些气息。
我记得有个姓宋的同学,邀了我几次去他家里,他家在宣武区,过了琉璃厂还要走。清代的时候,娱乐不可以在内城,你必须出内城到宣武区去。问题是太阳一落山,内城九门咣当关上了,内城里又有满八旗用栅栏划区驻守,说实在的北京在满清近三百年里等同*。那么你就会在外城买一个住的地方,方便娱乐,第二天早上开了城门再进来。内城的东城、西城,都是一亩二分地的大四合院,很规矩很体面。一到宣武区,其实不少是别墅,是比较小号的四合院,不是一亩二分地,可能只有半亩地,一进,就一个四合院,不必像在内城那么严肃。门口院里砖雕很细致,走廊上头的梁子也都比较细,你看惯了北京内城的高门大户,说实在宣武区有点儿像南方了,商店多,饭馆儿多,戏园子多,娼妓多,灯红酒绿。我这个同学的家就是这样适合人居住的小四合院儿,他的母亲大概是民国时名气不大,但是在地区上有名气的一个明星。他给我看他母亲和他父亲的一些照片,发在当时那种蓝油墨印的杂志上,他母亲拿个花儿啊什么的。他家里中式的西式的小玩意儿特别多。于是你看到一种生活形态,四九年后这个生活形态因逐次运动而消失,现在又成了时髦了。
还记得有一个同学也是邀我到他家去看他发现的他父母的照片。是他父母在美国留学拍的*照片,天体的。
查建英:他父母本人的照片?
阿城:对,还有什么樱桃沟啊,在香山那边拍的*照片。用的是那种Kodak chrome反转片,有人说是幻灯片,其实不是。当时拍那种反转片,冲洗相当相当贵。所有这些具体的东西,印刷品啦,家庭私物啦,经过“*”都没有了,烧了,自己就烧了,你想那还得了!
查建英:马上游街。
阿城:对,游街。山东画报社出的《老照片》,登的差不多都是正式照,当然也不错,但是私人情景照很少。不知不觉中我见过的私人照真是太多太多啦,我有点儿烦正式照。后来再看林徽因、徐志摩他们,都是正经人,不生猛,有点儿呆板小气了。
说回来,你是边缘,跟边缘人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会看到他们的生活形态非常不一样。
查建英:这一批人里边有多少人在八十年代特别活跃呢?
阿城:你是说我的那些同学?多年没有联系了,不清楚。不过我的朋友中画画儿的朋友比较多。也有做音乐的,比如有一个周勤儒,跟瞿小松、刘索拉、谭盾、叶小钢他们是一届的。你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猜到他们家是什么样的。周勤儒是“*”前的那种天才生,高中可以不上课,他志在学作曲,考音乐学院。结果“*”了,废除高考。他后来去了京剧院,高考恢复后考上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留校,再去美国读了博士。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我看是最好的,他唱民间的小俗调张嘴就来,活灵活现,中国的音乐,他是活字典,又是录音带。他后来办了一个学术期刊《中国音乐》,只有他能搞这件事。他的那些同学,你看谭盾他还在当民间音乐是一件新鲜事儿,把自己感动得不行,谈道家吧,也是一股刚听说的兴奋劲儿。因为那些是他的知识结构和文化构成里原来没有的,恐怕与他们在共和国的时候处于主流的状态有关,共和国是不讲什么道家的,道家讲阴柔,共和国是阳刚得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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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5:00:33 | 只看该作者
我们以前所谓的好人家,起码是中等人家,大概起码有两代是念书的,生活状态是自足的,思想上生活上自足。西方那些叫什么,叫玩意儿。哎,这玩意儿有意思,这玩意儿新鲜!可没有这个他也行,有这个呢也不会破坏自足。西方的东西进来的时候,清末,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大讲亡国亡种,于是产生焦虑。但绝大部分的两代读书、三代读书的家庭,当时科举废除了,让孩子上个新学堂,学点新东西,可他们的家庭还应该是自足的。这样的家庭是没有焦虑感的家庭。教材里让我们读到的“五四”那些人是焦虑感的。
查建英:是啊,那个视野里是生死存亡的景象,非常紧迫,好像文化脉搏就要中断,甚至亡国亡种。那就没有从容了,每天想的是:怎么办?
阿城:对,焦虑感。就我对生活细节的阅读和经验,我觉得是心理学上讲的群体性心因反应。焦虑是会在心理上传染扩散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匹夫有什么责?责在权力者手上。只有你有权力,弄兴了弄亡了,当然是你的责任,要大家来负责?这就像卖国,我就卖不了国,国家不是我的,我怎么卖?说秦桧卖国,冤枉他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有什么资格卖?大宋是赵家的天下,所以赵构才能卖国,物权在他手上。我有个认识的人住在新泽西,拿了学位,有了工作,贷款买了房,邀我去玩儿。他原来是北京的大学红卫兵,我说现在如果有人进来抄你的家,你怎么办?他说:他敢!当年他就是直接冲进别人家,砸烂别人的东西,把别人赶出家门。那时候的中国,说起来就是混乱国家。当年的流氓呢,到了西方,对私人物权有了切身的体会,所以冲口而出“他敢!”
所以焦虑应该是切身的,不切身,不焦虑。也可能焦虑,如果处在群体性心因反应里。
查建英:这个分野办法有趣。就是说实际上,后来我们接触到的很多东西都是焦虑的人写出来的创作。争论也好,问题的提出也好,都是焦虑心态的产物。结果反而淹没了你说的这种人的声音。
阿城:对。有主人心态的人,是那个时代不焦虑的人。“五四”上街*,算人头儿,比例上还是少。
查建英:没错,其实“五四”那时候上天安门的也不过就那么几百人吧。
阿城:所以,比如说,在壮壮拍的电影《吴清源》里,我在剧本里提供了我的想法,吴清源的家境就是这样。他父亲到日本学法律,回来在平政院做个科员。家里用着七八个人,典型的北京中产阶级一亩二分地的四合院儿,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白猫胖丫头,喜欢写字了,买一大堆帖来,好帖当时不便宜啊。又喜欢小说了,哗,去买小说,买很多,成箱的,也不便宜啊。吴清源兄弟三人,私塾在家背四书五经,背不出来打手心板儿,不去外面上新学堂。我们在吴清源的*里看不清晰“五四”的影响,他们家当时就在北京。我们可以想象,父亲在衙门里上班,回来后会说:哎哟,这两天学生挺乱的。嗨,也就这两天,说过去就过去。接着就说别的了。那个东西在他的生活里,不算是主要的,吴清源是在这样的家庭里出来的。后来焦虑了,父亲死了,家败了,穷了,焦虑了,段祺瑞给钱,就去陪段祺瑞下棋吧,日本人给钱,就去日本下棋吧,结果杀得日本人大败,二十五年无敌手,棋圣。
查建英:嗯,这样的家境,就算他读到“五四”时期那批有焦虑感的书,也不一定为之所动。不过确实也有些青年人受到那些书的影响走上革命道路了,或者忧国忧民了。但到底有多少人就难说了。我看过一个统计,其实鲁迅他们的书当时发行量很有限的。
阿城:有限。我不是出过一本《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吗?
查建英:你是说《闲话闲说》吗?我记得《闲话闲说》里边你讲过一个看法,就是即便在所谓“五四”时代,当时的文学主流也是鸳鸯蝴蝶派。
阿城:对,应该说是世俗文学,有发行量的统计。市民的东西,在消费上永远会是主流。现在也是这样,时尚类的杂志,就是鸳鸯蝴蝶派啊,销售很好。小资是什么?就是新派市民,就是中产阶级的初级阶段啊。但是当初庸常稳定的主流在后来的文学史里都被回避了。钱钟书的父亲钱基博写过一本中国文学史,讲法就不一样,我以前在旧书店看过,从来没见重印过。史与其说是后人写的,不如说是后来的权力者写的,后来的文学史,像新文学大系,谁写的?是后来掌了权的左翼文人嘛。
查建英:其实呢,“文学史”本身就是从西方进来的概念。就是因为清末觉得不行了,连续战败,得弄点西学了,大概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那种想法吧,于是朝廷出钱办这么一个学。当时的京师大学堂,也就是后来的北大,都要引进新学,课程表的设置也参照了德国和日本的大学,后来蔡元培当校长时又参照过美国大学。文学史就是那时候开始设立的。原来的书院或者私塾里哪有什么文学史啊,就讲子曰诗云、经史子集。但小说、戏曲之类,虽然不能在精英教育里登大雅之堂,却可以在社会上、在民间广泛流传。可是,如果文学史的设置是当时中国朝野一些精英人士模仿西洋来转变自己的知识样式、教育样式的一个产物,那我想他们在筛选近代作品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一种态度,比如说更重视某些时代主题的表现。四九年以后当然就更明确了,只有一个主旋律。再一搞普及教育、统一教材,那就全民都只能读这点东西了。而那些你认为是很重要的文学构成,它基本是在这个主流话语之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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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5:01:11 | 只看该作者
阿城:在它之外。那么你再看下来,尤其是九十年代,普遍焦虑了。连胡同里的一个人,都焦虑,因为真正影响到他的生活质量了。
查建英:怎么影响他生活质量?
阿城:首先是四九年以后消灭了中产阶级,全国人都成为无产阶级。
查建英:一个普罗大国。
阿城:对。中产阶级可以经受一些物价波动,无产阶级就不能。比如电钱涨了,有家底的呢,还能熬一熬,无产阶级怎么熬得起?普罗大国,经济上有点风吹草动,就是普遍焦虑。
查建英:八十年代也有焦虑,但是还没普及全社会。
阿城:那时候主要是新的知识进来了,冲击原来的知识结构的焦虑。
查建英:那时候老说“赶上”,“补上失去的岁月”,后来就叫“接轨”了。
阿城:八十年代还是国营企业一统天下,工人还好。他们甚至看私营小贩倒卖牛仔裤的笑话:你蹦哒吧你!有俩糟钱儿敢下馆子,你有退休金吗?摔个马趴,你有公费医疗吗你?幸灾乐祸。
查建英:他想:有多少人能穿这种裤子呀!想不到没过几年全国上下都穿了。
阿城:有月工资,有退休金,有医疗保险,有几乎不交钱的房子住着,几毛钱的房租,那算什么,不焦虑。
查建英:那时知识分子、文化人的焦虑也有点奢侈的味道。拿着体制内的工资,周围也没什么人发财,也不用攀比,物质消费上还没多少诱惑,都不用发愁。所以都可以去探索、争论、清谈。
阿城:王蒙说索拉的小说,说那是吃饱了撑的文学。我的看法,工、兵、商、学、士,士是知识分子,都是既得利益集团的,惟独农不是,他们什么都没有。我当知青我知道农民什么都没有,结果国家反而还采取以农业养工业、重工业、核工业的政策。农业税,也就是交公粮,相当重,一交公粮,就是标语:支援国家建设!这是非常残酷的积累,农民维持着非人的日子。“*”时我父亲去乡下,沙河,离北京不远,房东还是复员军人,穷得只能和子女合盖一条军棉被过冬,我父亲目瞪口呆,走的时候把自己的被子留给房东了。“*”的时候,延庆县,北京的远郊区,还有农民一家子睡沙子,白天撮出去晒,晚上撮回炕上,图个热乎气儿。
查建英:那你现在回头看八十年代的好多讨论啊、话题啊,其实它是一个特别短暂的现象,有点虚幻,一个更现实的年代已经就在拐角了,但当时没有人预料到。那时大家充满一种解冻期的热情,生活上还有国家给托着,是个有理想也有很多幻想的年代。很多艺术家、作家就觉得没准儿很快就能赶上西方,我们天天在创新嘛。记得黄子平有句俏皮话:小说家们被创新之狗追得连在路边撒泡尿都来不及。王蒙也说作家们“各领*三五天”。总之,三五年就把西方作家一个世纪各种流派都给过了一遍,然后不就是拿诺贝尔奖啊,出大师啊、传世之作啊什么的。那时真的气儿挺足的,并没感觉后边有这么多问题呢。
阿城:你这里有迈克(香港作家)的书,你看他所写的,他就很个人化。他反而没有那些感觉,因为他就在那个世界里边,资讯他知道,香港的和西方的。他有很多话很锋利,他关注着商业社会里个人的问题。
查建英:对,这是八十年代的又一个特征。它还是集体主义生活沿袭下来的这么一种艺术形态。所以当时提的问题不太个人化,都挺大的,考虑的都是有关民族的、国家命运的大事。
阿城:他们叫宏大叙述。倒是索拉的《你别无选择》是有个人问题的。我在美国,有人问过我,为什么你的小说里老有个词:“众人”?我想想,是啊,众人,稍微近点儿的,我用“大家”,感觉上“大家”比“众人”清晰点儿,其实还是面目不清。其实,“众人”和“大家”是中译《圣经》里常用的词。
查建英:你觉得还有哪些作品比较个人化?
阿城:《透明的红萝卜》,《白狗秋千架》。莫言当初写的很多东西都很个人。为什么,因为他在高密,那真的是共和国的一个边缘,所以他没受像北京这种系统教育,他后面有一个文化构成是家乡啊、传说啊、鬼故事啊,对正统文化的不恭啊,等等这些东西。他提出来的是个人的问题。我倒觉得莫言后来慢慢不太个人了。
查建英:我喜欢莫言早期的小说。本来我读农村题材的小说总觉得隔,但那时候对他那种奇特的想象和描写手法印象特别深。可是越到后来越觉得他有一种史诗意识。到《**》我就基本上读不下去了。就算东北高密乡吧,也变成一个乡土寓言的场景了。不是民族就是种族,反正不个人了。
阿城:大概是“军艺”的影响?军队当然是集体意识,不小心就容易合了道了。
查建英:接了轨了。
阿城:《红高粱》被艺谋改编成电影,恐怕有这个因素?电影里最后一个镜头,算是民族大神话。
查建英:电影《红高粱》不是根据《透明的红萝卜》改编的吧?
阿城:不是,是根据“红高粱家族”改编的。《透明的红萝卜》是讲一个小孩儿挖萝卜,看地的老头认为他是偷萝卜的,就要抓他打他,但是他完全没意识到,就把萝卜拔起来,对着阳光一看,是透明的。这是一个小孩子童年的记忆,个人的强烈经验。《白狗秋千架》也是。不是共和国小说,“红萝卜”也不是共和国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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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5:01:48 | 只看该作者
查建英:一到《红高粱》电影,至少后半截已经变成了抗日,民族寓言、集体话语全都进来了。那你回头看八十年代小说,这种个人的东西是不是比集体意识的要少?
阿城:少太多了!第一人称并不就表示是个人性的。
查建英:“我”其实还是“我们”。说说“寻根文学”吧。你一般也被当做“寻根派”的一个主将。那你现在怎么评价它呢?也是一种新的集体寻找一个过去的集体吗?还是说里面有很多个人的东西?
阿城:“寻根”是韩少功的贡献。我只是对知识构成和文化结构有兴趣。
查建英:韩少功写了一篇宣言似的文章,《文学的根》。然后郑万隆又写了一篇叫做《我的根》。反正就是有几篇文章。你好像从来没说过寻根这种话,但是你的小说《棋王》一出来,大家马上觉得:啊,传统文化!寻根!跟那个就连上了!
阿城:连上了。
查建英:而那时候呢,你讲过文化的重要。你那一篇《文化制约人类》的文章可能也给算做“寻根派”的一个文件了。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感觉自己是寻根的?
阿城:我的文化构成让我知道根是什么,我不要寻。韩少功有点像突然发现一个新东西。原来整个在共和国的单一构成里,突然发现其实是熟视无睹的东西。包括刚才说的谭盾,美术、诗歌,都有类似的现象。我知道这个根已经断了。在我看来,中国文化已经消失了半个世纪了,原因是产生并且保持中国文化的土壤已经被铲除了。中国文化的事情是中国农业中产阶级的事情,就是所谓的地主、富农、上中农,这些人有财力,就供自己的孩子念书,科举,中了就经济和政治大翻身。他们也可能紧紧巴巴的,但还是有余力。艺术啊文化啊什么的是奢侈的事情,不是阿Q那种人能够承担的。结果狂风暴雨式的土地改革是什么意思?就是扫清这种土壤,扫清了之后,怎么长庄稼?谁有能力产生并且继承中国文化?不可能了嘛。
查建英:就变成工农文化了。延安文艺座谈会已经定下这个方向了。
阿城:无产阶级不产生文化,贫下中农不产生文化。从肉身或从意识形态上把商人、工业中产阶级、乡绅、农业中产阶级消灭,更不要说没有话语权,当然大跃进这种工业农业的愚蠢就会出现。如果这层土壤还在,还有话语权,是会抵制那种鬼话的。这之前,要夺天下,在解放区把这个扫清,没办法。得了天下,还这么扫,还谈什么中国文化?文化产生的那个土壤被清除了。剩下的,其实叫文化知识。
查建英:就是课本上的那些。
阿城:对,《诗经》、《论语》、《道德经》什么这那的,只能是文化知识的意义。可以清谈,做学术,不能安身立命,前人读它是为了安身立命啊。
查建英:文化其实是生活的一部分。
阿城:是生态系统啊。
查建英:是一个方方面面的事情。比如,你除了知道《诗经》是怎么回事,你还赋诗唱和,它是你的感情方式,生活方式。
阿城:对啊。即使是文化知识,后来发现原来我们还不如一些汉学家。好比瑞典高本汉那样的人,他们做得很好。如果文化没有了,连文化知识也放弃的话,是不是也太惨了点儿吧?
查建英:但是四九年以后出生的人就生在这么一个社会里边了。看来你在八十年代闹“文化热”的时候,已经很清楚这件事了。
阿城:清楚。但我是支持“寻根派”的,为什么呢?因为毕竟是要去找不同的知识构成,补齐文化结构,你看世界一定就不同了。我是没办法,被边缘化了,所以只能到旧书铺子里去。那现在松多了,连官方都寻了,祭黄帝陵、祭孔,先别急着笑话,开始不一样了,排列组合多了,就不再是单薄的文化构成了。
查建英:所以你还是肯定寻根,找自己传统文化的根。八十年代另一个方向,就是往外看。这是同时在发生的。像前卫艺术,后来那些“先锋小说”,就明显受了很多西方现代艺术、翻译小说的影响。比如:达达派、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欧洲现代派小说,等等,这些东西都进来了,并且很快就有人模仿。
阿城:这些东西旧书店当年很多都有啊。
查建英:翻译小说、西洋画册……
阿城:以前印的那种老铅板的画册,全都有。其实后来想起来,我喜欢那个时期,就因为中国有那么多不焦虑的人,他们在看莫奈、看梵高、看康定斯基,看左翼引进来的麦绥莱勒、柯勒惠支,表现主义的格罗兹,还有鲁迅喜欢的比亚兹莱。
查建英:你说的这个我也可以举个例子佐证,就是我的姥爷,我叫他外公。他家是湖北的乡绅,他很年轻就去了法国,念书工作十年,还娶了法国太太生了个女儿。然后呢,一方面有些“工业救国”的理想,一方面顶不住家里的不断召唤,回来了,把法国太太留在法国,离异了。回来以后呢,又照老式规矩,娶了家里早先订下的门当户对的一个姑娘,然后生儿育女,过得很好。家里边也还是中国式的,只是他带回来不少洋派的习惯和玩意儿,比如说喜欢摄影,还自己有暗室冲洗;爱自己蒸面包,爱吃“垮桑”,家里叫它月牙饼。但家常就是面包、馒头什么都在一起,很自然的一种中西合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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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5:02:30 | 只看该作者
阿城:他不焦虑。
查建英:不焦虑。他是那种专业人才,理工教授。那时候教授待遇也好,薪水高,生活稳定,住洋房,有仆人,太太也不必工作,一家子过得很舒服。一到周末,他还爱跳跳舞骑骑摩托什么的。虽然我外婆是个裹了小脚的传统女人,可他俩一直感情不错。这就感受不到我们后来在“五四”文学看到的那种东西,比如郁达夫的那种沉沦啊压抑啊,或是左翼文学里那种愤怒啊。也许这就是你说的那种比较自足的中产阶层吧。
阿城:对,一直到抗日战争前。这时候中国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并没有在西方文明面前崩溃,在陕北那种穷地方还有李鼎铭先生等等,“毛选”上有记载;由乡绅和城市商人转向的民族资产阶级,像荣毅仁先生等等,渐渐成了一点民族工业的气候,中产阶级家庭出去留学的子女们回来了七七八八,像侯德榜、熊庆来、陈寅恪等等,还有无数的人正在出去。北京的四合院里中产阶级还是天棚鱼缸石榴树、肥狗白猫胖丫头,像住干面胡同十六号的美国医生马凯大夫更是乐不思美,上海的时髦与巴黎的款式只差着一个星期,好莱坞的新片也是一个星期一部。中产阶级既消费鸳鸯蝴蝶,也消费左翼文学,所以鲁迅的稿费并不低。天灾当然有,人祸当然也有。中国的一个朝向现代化的改良过程被日本人的侵略切断了,这是中国最亏的。抗战之后,中国人自己接着打内战,四九年之后,运动连着运动,“*”,没有一天现代化的工夫。四九年之后的造原子弹,丝毫没有影响中国现代化的进展。
我不记得在哪儿了,偶然看见你那个文章,关于猎奇的,你说:猎奇有什么不好?我同意这个。
查建英:是讲异国情调的吧?那是在《读书》上发的。
阿城:对,就是讲异国情调。
查建英:其实古代中国人更喜欢猎奇啊,因为他底气特别足、自信的时候,心态就开放,不怕外边东西进来。
阿城:他不焦虑。你看美国一般的人,他学一下拉美的歌啊什么的,很正常,没有那种焦虑的猎奇。
查建英:我就老爱想象唐代长安,那时候长安城里住了多少胡人啊!带来那么多胡人的玩意儿,肯定那时候好多中国人喜欢那些,新鲜啊!唐诗里边不就有吗?胡声番乐,胡舞胡女,有什么不好的?现在就得说是崇洋媚外了。
阿城:对。
查建英:大家这么喜欢别人的东西,感到有威胁。
阿城:觉得这会带来新的文化构成,所以也焦虑。
查建英:有一个现象:不少八十年代时非常活跃的人后来消沉了,有些人甚至变成民族主义者或者民粹主义者了。我不知道这么推测对不对?是不是九十年代以后,全球化来了,这个大环境之下,即便你把中国传统文化找出来也不足以依托了,对付不了这个势头了,因为全球化似乎就是西化,而且更加以经济为中心。这个局面比八十年代复杂多了,经济层面、制度层面、文化层面,犬牙交错,中外互动。这对习惯思考大问题,老想捋出一条大辫子,开药方解决大问题的那种人是很要命的。他会产生无能感、失控感。即便他物质生活上小康了,他还是会感到一种失落。而且我看这不是个别现象,有相当一批八十年代的人,尤其所谓的人文知识分子,相对科技知识分子来说,感觉自己在九十年代被边缘化了。这跟你那个边缘化不是一回事。你那时是被正统边缘化了。可在八十年代,这些人文知识分子也好,艺术家也好,实际上在话语权上是很中心很主流的。比如电视剧《*》,那口气多雄壮呵!李泽厚《美的历程》当年是大畅销书。再比如刘再复,据说那时候他一演讲,讲文学主体性啊二重性啊,就有上万人去听。你想那恨不得都是现在歌星出场的架式。“朦胧诗人”也有大批的追星族。所以那个时候,当一个人处在主流位置上,他再怎么反思,说赶上、追上,其实那个焦虑也不会很深。
阿城:不是。因为四九年以后,就把大家都变成无产阶级,失控了。中国的知识分子其实是既得利益阶层,因为从经济上他们起码享有福利待遇。刚才说了,这个问题我以前不知道,是我插队以后,从农民身上反过来才知道。农民没有医疗保险,连土地都不是他们的,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任由他们生灭。但你是一个城里人的时候,你已经跟利益沾边了,所以大家要争,要多一点。知青后来的返城运动,说起来就是要返回利益集团嘛,起码要回到吃商品粮的那个圈子里去。农民根本没争的,他不在这里头。就说作家吧,中国作协是部一级的单位,往下可以类推,省的,市的,都是利益集团里的,所以中国哪有文坛?只有官场。
查建英:文坛就是官场,基本同构。这个历史上也有过,王朝的时候,谁要是变成了朝廷的诗人,所谓御用文人,比如说李白,不是也有什么高力士给他脱靴,那个作家的地位也就不一样了。
阿城:中国一直是官才能标明价值,官本位。你为什么要读书?为了做官。制度形成了,尤其在科举之后,隋朝以后官本位越来越严重。八十年代初,我父亲的右派身份要改正,要恢复原级别,我跟父亲说:为什么要改?你的人格自己还没建立起来啊?今天可以认可你,明天仍然可以否定你,他手上有否定权嘛。我这样说当然欠通人情,但是我把这样的意思放入《芙蓉镇》的电影剧本里了,秦书田没有去做那个文化馆长了。看完电影,观众还没看清秦书田吗?还需要当官才能让观众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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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2-28 15:03:10 | 只看该作者
查建英:可是他们不行。像丁玲,你想那是写《沙菲女士日记》的人啊!到后来她对上面给她的评价重视到这个程度!唉。
阿城:所以,右派本身没有问题,是国家不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公民,降低你的生活水平,限制你的自由,等等。现在,你当街说我是右派,谁理你啊!你现在想当右派?多不容易啊!
查建英:现在回忆右派的书都成畅销书了,像章怡和那本。
阿城:这本书写得很好,书名也好,梅志前些年写过一本关于胡风的《往事如烟》,这本书就叫《往事并不如烟》,积极,往事真的并不如烟。但是它也再次证明了就是因为这哥儿几个,才开始了反右运动。
查建英:网上有一个评论挺有意思,说我们本来不知道,从这本书倒看出那时候特权阶层是怎么生活的了。而且呢,这种优越的生活是因为主动接受*。你为什么说反右是他们几个挑起来的呢?
阿城:这部分的人属于一九四九年前中国内战时期的第三种势力,他们主张和平……一九四九年后虽然他们中很多人得到重用,像章乃器是粮食部长,章伯钧是政协副主席、交通部长,罗隆基是政协常委、森林工业部长等等,但是……结果,哗——一大批中层和底层的右派……
查建英:倒了血霉了。
阿城:倒了血霉了。*八十年代初不同意改正这几个右派,他承认反右有扩大化,扩大化指的就是这几人以外的人,包括党内党外的高层中层和底层,尤其底层右派,现在来看这本书:唉,“反右”后“*”前你们活得还不错嘛!我觉得这是这本书的一个反效果。
查建英:还有车呢。那没车的还不觉得冤死了,可他其实还有院子,还有服务员。
阿城:章怡和在成都,觉得有危险,就到机场,坐飞机回北京。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事呵!而且有机票钱啊!高尔泰出了本《寻找家园》,描述的就是另类景象,底层右派,有普遍性。
查建英:那时候他们摆个家宴,多少个服务员。下馆子请客吃西餐……你要想那时候的工资是多少啊!
阿城:不得了的。
查建英:所以消灭阶级也不是绝对的,里边还是有等级。啊,咱们还绕回去说八十年代吧。既然那时知识分子的既得利益还没有受到威胁,你觉得他们的焦虑有点滑稽有点虚飘吗?还是他们确实提出了真实的问题?
阿城:问题也是真实的,不能说不真实。但如果他们生活得更真实一点呢,可能同样的问题不会这样提出。
查建英:你知道后来有一个说法,好像是朱学勤文章里写的吧,反正就是九十年代的人回头批评八十年代,说那时是“荆轲刺孔子”。就是说那个“文化热”是个伪命题,荆轲本来应该刺秦王,结果呢,因为不敢刺秦王,怕要了他的命,所以就去刺孔子,去批判传统文化了。“寻根”到后来可不是光把传统拿出来奉为珍宝,而是去批判它了。包括韩少功,也不光是瑰丽的楚文化呵,不是后来就写了《爸爸爸》吗?那可能跟“五四”的批判国民性又有一定的关系了。
阿城:有。
查建英:把中国传统保守愚昧的那一面又给拎出来,作为一个靶子,结论是:因为有这样的传统,所以我们才落后于西方,所以我们后来才有“*”,等等。那个根就变成祸害之根了。结果就不是文化影响或者传承,而是又变成一个自我否定了。
阿城:寻根,造成又回到原来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增加知识和文化的构成,是比较烦的。
查建英:所以这寻根呢,在你看来它初衷是好的,找传统,找文化资源,是你赞成的。
阿城:对。你不管是找传统也好,找西方也好,这样你的知识结构和知识构成才会丰富一些,你就会从原来的那个意识形态脱离开,或看得开一些。唉,怎么结果它又回来了!
查建英:是不是因为寻根的这些人,他原来的知识构成和思维方式,在后边影响他看那个传统的态度?结果他可能看到的就比较消极,净是要抛弃的糟粕。那中国还是得重新来过。最后就是《*》,又是老大的一种话语形态,把过去那个黄土文明拿出来做个总体批判,从政治到文化,都专制都落后,是我们今天落后的原因。然后呢,西方的海洋文明是我们向往的,要追上的。那大概是一九八八年前后,离*年不远了。所以咱们要是这么粗略地归结一下,看看八十年代有没有一个内在的发展逻辑,那可能到后来,它就是走到《*》了。有没有这么一条线?
阿城:我觉得有。
查建英:我觉得,传统里是有不少糟糕的东西,作为一个现代人很难全盘接受。有些东西呢,是古代农业经济中生发出来的,在当时是智慧的、合理的,但与我们现在工业、信息时代的生活不太匹配了。可是呢,一个民族就像一个人一样,你总得面对和承认你自己的家世,总得有所传承。老是砸烂、批判、自我否定,然后宣称:一张白纸,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那你就老上小学一年级吧!你倒是无知无畏,可你那创新就老是小儿科。要不就只好全抄人家的。人家倒是一路积累上来的。我们老爱说美国人建国短,缺乏文化传统,可是在美国住了这么多年,你知道他们多么注意保护自己的任何一点历史沉积啊。仅仅纽约吧,就有一两百个保护老房子老街区的协会,难怪纽约市景如此的千姿百态,它丰厚啊。再看看我们的北京,七八百年的都城历史,拆来毁去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难道我们要和新加坡比吗?这说远了。总之,我觉得八十年代对待传统态度还是过于简单了,也还是黑白分明的,比较决绝激进的一种态度。就像丹青说的那个“红卫兵文化”。丹青是讲前卫艺术,其实八十年代很多东西,前卫也好,自由主义也好,那种权威的、教训的话语方式挺普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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