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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词学的文化反思——叶嘉莹教授访谈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作者:祝晓风 2010年03月19日
叶嘉莹,1924年生。1945年毕业于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自此,任教生涯已长达六十余年。曾先后被美国、马来西亚、日本、新加坡、香港等地多所大学以及大陆数十所大学聘为客座教授及访问教授。1990年被授予“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Member of the Royal Society of Canada)称号,是加拿大皇家学会有史以来唯一的中国古典文学院士。此外,还受聘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名誉研究员及中华诗词学会顾问,并获得香港岭南大学荣誉博士、台湾辅仁大学杰出校友奖与斐陶斐杰出成就奖。在数十年教学生涯中培养了大批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人才。主要著作有:《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杜甫秋兴八首集说》、《迦陵论词丛稿》、《迦陵论诗丛稿》、《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中国词学的现代观》、《唐宋词十七讲》等,影响广泛。
叶嘉莹
我个人以为,词的每一次发展和变化,都与时事的变化有很密切的关系。大家以为小词写美女爱情与时代不相关,可是就是这样不相干的东西,它其实是相干的。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批评,所以我们对于《人间词话》的评价,应该是有肯定它的地方,但是我们也应该知道它不足的地方。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王国维是很了不起的,张惠言也是了不起的。
真正的精神和文化方面的价值,并不是由眼前现实物欲的得失所能加以衡量的。
一年来,叶嘉莹教授以“王国维《人间词话》问世百年的词学反思”为总题目,在南开大学、南京大学作了三次长篇演讲,涉及中国词学百年发展及其他文化问题,引起较大反响。2010年元旦,中国社会科学报记者专程到天津采访叶嘉莹教授,话题就从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开始了。
千年词学的困惑
记者: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发表,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学研究的一件值得记录的大事情,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这是中国学者有意识地运用西方文学理论来解释中国文学现象的一本著作,而且很可能是第一部。时间过去了百年,站在现在的立场来看,《人间词话》对于词学的传统意味着什么?对其后的发展有什么作用?
叶嘉莹:我有几次演讲,总的题目是“王国维《人间词话》问世百年的词学反思”。《人间词话》是研究、评论词的著作,它问世百年了,这个时候,我们需要对于词学有一个反思、一个回顾。一方面是向前推溯,《人间词话》发表以前,词学是什么情况,它对词学有什么继承,或者有什么创新。《人间词话》发表以后又是100年了,那么这100年我们对于词学的研究又有什么创新和进展。
记者:越是重要的著作,越是需要放在长时段的历史坐标中来考察,才能真正认识到它的价值。
叶嘉莹:你给我列了许多题目,但我想我还是从比较切实的、比较有体会和了解的事情谈起吧。
中国古代的论述,如先秦诸子百家,他们的著作往往是一个个的寓言、一个个的故事,或者像《论语》都是片段的语言,不是长篇大论的逻辑性的思辨文字。中国传统的文学评论的语言也是如此。中国文学批评所长的是一个具体的、现实的一种感受、一种思维,不是把它归纳贯穿起来成为一种理论的东西。尤其是词这种文学体式,更加缺乏一个理论上的价值观。
中国传统对于诗和文章还有一个总的看法,认为诗是言志,文是载道。而且言“志”包括两种不同的内容,一是指你的一种理想、一种志意,比如孔子在《论语》中说“盍各言尔志”。另一个是指一般的感情活动。以前朱自清先生写过一本书,叫《诗言志辨》,谈到这个问题。
可是词是一种很微妙的文学体式。常常说词与诗有什么不同,它不仅是形式上的不同,一个是长短不整齐的句子,另一个是整齐的句子。不只如此,从一开始,词跟诗的性质就有不同。词本身是配合音乐歌唱的流行歌曲,是给流行歌曲填写的歌词。在隋唐之间就有很多流行歌曲的曲调,长长短短什么都有,而且非常通俗化、市井化。无论是贩夫走卒,无论是何种职业、何种阶级的人民,你心有所感,都可以按照流行歌曲的调子写一首词。
我们追溯到有文字整理、刊印、编辑成书的第一本词书是《花间集》。《花间集·序》说,这些词只是整理出来的一些比较典雅的诗人文士写的歌词,是为了给诗人文士在饮宴聚会的时候可以有这些美丽的歌词以供歌唱。这样的目的,第一不是言志,而是为了歌舞宴乐,跟诗的言志不一样。第二也不是抒情的——这里我是指狭义的抒写自己的感情——因为是给歌女填的歌词,不代表自己的感情。所以词在一开始是俗曲,大家都不注意、不整理。等到整理的时候,其目的则是给歌宴酒席之间歌唱的歌女一个曲辞去唱。所以它跟诗的目的完全不同,既不是言志,也不是抒发自己个人的情感。
记者:这在中国传统的文学理论中,就不好用“诗言志”、“文以载道”来解释了。
叶嘉莹:所以中国词学的评论一直在困惑之中,尤其是在中国传统儒家思想道德的观念之中,只写美女跟爱情这种内容的文学有什么意义,有什么价值?可是很奇妙的是,这种既不言志,也不写自己感情的歌词,当它流传和被接受下来以后,反而在读者之间引起了很多的感发和联想。过去古人的词论对这种情况的发生一直是迷惘的,宋人的笔记凡是谈到词的,都很困惑,都不知道它的意义和价值。
词后来诗化了。早期的词是不写自己的感情的。到了后来东坡、稼轩时,不但写自己的感情,也写个人的志意,所以有了这一类的作品。可是在中国传统的观念中,第一层困惑是,不知道写美女爱情的歌词有什么意义和价值。等到苏、辛出现后,有了第二层困惑,这还是不是词呢?所以李清照曾批评说,像欧阳修、苏东坡这样的人,写的都是句读不整齐的诗。那这样还算不算是词呢?
其实我个人以为,词的每一次发展和变化,都与时事的变化有很密切的关系。我们先从早期的歌词来说。南唐,像冯延祀的词在伤春的表面的叙写之中,包含了很深的意思,因为南唐的局势,冯延祀做了南唐的宰相,而南唐在危亡之中。而李后主的词是个很大的拓展。李后主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拓展,为什么他能够写出像王国维所说的“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伶工之词就是为歌曲填写的歌词,士大夫的歌词是自己言志抒情的作品。有李后主这样的作品出现,是因为李后主破国亡家。所以小词的发展是慢慢有它深层的意思,都与时代外在的变化有密切的关系。大家以为小词写美女爱情与时代不相关,可是就是这样不相干的东西,它其实是相干的。
《人间词话》的理论悬念
记者:那以后的人,从词中读出了许多深意,看来也不无道理。您曾多次讲过张惠言在词学史上的重要性。
叶嘉莹:一直到张惠言编了《词选》,他把他的见解放在《词选》前面的序言中提出来,它不是给朋友写的序,不是说好话赞美人,而是表达对整体的词的体会和认识。张惠言提出了词是可以写“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言之情”等等,虽然他的这些认识是对的,但他为了要证明他的话是对的,所以他就把温庭筠、韦庄、欧阳修的小词都指实了,说温庭筠的“照花前后镜”就是《离骚》的意思,韦庄的那些“红楼别夜”,都是怀念他的祖国。欧阳修的《蝶恋花》是写韩琦、范仲淹的被贬黜,他一个一个指实,就变得很牵强、很拘板、很狭隘。所以他的说法有他的道理,但是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
到了王国维,他也认识到词里面有一种很微妙的作用,是非常奇怪的,就是不管它表面写的是伤春怨别、美女爱情,常常在它表面所写的这些景物情事之外,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他也体会到了这一点,但因为中国过去的文学批评不是逻辑性的、不是有理论的,它缺少那种逻辑性的、思辨性的批评的术语,所以他很难表达出来。张惠言也是这样,他说“不能自言之情……盖《诗》之比、兴、变风之义,骚人之歌”,“则近之矣”,大概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王国维认为张惠言牵强,他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认为张惠言的解说是死板的、牵强附会的。他所赞成的是小词可以有一种像孔子说诗那样的兴发感动的自由的联想。好的小词就是能给你这么一种联想,而这个联想有多种可能性。所以王国维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他说的这三种境界,与原来的词已经完全不相干了。这虽然是静安先生自由的联想,可是他还说了,“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他意识到这不是原作者的意思,承认这是他的联想。
记者:这涉及词学中一个重要的理论问题,在整个文学理论中,对其他的文学体裁来说,也有普遍意义,即作者本意与“作品意义”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
叶嘉莹:关于“本意”与“意义”,西方诠释学称为meaning 和 significance。我在《词学新诠》一书的第二节中曾经讨论过。至于说词里面有个东西,可是又不要用张惠言的牵强比附的说法,那么这种东西是什么?王国维说是“境界”,就是词里面有那么一个世界、一种境界。王国维找到了这个东西,并且尝试用一些西方的、哲学的说法来解释,他用了一些西方的思辨性的说法,但是根本的“境界”是什么没有弄清楚,所以这些思辨性落实下来,仍然是模糊的。但王国维有他的贡献,就是他体会到了词的“境界”。
可是,《人间词话》还有一个缺憾,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因为诗可以言志、可以载道、可以抒情,都知道说的是什么。可是词不好用这些来概括,于是他提出“境界”。既然用“境界”,那就用“境界”说词就好了。可是王国维说到“境界”的时候,他引用的例证却都是诗。他说“境界”有大的也有小的,什么“落日照大旗”、“有我之境”、“无我之境”,引的都是诗。那么词的“境界”是什么,他也没说清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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