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喜喜:孩子永在永无岛——干国祥印象
睽别十余年后,昔日的同事在QQ上找到了他。 他说:“我周游列国的结果只有一个:发现所有神话真的都是神话。” “你是不是也是一个神话?”同事问。 他答:“我只是一个童话。” 这番发生在2006年11月21日的对话,距今不足三年,却已足以让今日见到他的人怀疑:这个人,竟然认为自己是童话——他叫干国祥。 一个孩子的永无岛 干国祥出生在一个叫干家埠的小村落。 和大部分童话的主人公一样:小时候,家里很穷很穷。当时他父亲在生产队里干活,每到他生日,这位父亲总要步行好几里路,到镇上花几分钱买回一块硬糕,作为儿子的生日礼物。这是干国祥一辈子所接受到的最好的礼物。也是他生命最初的甜蜜与温暖。 还有,干国祥的父母给了他宽容,允许他在家里的墙上画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像老鼠一样的虎,像魔鬼一样的将军,孙猴子的头像……没有水彩与油画棒,颜料是用泥水匠使用的彩粉。刚建造不久的房子被他画得体无完肤,父母却从不骂他,即使他画得不好或者确实画错了地方,也不怎么说,或有时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但生活的另一面,是困厄。揭掉怀旧的温情面纱,没有儿歌,没有童谣,没有故事,没有零食和音乐,没有书籍,缺少食物,缺少‘爱’、‘关怀’等今天时新的词。除了越来越少的麻雀,见不到鸽子;除了满地的狗尾草,没有见过玫瑰、百合、郁金香……这才是干国祥童年的写照。还有,绵延他整个童年的,是祖母的慈爱和自身的疾病。 因此,干国祥小时候算命,所有的算命先生都断定他与同样身体不好的母亲相冲,他会在十五岁左右遇到大灾难,并暗示他可能会在神经上出现差错。解救的办法是拜个干娘,就这样,干国祥还拜了同村一位妇女为干娘。 不知是这番解救确有其效,还是另一种事物改变了干国祥生命的可能:9岁,一次价值人民币9分钱、可能只是偶然的选择的购物——黑白连环画《激战崔家庄》,让干国祥拥有了第一本自己的书。先是他选择了它,后来便是它选择(改塑)了他。从那时起,购书就一直是他生活乃至生命中的一件需要定期去满足的本能。 比这本书更重要的,是半本书:从文革抄四旧即将烧掉的书中偷出来的半册《水浒》。他来来回回地大概看过数十遍,直到初一时借给一位同学而从此失去了它。 反复地读,是因为对他而言在当时没有任何其他的一本书可以与它相比。在一大堆抓特务保卫羊群的连环画中,它显得突兀而厚实。刚开始读时,是小学二三年级,他手头也没有字典,自然只能是蒙着读。蒙着读,任书中带有许多我尚不能够理解与确定的信息,却坚持着读下去,这多半是他从这本书的阅读中开始养成的习惯。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每一次阅读都只是走近一本书,走近一个故事,但不可能完全地把握这个故事——哪怕认识了其中所有的字。回想起来,这个习惯是如此重要:相比于遇到拦路虎非得设法解决后才可以继续往下读的阅读神话,这种“好读书不求甚解”的阅读不仅自由、培养了想象力,更培养了一种探求书中的意义而不纠缠于表面字词的阅读态度。 当然,当干国祥走进师范后开始知道,《水浒传》并非是真正的杰作。他身上颇带有几份说得好听一点是“侠”,说得难听一点是“流氓”和“强盗”的脾性,究其根源,除了当时整个社会处于文革的遗留症状中之外,那个一百零五个男强盗与三个女强盗的故事,对他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童年的阅读是一生精神的奠基,他用半册《水浒》打下了强盗的底。更不幸或说万幸的是:他当时找不到下半册,终于来不及学会招安,学会把流氓与强盗身份转换成合法的官兵。 是这样的童年,直接催生那个孤独、倔强、在黑暗中巡行的少年 刚进师范那年,干国祥15岁,是全校长得最黑的学生,又常常穿着七叔穿过的宽大衣服,活脱脱一个最标准不过的乡下野孩子。 因此,他可以替好友背黑锅,承认是自己偷看了那个全校最美、多才多艺的女生的日记,让那个女生的误解长达两年,让全班女生瞧他的眼神里多了鄙夷与不屑。两年青春岁月,应可等同二十年的成人时光。 因此,他读诗、作文、画画、弹吉它,同时被班主任和校长(现在他早是特级教师)认为他是他们从教以来最难对付的学生,是那个学校建校二十年来“最坏”的学生。 比起所有这些,在干国祥生命中留下最深烙印的,或许是那人生的第一次远征。那一年,他未满8岁,还没开始上学,也不会游泳,父母情急无奈地委托他以重任:要他独自在河边沿着纤道步行24里路、过一个数百米宽的河渡口,将一个口信送到外婆家。 他成功了。 从那开始,干国祥知道再没有比那个下午阳光下的石板路更漫长的路了——那个下午,他走过之后,这世界上也就再没有什么地方,是他所不能去的。 这次童年的远征,俨然生命的一个征兆。可接下来的路,似乎与此截然相反。 一位教师的永无岛 1987年,干国祥爱上一个女孩,和绝大部分人一样,那枚感情的青涩之果并未成熟。1988年,他师范毕业,成为绍兴上虞镇杜亚泉中学的一位老师。或许是那场爱情、或许是那部缺了半册的《水浒》,他开始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将这段山村中学的时光变得宁静无所求:他拒绝成为优秀教师,拒绝参加必要的进修,拒绝走上一条“仕”的道路。 因此,一直到工作的第六个年头,干国祥仍然被认为是一个不负责任的教师——他基本上不写教案,不出试卷和批试卷(除了统一组织的考试之外),也极少批改作业。有关考试的各种率的计算一直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会落到最后。 干国祥是孤独的。但孤独的他更深知环境的力量。 “‘我’来自‘他者’。‘我’是对无数个他者的模写、交换、植入的结果。于是,和怎样的人相处,和怎样的灵魂(精神、思想)相处,就是唤醒我深处的哪一类种子,让我成为哪一种人。美好的梦想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它是在某一天与美好的灵魂相处时被唤醒并且开始成长的。”干国祥这样说。 因此,他总是像只小心翼翼的蜗牛,用触角触摸一下他将遇到和已经遇到的灵魂,当它发现危险的时候,就赶紧缩回自己的硬壳中…… “我只能生活于真正高尚的人中间,真正大度的人中间,真正执着的人中间,真正追求永恒性的人中间……否则,我的小小的种子会被晒干,会枯死。”他如此坚持。 命运终于赐给干国祥另一半适宜的灵魂与之相伴:那位叫陈美丽的姑娘,是一位会在自己生日的寒冬那天,以坐在没有空调的办公室里给家长与孩子写信来庆祝生日的老师,那正是一颗沉静、内敛却能唤醒美好的灵魂。 1994年,干国祥开始“热爱”教育。两年后,大病和婚姻几乎同时而至,让他从此对生命有了新的理解。 生命能量的爆发,令人目眩。1998年,干国祥开始“一个人的语文教学改革”,这个固执的少年,在重重阻力下依然快乐前行。在此之前,他是一个优秀的班主任,但不是一个优秀的语文教师;在此之后,他开始知道生命中的语言密码如何被书写,虽然这一过程太过艰难,充满偶然。 2002年8月,干国祥向学校提出辞去学校教导之职。为让校长答应这份辞呈,他开出的条件是由自己来带令全校“厌恶”的一个毕业班。校长犹豫再三答应了,因为把这份苦差交给谁,本就是他的一块心病。 来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1892c10100fkaw.html) - 童喜喜:孩子永在永无岛——干国祥印象_诸向阳_新浪博客 干国祥为校长医治心病的结果,是从该年8月中旬到年末给这个他命名为“空山新雨”的班级写下十万多字的《新雨日记》,还给他带来绍兴大市优质课一等奖的殊荣,同时使教研员决定把这学期的另一个机会也交给了他——由他代表上虞市参加绍兴市青年语文教师论坛。 从一无所有,到一连串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干国祥面前铺开了一条平坦的名师之路。然而,他却固执地扭回头去,重新返回永无岛—— 2003年1月7日,为了请人批一批自己参与青年语文教师论坛的讲稿,干国祥在朋友白马湖的指点下进了BBS,进了“教育在线”。 这一进,从此沉醉不知归路。网络点燃了当年那8岁孩子的远征之梦:在上网半年后,他开始流浪。 2003年9月,怀着新教育的理想,干国祥辞去了杜亚泉中学的公职,去往宁波万里国际中学。他把自己变成一只过了河的卒子,从此只能向前。 事与愿违。万里的一年民师生涯,让干国祥看到的是私立学校的异化人的教育,给他留下的是创痛。 2004年7月15日,干国祥离开宁波,离开了新教育实验,一家人远徙到西部成都,到《教师之友》杂志担任编辑。 仅仅工作了几个月,《教师之友》被转刊。干国祥又跟着刊号来到四川省教育科学研究所,成为《教育科学论坛》的编辑。他依然幻想在维持生计之余,能在这杂志里多多少少实现他业已破碎的教育之梦。而这个梦,也在不久之后彻底破灭了…… 之后,在成都华德福学校半年的逗留,成为干国祥的一次小憩。因为每一次流浪的痛楚,都让他更深地陷入沉默与忍耐。 流浪中,没有户口与公职,惟一的安全感,来自身后的朋友和内心的神恩与信念,惟一的幸福,来自身边的妻女。 陈美丽的美丽之处,不仅仅是对干国祥的唤醒。她和每位贤惠的中国妻子一般,以丈夫的决定为重——支持干国祥辞去中学教导主任的职务、从杜亚泉中学辞职。她也做到了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做到的事——她没有像传统中国女人那样从此守着家、只知期盼丈夫归来,而是同时辞职,带着年幼的女儿,应聘新的工作,跟随丈夫的脚步,和干国祥一起远征。 曾经,她的腿骨折,没有半分工资地在干国祥的宿舍里过了一两个月;曾经,女儿说“爸爸,我忘了你的模样”,只有她擦去女儿的泪水…… 她和他,就像两棵橡树,肩并着肩成长,在黑暗里,朝着可能的光亮。 这一路,正是因有妻女相伴,虽然坎坷,干国祥毕竟是有家之人,尚非无家孤魂。 就这样同行,前行。他是一个甘地主义者,惟一的武器是放弃。一次次满怀梦想、收获永无,从终点回到起点——这就是干国祥的远征。 一名学者的永无岛 2006年3月18日至4月3日,从成都转道南京至苏州、无锡、重庆的一次出游,用了整整半个月时间。之后不久,又再返苏州…… 5月22日,干国祥公开发出一个誓言:“现在,我开始播下一粒种子,关于一个参与新教育实验的个人的种子,此时此刻,它只能说是无枝无叶无芽更无花。我向心中的神灵起誓:我不参与炮制中国式的假实验、假文章。至少从我的口中手下,会恪守研究的基本的道德。如果你想嘲笑,就请嘲笑吧。它(我的思考与探索)仍然可能失败,夭折,我的建议是到那时候再来嘲笑。至于官衔、职称、表彰,请不要附加在学术上、研究上、教育探索上。” 重返新教育实验,干国祥,这个应试教育外的孤魂,再次从无迈向有。 是的,干国祥有这个能力。给他一片沙漠,给他一段岁月,他终将在上面布满鲜花。遥远的车山岙的一(1)班是个例证;中国语文网语文论坛是个例证;中国教师用书网深度语文是个例证……还有某些名字,那些更丰硕的果实,他不愿说出,因为说出它们,他觉得是平白让自己遭受侮辱。最好的例证,是写于2003年的《从种子开始》,那些无名的花草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也是22日晚上,干国祥重返新教育团队,接到了第一个任务,一个看上去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内,完成一个四十到六十页的册子,主要读者对象,港台和海外华人圈中普通人…… 干国祥也说:“这怎么可能?!”然后他说:“但就让我们开始吧。” 由此,新教育团队开始了“魔鬼团队”的锻造。干国祥正是从此时起,才日复一日地变形,成为我们今日眼中的魔鬼。 作为一名在学校里基本不交作业,平时靠小聪明混过考试关的学生,曾经的干国祥对考试是既不感兴趣也并不害怕的,甚至有点轻视它。这一特殊的经历保留了他自由的天性和创造力,然而躲避了枯燥的高中和大学学习,同时也就意味着错失了系统知识的建构和学术研究的基本训练。知识结构单薄,缺乏足够的学养,对学术研究的框架和术语容易产生恐惧,对最新动态的学术和整个思想界缺乏了解…… 这些沉重的硬伤伤及筋脉,触及骨骼,干国祥用疯狂的自学来强健自己。曾经一年买书花费5000多元;曾经从宁波向成都的那次搬迁中,一家三口20包行李,有11包是他不能离弃的书籍;曾经每年用于阅读时划下记号的水性笔,每年要用一百多支;到了最近的网络师范学院中,他为了数学哲学一课,一个月阅读70多本相关著作,据说还有十余本未算其内…… 如果说三十以前干国祥的血液中有一半是酒精的话,那么三十以后,他的血液中一半是咖啡。从端起酒杯到端起咖啡杯,完成了灵魂从狂野的青年走向宁静的岁月的转折。从此以后,他的话题少了对不公社会的抨击,少了对浅薄得志者的不满,少了某些话题的猎奇,而只有教育,只有一个个教育的细节和梦想,才一次次在举杯浅酌的同时被拈起,被擦亮。而如疯如魔的干国祥将自己生命的上限预定在60,以后若有多一年之可能,他觉得就是赚了。 就这样站在岁月的风沙里,没有花,也没有果,干国祥成为一棵在风中聒噪在雨中沉默的树。岁月一再地砍刈、焚烧、虫蚀着他。他曾经写下诸多温软的文字,记录自己的心情。当时间让创口凝为古怪的瘢痕,今天的他已经讨厌自己一再地书写它们,就像讨厌赫留金向着周围的人群,举起那枚被狗咬伤的手指头。 干国祥不再言说自己的生活,尽管他的生活越来越精彩:那个用坚强伪装思念的女儿如云,已经挺拔如竹;而他的爱人、曾经担忧地问“我们真的到苏州吗?那里有住的地方吗?我会有工作吗?”的陈美丽,也真正成了同行者,成为新教育实验的花园中一朵朴素芬芳的花。 就这样,当年的干国祥,被别人以及他自己渐渐遗忘,生活中的干国祥,又在被他无意间隐藏。干国祥这三个字,在旁人眼中越来越成为一个哲学的符号,这样的他,尽管有别样的精彩,却显得有点孤独。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干国祥依然没变,他依然是那个固守在永无岛上的孩子。他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熟悉的领域,从体制内的名师到新教育研究的学者,从温情的教育随笔到今日犀利的思辩雄文……千帆过尽,干国祥依然固执地守着他的永无岛。他就这样从无中诞生出有,然后,将有抛向海中,任人捡拾,他却重归他的无。 这样的放弃与转身,只有真正的孩子才能做到。因为只有真正的孩子,才会永远将热切的目光投向广袤的未知,才真正理解永无之意:永是一无所有的荒寂,亦是万物萌动的初始。 当然,那真正的孩子彼得潘也会被同情:“那小孩子有别的孩子永远也享受不到的欢乐,但窗子里的这种欢乐,他永远也享受不到。” 无论来自何人,所有的同情都同样的廉价与愚蠢。窗户的存在绝非为了阻隔,恰是为了某日,轻轻,被推开。 但是,真正的孩子,永在永无岛,他不愿建立用功名的砖瓦搭建尘世的城堡,无意间却让整座岛屿成为自己的城堡。那里海盗四伏,只有飞翔才可抵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