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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学说的播种与收获──弗罗依德理论之于茨威格的小说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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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2-1 08:47: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精神分析学说的播种与收获──弗罗依德理论之于茨威格的小说创作
 
 
王焕新
 
  茨威格的创作是在文学领域对弗罗依德精神分析学说最具自觉意识和最富热忱,同时也是最为成功的尝试,他辛勤而细致地播下这生命力顽强的种子,当然也收获了丰硕的成果。换句话说,茨威格作品乃是精神分析理论最为有力的佐证。弗罗依德所开创的精神分析学成形于19世纪末,完备于20世纪早期。如所周知,弗罗依德精神分析学是一个相当完整的体系,在这个体系里,以潜意识为基础的人格学说是为核心,其中,本能学说是关键内容之一,也是其人格理论的动力学基础;而以泛性论为基础的人格发展阶段说则占有重要地位。在方法上,“释梦”乃为该精神分析学说的出发点和主要手段,同时也是打开通往精神领域潜意识活动的最重要途径。最后,社会文化观是这个理论体系在人文科学领域中的扩展及应用,当然,也是弗罗依德主义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
  概括且分而言之,弗罗依德的精神分析学可由八部分组成:1、意识与潜意识理论;2、压抑与抵抗理论;3、关于梦的理论;4、泛性理论;5、快乐原则与现实原则的理论;6、关于失误的理论;7、人格理论;8、生与死两种基本本能理论。它们对茨威格的创作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对形成他心理现实主义的原则与风格,不但具有理论上的指导性与规定性,而且在创作的动态化过程中,也起到启发与滋养的作用。

(一)揭开原初生命力谜底:透视“利比多”
  弗罗依德认为,人的一切行为无不蒙上性欲的色彩,在性欲后面藏着一种名为“利比多”(libido)的潜能,它驱使人追求快乐原则,释放本能。他把利比多看做是性欲的原始动力,无论是生的本能还是死的本能,它们的能量或势力都来自利比多。其能量极大,暗中推动着人类的一切行为,决定着人一生的主要活动。小至个人发展、心理失常、创造活动等,大到社会习俗、宗教制度及人类各种行为等,都受到利比多潜能的支配与推动。
  对于利比多的作用,茨威格在《精神疗法》一书中作了形象透辟的分析,他认为:“人不想要永恒,尤其是灵魂并不渴求精神生活:它只是受欲望驱使盲目地渴望着。普遍的渴求是所有心理生活的第一下呼吸。就像身体渴求食物,灵魂也渴求欲望。利比多,这一原始的欲求,灵魂无法抑制的饥饿使它迎向世界。”在他的许多小说中,他显然是有意识地试图触摸乃至打开主人公身上潜伏的利比多的瓶盖,让读者看它个究竟。这种处在原始混沌中像火山底下的岩浆一样的粗暴力量堆积着、涌动着却不自知,往往因为一个契机在瞬间苏醒,旋即一发而不可收,做出有悖伦常之事。其中较为典型的例子是中篇小说《雷泼莱拉》中的主人公。
  小说讲述的是一个悲惨的故事。女主人公雷泼莱拉原名叫克莱岑莎·安娜·冯肯胡伯,是个私生子,出生在一个小山村里。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从来不与人交往,甚至没有人看见她笑过。这个“像一匹骨骼宽大,精疲力竭的山区瘦马”的女人最大的乐趣就是像土拨鼠般地积攒金钱,好在老去的时候不在养老院里啃酸面包。同样是为了钱,37岁的她离开了家乡来到维也纳,成为一户贵族家的女仆。两年多的时间里,她除了上教堂做弥撒,从不上街:“灶口那一小团火对她来说就是太阳,她一年到头劈的成千上万块木柴就是她的森林。”但是,一个偶然事件彻底改变了雷泼莱拉的命运。在一次全国进行的人口普查中,这家的男主人男爵先生偶尔得知雷泼莱拉来自于他常去打猎的阿尔匹斯山角的一个小村庄,并且他的向导竟是雷泼莱拉的舅父时兴奋不已,想也没想,便按照当地农民最亲切的方式“用手掌朝她那硬梆梆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哈哈笑着打发她走了”。但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种肉体上亲昵的举动却使雷泼莱拉那沉睡了40年的欲念复苏了。她变了,从前的坚硬、笨拙、迟钝让位给了机敏、细心与好动。她追随着男爵,像条狗般忠诚,爱他所爱,恨他所恨,“用他的眼光来观察,用他的耳朵来倾听”。雷泼莱拉很快发现了掩藏在男爵夫妇彬彬有礼的表面下彼此仇视的关系。她开始公然对抗男爵夫人,想尽办法与她作对。在这个遭受多年折磨而变得神经质的女人被送进疗养院后,雷泼莱拉更是如鱼得水,她全身心地服侍着男爵,为他寻欢作乐大开绿灯,甚至她本人也置身其中。但好景不长,不久男爵夫人养病归来,夫妻再次陷入无休止的争吵当中。雷泼莱拉觉得热情服侍男爵所享受到的欢乐被剥夺了,她重新陷入了沉默之中,只不过这沉默的地壳下沸腾着仇恨的岩浆。在一次男爵出门打猎时,雷泼莱拉打开煤气制造了夫人自杀的假象。她原以为这一举动会赢得主人的欢心,但是遭受犯罪感折磨的男爵无法忍受与雷泼莱拉是同谋的想法,千方百计地躲避着她。这个绝望的女人在当面证实了一切之后,从多瑙河河湾的桥上跳下去自杀了。
  在这部小说中,茨威格不仅是以一个文学家,更是以一位谙熟精神分析学的心理学家面目出现的。从作者对雷泼莱拉不带一丝情感倾向的描述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利比多的身影,它从女主人公沉睡的潜意识中慢慢觉醒,小心翼翼地游向意识的边缘。男爵的举动唤醒了她那被压抑多年的爱的渴求,这种欲念以种种离奇的方式表现出来:她尽力服侍着主人,为他的偷欢大开方便之门,而她则从锁孔里窥视,从门缝里偷听,在她的感官里也“麻苏苏地接受了一种秘密的共同享乐”。主宰这颗扭曲灵魂的,除了潜意识的本能冲动外,就再也找不到别的内容。在雷泼莱拉的性格展示中,性欲本能以变态的嘴脸呈现在读者面前,它冲破一切常规束缚,在激情与冲动中尽情展示自我,唯快乐为本,最终酿成她生命的悲剧。在这场悲剧中,诱因所引起的是性欲本能,拉皮条的动因是性欲本能,杀人、自杀的动因是性欲本能,是变态性欲所导致的性欲幻影的破灭。在雷泼莱拉的性格展示中,性欲本能像幽灵般徘徊游荡,予性格发展以动力,予潜意识以驰骋,什么现实原则,什么理智与良知,统统让位于快乐原则了。这既是雷泼莱拉的悲剧,也是作家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下层劳动妇女的悲剧。尽管茨威格在塑造雷泼拉这一形象时不带一丝情感流露,但作者却能在他透辟的心理分析和探寻人物内心的笔墨历程中读出那份饱含无奈的同情,从而对时代、对命运有了一分更为深刻的理解和体验,这是他心理现实主义的独创性魅力。
  弗罗依德在极力肯定利比多的冲动力构成了人的不可破坏的一部分的同时,又展示了利比多自身发展的规律。他认为利比多的一切都与自我相联系:“起初,利比多的整个适用部分都蕴藏在自我中,我们称这种状态是纯粹的、原始的自恋。这种纯粹的、原始的自恋结束于自我开始将利比多贯注于对象观念,开始把自恋的利比多转变为对象的利比多。在整个一生中,自我都是一个大储存库,利比多的贯注由此谴出,达于对象,而又一再地退回于此,这正像一个变形虫在用它的伪足活动。只是当一个人处在热恋当中的时候,利比多的主要部分才转移到对象上,对象才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了自我。利比多在生活中的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是它的流动性,这使它易于从一个对象转向另一个对象。必然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利比多固着于特殊的对象,并常常持续一生。”
  这种将利比多固着于一个对象并持续终生的最好例子是茨威格笔下那个“陌生女人”的故事。在《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中,作者笔墨酣畅地描写了一个女人的一生,写她怎样陷入一种单恋的情感中无以自拔,怎样在强烈欲望的支配下不惜一切,怎样在失去理智的状态下一意孤行。全文以书信体的方式娓娓道来,读后令人掩卷唏嘘,感慨万千。
  小说以男主人公小说家R度假回来发现一封笔体陌生的信开始,如泣如诉地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女人的爱情悲剧。随着女主人公的叙述,她人生的三个阶段清晰地展示在我们面前:从十三岁到十六岁,处于青春期发育的少女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轻浮浪荡而又风流倜傥的文人。这个早熟的女孩怀着狂热的好奇尽力探听和窥视那个男人的生活。在信中她深情地写道:“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盲目地,忘我地爱过你。我知道你的一切。了解你的每一个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条领带,每一件衣服……”。16岁到18岁这一阶段,因为母亲的改嫁,少女去了因斯布鲁克,她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不与外界,靠着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打发掉了两年的时光。当她刚能独立之时,就谢绝了继父的好心资助,独自前往维也纳去重续儿时的梦想与渴望。她整夜整夜地站在R家的楼下,凝视那窗前的灯光。正如她在信中所写的那样:“我对你的激情始终犹如当年,只是随着我身体的发育和性欲的萌发而变得更加炽热,更加肉感,更加女性罢了。”她不顾女人的羞涩,曲意逢迎,委身相许。三个夜晚使她有了生命中第一次真正的喜悦:一个孩子。一个苦恋的产儿。为了这个孩子,也为了不拖累小说家R,她心甘情愿地做了妓女,用卖身的钱精心哺育着孩子。生活一如既往的进行,女人相思的痛苦也因着孩子而大为减轻。但天有不测风云,因为一场小小的流感,上帝夺走了她生命中的唯一真实。摸着孩子冰凉的小手,陌生女人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她拿起笔向着那个等待了一生的爱人倾诉着痛苦,也把无限遗憾深深根植于读者心中。
  这是一段怎样的情感呀!一个女人,从十三岁到二十八九岁一直默默地、近
乎疯狂地爱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从来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在与她有了令
人消魂的三个夜晚之后仍然想不起她的模样。而与此薄情寡义的态度形成对照的
是:这个苦恋的女人,在失去了他们共同的孩子并决定弃绝人世的时候,仍然在
为那个男人着想,她向R提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要求,竟是恳求他在生日
那天,别忘了自己买一束玫瑰花儿插在花瓶里,因为往年都是她送给他,今年却
办不到了。相信每个读者读到这里都不能不为这个女人抛弃功利的高尚情欲和纯
洁人性所感动,同时也会为她那非同寻常的举动而大惑不解。其实根据弗罗依德
的利比多学说,沿着陌生女人成长的轨迹,不用费力就能揭开这份情感的谜底。
陌生女人自小生长在一个缺少爱的环境中:她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没有任何可以
信赖的人。父亲早逝,靠抚恤金过活的寡母与她格格不入,而学校中那些轻浮的
女同学她更是合不来。可以说,这一切使13岁的她处于一种自我封闭与隔绝的状
态,表现为极端自恋。但“利比多能量的发泄,总要面临对象的选择”(24)。
青春期的渴望,使她迫切需要为内心深处郁积已久的情感的倾泄找到一个出口。
这时,小说家R出现了,他的那些精美的书,他那渊博的学识和语言天赋,尤其
是那张充满青春与活力的面孔深深吸引了少女。当R用那种“温暖、柔和、多情
的眼光”注视着她的时候,少女的心灵产生了震颤。在她身上,女人的意识觉醒
了。在这里,利比多在少女由自恋转向他恋的过程中得到倾泻。但由于没有行为
对象的响应,陌生女人陷入了一种单一的情感中,她无力自拔,任凭感情捉弄,
摆布,心甘情愿地俯首称臣,最终跌入自己命运的万丈深渊。
  茨威格在这篇小说中,煞费苦心地塑造了陌生女人这一人物形象,写出了她
悲剧性的一生。这个为情所苦、为爱所痛的女人在持续的情感倾注中耗尽了生命
的最后一丝气力,只为了拥有那份虚无缥渺的爱情。这份爱,没有一丝理性的抑
制,没有一点道德的评判,处处让人感受到利比多的魔力是怎样攫住一个人的心
灵,到死方休。
  在人性泯灭、玩弄女性为司空见惯的社会里,茨威格描写了
不求报偿的爱情。那个善良的女人临死时也不要求怜悯和慰籍,她诉说自己的一
生,是要表白人的尊严。然而,这个纯洁无瑕的形象在现实生活中恐怕很难找
到,茨威格只不过是把自己理想中人的美德,注入了这个陌生女人的躯体,来表
达他对女性感情的尊重,达到以仁爱精神改造社会的目的。高尔基特别赞赏茨威
格“惊人的诚挚语调,对女性超人的温存,主题的独创性和奇异的表现力”,称
他的女性形象“比我耳闻目睹的那些活人更加高尚,更有人性”(25)。可以
说,这篇小说是茨威格用人道主义目光探寻人类内心世界的一次成功的尝试。他
以深刻的理解和温存,关心人的命运,怜悯人的孤独,珍重人的性爱,他敬佩人
类天性中蕴藏的那种不可磨灭的爱的精神,相信它正是组成伟大人性的本质因素
或永恒部分。确实,小说的最杰出之处,就在于它是一曲对于人性中至精至诚的
深情颂歌,它越是遭遇乖蹇,也就越引起人的共鸣,越显出它的价值和迷人的光
辉。

(二) 狩猎于幽密的精神森林:捕捉潜意识
  在《精神分析引论》一书中,弗罗依德引入了潜意识这一概念。他认为“一种历程若活动有某一时间,而在那一时间内我们又无所知觉,我们便称这种历程为潜意识”。在他看来,潜意识的精神活动远比意识的精神活动重要得多。意识过程在人的全部精神过程中不过是极小的一部分。就像大海里的冰山,浮在水面上的部分是能够被人看到的,但却只是整个冰山的一小部分。意识活动有类于此。在弗罗依德看来,潜意识就像冰山中水下的部分,在人的全部精神活动中占主要地位。他认为,潜意识所包括的内容都是一些原始冲动,各种本能及与本能有关的欲望,特别是性的欲望。这些欲望不被大多数人的生活所接纳,在现实中大都不能得到满足,因为社会的法律、道德、伦理、习俗等规范制约着它们,于是受到压抑的这些欲望离开意识的范畴被深深地埋藏在潜意识中。可以说,弗罗依德的整个学说都建立在潜意识的基础上。
  基于弗罗依德的潜意识说,茨威格总结为:“我们全部的精神生活看起来──这一伟大的景象,由弗罗依德第一次呼唤出来──像有意识的意愿与潜意识的意愿,负责的行为和我们的冲动的不负责的任性之间持久而病态的一场永不完结的战争”。茨威格作品中主人公的精神困惑或内心冲突可以说都源于这场“战争”。比较突出的例子是他的短篇小说《夏天的故事》。在小说中,“我”在意大利的度假胜地科莫湖畔遇见了一位年岁不小、高雅、修养有素的先生。那位先生向“我”讲述了去年在此地他如何用一封封热烈的“情书”去对一个16岁、尚未开始独立生活、阅历不深初到意大利的少女玩了一场危险的爱情游戏。这位长者为姑娘虚构了一个神秘莫测的伴侣,给她写了一封缠绵的“浪漫主义情书”,望着姑娘读完信后羞涩而烦躁不安的神情,他感到异常兴奋。此时这位年岁较大的先生已欲罢不能,这场游戏强烈地吸引着他,他接二连三地给她写信,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我这些信里去体会一个恋火中烧的青年男子的感受,并虚构出越烧越炽热的恋火,这成了吸引我的一种奇特而激动的神奇力量,成了令我着迷的癖好,仿佛猎人在安放圈套或把野兽诱到他的枪口上来的时候所具有的那股劲头。”但是当他面对姑娘“眼神里的那种悲戚的怨诉”时,心灵被莫名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这使他无法再恶作剧下去,“他走开了,天黑前没有回旅馆。”待他回来时,人去桌空,姑娘忽然走了。一年之后,这个“一向不愿生活重复的人‘怀着”有神灵助他创造一次巧遇的希望在同一时候住进了同一旅馆。内心里强烈渴盼着奇迹的发生。”我的一番议论道出了这场荒唐游戏的实质:“我认为,一个人无论是多大年纪,他要是写出这么炽热的信,在梦境里进入爱情之中,那他绝不会不受惩罚,绝不会无动于衷的。我倒想写一写事情是如何弄假成真的,写出他如何以为掌握着这场游戏,而实际上却是游戏掌握了他。他误以为姑娘蓓蕾绽放的美貌只是他以观察者的身份看到的,但实际上这美貌却深深地吸引和攫住了他。突然,这一切都从他手里滑掉了,这一瞬间他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望,感到需要这场游戏和玩具……”这种潜藏在老者内心的精神困惑很大程度上印证了弗罗依德的潜意识说。显然,这是一种明显的情欲表现。只是这种意识在尚未明确时,就被年龄差别、所处环境及伦理道德逼到了不为人知的潜意识中去了。一方面“望着她那梦幻般的、湿润的目光”,他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状的激动;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有这种欲念是很不应该、非常荒唐和有悖伦常的。这使他对自己也不敢承认这种感情。这种对自己都不能承认的体验在老者心中处于完全孤立的状态,害怕、羞耻和困惑把这种体验深深埋入心底。这种体验孤立无援,从四面八方受到压迫,找不到任何意识的合理借口,但它却滋生着,从潜意识的每一个角落膨胀着。意识与潜意识间展开了一场殊死的斗争,潜意识中的欲念无法冲破意识的防守,就只能从非正常途径寻找出路,于是便有了这场荒诞不经的游戏,有了这段变化莫测的奇情。
  在这篇小说中,茨威格写出了主人公心灵进程呈现为阶段性的纵向层次。起初,男主人公是以这场“游戏”的导演与观众的双重身份出现的。作为导演,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有意识地进行的,行动采取之前经历的是理智的分析和决策过程。这一心理过程主导了行为方式,形成了作品情节。但这个意识明确的心理过程,只是一个浅层。作为这场游戏的唯一观众,他追逐游戏过程,跟踪女主人公,对自己导演行为进行变相欣赏。但这个欣赏的行为过程所伴随的心理活动脱离了理智的控制,呈现出一种非理性的状态。作为意识活动,理性的淡化和非理性的强化,标志了这是一个较深的层次,但这仅仅是个次浅层。
  《夏天的故事》发掘了更深的层次,男主人公不仅作为导演和观众出现,同时还是一个出色的演员。只有当结尾“我”的一番话戳穿谜底之后,读者才发现了导致男主人公“好奇心”及全部行为的缘由,这一切归根到底是为了爱。但这种爱,这种作为演员的身份,男主人公是不自知的,随着游戏过程的推进,意识的表层,次浅层淡出了,深层的潜意识显现了,他才惊异地发现了自己正在演着想捉弄别人最终自己被捉弄的角色,而这才是主人公意识的底层。可以说,这种多层次心理描写手法的运用,更加有助于茨威格猎取人物的心灵。在《象棋的故事》中,茨威格再一次展现了人物的自觉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尖锐冲突。B博士在维也纳开了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管理皇室和大修道院财产。希特勒上台后,为了鲸吞这些财产,纳粹党徒把B 博士软禁起来,妄图逼他说出财产的去处。他们不准B博士见人,拿走了他的所有东西,使他陷入一种无边的虚空中,试图以此使他的防线彻底崩溃。这种不见天日的情景持续了四个月。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了一本棋谱。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把150盘棋谱背得烂熟,不得已只好选择自我对弈的形式,这是一次真正的自我精神分裂:“因为两方的我总是一方被打败,就要求扳回来。由于这种没个满足的穷开心,最后几个月我在囚室里自己对自己到底下了多少盘棋,是上千盘还是更多,就连个大概数我也说不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自觉意识越来越难以承受这种长时间的自我分裂,以至“浑身哆嗦,不能安静地坐上片刻”,而难以排谴的“虚空”迫使着潜意识仍然不停地呼唤着开局,甚至废寝忘食,急不可待,直至最后“棋瘾中毒”,留下终身痛苦。在这篇小说中,茨威格把震天动地的第二次世界大战“转移”到了B博士的内心深处,把法西斯匪徒对成千上万人的杀戮“浓缩”为对B博士人格中“自性”的摧残。这是一幅多么让人心惊的灵魂受难图啊!潜意识的触须伸到了意识的四面八方,既无法逃避也无法驱逐,而这将是一场“永不完结”的战争。
  在精神分析学方面,弗罗依德对潜意识疏导是采用自由联想的方式,启发病人倾吐内心的积郁,消除那些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痛苦与负担,使其恢复正常。茨威格在小说创作中也沿用了这一方法。他始终坚持这样一种观点:“谁要是常常致力于解释他人的命运,那么,会有许多人向他倾诉自己的遭遇。”这样做的好处是能够抚平人们内心的创伤,使他们重新面对生活。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部小说中,那位白发苍苍的英国籍老妇人C太太把埋藏在内心几十年的秘密向“我”讲了出来,使我们目睹了一颗高贵的灵魂怎样在毫无保留地倾诉中重新归于平静。在《马来狂人》中,作者巧妙安排了一个寂静无人的黑夜,好让医生向“我”尽情忏悔自己罪恶的情欲以及赎罪的狂热。在长篇小说《心灵的焦灼》中,茨威格甚至安排了一场类似精神病人接受治疗的场面:霍夫米勒上尉躺在康德尔大夫家的躺椅上,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中,通过自由联想,使他说出了自己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的真正意图:为了躲避一个残废姑娘的爱而决定远走高飞。在经过这场暗示的“治疗”后,霍夫米勒上尉猛然觉醒,他意识到他的情感所在,找到了生活的方向。
  为了更好地运用这种方式,茨威格在小说中安排了两个第一人称的叙事者。在他精心建造的心理诊所中,直接叙事者宛如病人,而间接叙事者就好比心理医生。故事便在这自然的交流中平滑地伸展开去,而最终人物的心灵都能得到荡涤和升华。这是他的小说在深究和探讨人们潜意识领域无可调控的本能欲望方面所进行的有益尝试。

(三)探寻通往混沌王国的迷径:梦的解析
  提起梦这个词,没有人会感到陌生。从呱呱坠地的第一晚开始,梦就像黑夜的守护神悄悄降临到人的身边。在此后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里,它忠实地跟随着人类,记录下他的欢乐与悲哀。人们对它心领神会、熟视无睹,就像对待水、空气、泥土般自然而然、顺理成章。人们用它占祸福、卜吉凶,一时间梦成了上帝意旨的传声筒。直到19世纪末,这种世代相传的观念才因着弗罗依德的出现而彻底转变。他发现了梦的全部秘密,我们最大胆、最不道德的愿望都在梦里实现,梦会表达出我们内心深处的思想,因为它是通往潜意识的最佳途径。通过对梦的解析,他找到了人类精神生活的诸多奥秘。
  他认为,梦是一种愿望的满足。只不过在梦中得到满足的愿望不是一般的愿望,而是隐藏在潜意识里的各种欲望,特别是性的欲望。这些欲望来自潜意识的底层,被意识世界的“检察官”挡在门外。但是,这些欲望太强烈了,完全的压抑是不可能的,它们一定要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而发泄的一种最普遍的形式就是梦。被压抑的欲望在白天找不到一个发泄的出口,就在夜晚表现出来。在睡眠状态中,通往意识世界的“检察官”部分地放松了它对潜意识欲望的监督和控制,这使人们被压抑和束缚的欲望以各种伪装的形式在梦中得到了满足。
  一方面,梦中的图像隐藏着白天不能实现的受压抑的愿望,它们现在经过梦的道路回到我们的生活中。
  如茨威格小说《心灵的焦灼》中霍夫米勒上尉的三个梦。在第一个梦中,霍夫米勒上尉梦见《一千零一夜》里那个热心助人的青年,因为可怜一个拐腿老人,就把他背在肩上。但是这个看似无助的老头,却是个卑鄙无耻的巫师,他刚骑到年轻人肩上,就突然用两条毛茸茸的裸腿紧紧夹住了他恩人的脖子,残忍地把帮助他的年轻人变成了他的坐骑。这个“狂热的猎人”驱使他不停地奔跑,也不知要跑向何方。在这个梦中,那个拐腿老人其实是埃迪特的父亲克克斯法尔伐的化身,他对上尉提出要求其帮助自己女儿的要求令霍夫米勒感到不胜重负,他觉得自己就像那个热心的青年,被卡住脖子,疲于奔命,不知所终。第二个梦是他在和埃迪特订婚后做的。在梦中,上尉的亲戚聚集一堂,对着这门婚事议论纷纷,尽情地嘲弄他娶一个残废姑娘的决定。这个梦是他清醒时心境的延续。康多尔大夫的一番话正好揭开了上尉潜意识里暗藏的思想:“那可怜的孩子爱上您,并没让您感到怎么恐惧,您内心真正害怕的是别人会知道您恋爱的故事,并因此而嘲笑您……”。同时,他发现埃迪特的父亲只是个犹太暴发户,并非真正出身名门世家,而我虽然贫穷却是个受人尊敬的骑兵军官。这双重的打击使他无法面对现实,在梦中流露的思想使清醒时的上尉最终选择了逃避,从而酿成了一场爱情悲剧。
  第三个梦是上尉逃婚后在旅馆里做的。他梦见那个残废姑娘忽然柱着拐杖一直追到旅馆里。他把敲门声当作了残废姑娘的拐杖声。在这个梦中,白天他极力想逃避姑娘是残废这一事实,在夜晚的梦里却以“笃-笃”的拐杖声重回他的意识中。而这一切,用中国的一句谚语来形容最恰切不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另一方面,梦又是荒诞的,梦中所浮现的意象千奇百怪,它们任意组合,而隐藏在其后面的思想远比梦中出现的意象要深刻复杂得多。弗罗依德把梦中所浮现的意象称为“梦的外显的内容”,把隐藏在梦的意象背后的意义称为“梦的内隐的思想”。梦的每一个组成部分本身都包含一系列梦的思想,这种思想只有通过梦的解析才能获得。
  茨威格在中篇小说《恐惧》中,借助女主人公依莱娜太太的梦提供了一个印证弗罗依德释梦理论的实例。依莱娜太太是维也纳最著名的一个辩护律师的夫人,她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过着富足、舒适的上流社会的生活。但是自幼对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的向往使她很快厌倦了这份安逸和平静。她找了一个情人,一位年轻的钢琴家。但是这种充满恐惧的刺激和快乐被她丈夫察觉了,他不动声色,雇了一名临时演员去敲榨他的妻子,希望借助这一招使她重回自己的怀抱。可怜的依莱娜太太被蒙在鼓里,她陷入一种绝望的恐惧中,于是便有了下列这个梦:在梦中,一种陌生的音乐响起来,她走进了一个又明亮又宽大的客厅,一个她觉得认识可又没完全看出是谁的年轻人冲到她跟前,他们跳起舞来,她感到很舒畅,一种独特的音乐的掀起的波涛把她举了起来,她觉得两脚离开了地面,飘飘荡荡地跳着穿过了很多大厅。那个年轻人跟她搂得更紧了,他的手埋藏在她裸露的臂膀里,她不免因这充满痛苦的欢乐而悲叹。他们尽情地舞着,身心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仿佛手脚上的锁链全被砸碎了一般。但就在这时,灯光熄灭了,她的舞伴不见了,那个敲榨她的女人大声向她喊着:“把他给我,你这个女扒手”。同时把她的上衣撕下了半边,使她的胸脯和臂膀全都裸露出来。忽然,大厅里的人越聚越多,面带讥笑地注视着她们。依莱娜太太奋力逃了出去,那个女人一步不放松地追逐着她。她终于逃回了家,正当她一把拉开门的时候,她的丈夫却手里握着一把刀站在那里用威胁的目光凝视着她,并举起了刀,“救命啊”,依莱娜太太的一声惊呼使她从梦中醒了过来。在这个梦里,时空的限制消失了,潜意识中的意象任意组合,造成了在清醒状态下难以产生的荒诞和浪漫。让我们试着用弗罗依德释梦的方法来解开依莱娜太太梦中所隐含的真义。陌生的音乐和宽大的客厅暗示依莱娜太太向往一种与现在的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生活;那个与之共舞的年轻人代表了她爱上的只是一种虚幻的浪漫,是爱情本身,而不是具体的人。那个钢琴家只不过是她为了爱而爱所寻找的一个替身,所以他才以似曾相识的面目出现在梦中。在梦中,她的双脚离开地面,说明她的爱情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在依莱娜太太清醒的意识中,这种爱是不会有结果的,但在潜意识中她却陶醉其间。而那充满痛苦的欢乐悲叹,那种锁链全被砸碎的轻松感,暗示了她矛盾的心理:一方面渴望追求浪漫的爱情,挣脱婚姻的羁绊;另一方面又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庭。正在两难之际,敲榨她的女人又出现了,她依然像白日里那么咄咄逼人,四处追赶着依莱娜,仿佛已织就了一张恐惧之网,令其即使在梦中也无处躲藏。而她那裸露的胸脯和臂膀则暗示在依莱娜太太的潜意识里自我感觉是无耻和淫荡;那群讥笑她的人显然是她对来自社会道德批判的恐惧。梦的结尾,她丈夫高举的刀则是对她不耻行为的愤恨与唾弃。仅仅是这一点,使依莱娜太太惊恐万分,于是她从梦中惊醒了。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到,生活中的一些事件和人物在梦中被混合浓缩为一体。由于精神稽查作用的影响,原有的那些真实的情感和观念在梦中被置换成了毫不连贯的意象。只有借助释梦,才能探索精神的潜意识领域,打开心灵的世界,“从心理的角度再现人物及其生活遭遇”,而这一点既是茨威格一贯的创作原则,也是弗罗依德梦的解析的意义所在。可以说,梦境描写、自由联想是茨威构建心理时空的主要手法。它们共同深入发掘人物的心灵空间,表现多重的意活动,从而进一步展示社会现实在人物心灵世界的投影与积淀,达到其映照现实批判社会的效果。

(四)心灵构造揭秘:破解人格三元
  在弗罗依德所有关于精神分析的理论中,人格说是最为重要和完善的内容,它在潜意识理论的基础上建立起来,是对其它理论的概括和总结。在人格结构说中,弗罗依德把人的个性模式分为三个部分:即本我、自我和超我。所谓本我,指的是本能和原始的内驱力。弗罗依德把它形容成“一口充满了沸腾着兴奋剂的大锅,各种激情、冲动、欲望充斥其间。”它没有任何秩序和道德观念,不知道什么是价值判断和思维法则,属于潜意识范畴,只服从‘快乐原则’。但是,这种不受任何约束的本能满足势必会造成与社会各种规范之间的冲突。社会规范不允许本我为所欲为,这样本我于现实冲突的结果,使本我的一部分分化出来,成为“自我”。“自我”属于意识的范畴,为人的精神中较高的一层,它是本我和社会现实之间冲突的调解者,其活动服从“现实原则”。弗罗依德认为自我是可分的,从自我中分离出来的一部分能够把自我本身看成是客观的对象,能够像对待其他客观对象一样对待自我,它既能对自我进行监督和指导,又能对自我进行谴责和惩罚。它代表的是理智和良知,总是在法律、道德、宗教、传统习俗同无拘无束的本我发生冲突时站出来,棒喝本我。他把从自我中分出的这一部分叫“超我”。它是人格中形成最晚,但却是最完善、最合乎社会标准的部分。弗罗依德在《精神分析引论续编》一书中,准确地表述了这三者之间的关系:“自我的每一种行为都要受到严厉的超我的监督。超我坚守着行为的特定准则而不顾及来自外部现实和自我的任何困难;如果这些准则没有得到遵守的话,超我就会以自卑感和犯罪感表现出来的紧张感来惩罚自我。自我受本我的驱谴,受超我的控制,又受现实的约束,于是就拚命要完成自己的任务,把内外交困的力量和影响加以排除,以达成某种妥协。”弗罗依德赋予了人格以极大的创造力,他认为本我、自我、超我这三者之间的冲突斗争能创造一切。茨威格全盘接受了人格理论的观点,他认为这种冲突能创造命运的奇迹,可彻底改变一个人的生活。
  《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可以说是弗氏人格说在文学作品中最为突出的体现,以致弗罗依德本人在读完这篇小说后也极感兴趣,在一篇论文中指出茨威格与精神分析的渊源,称这篇作品描写了“某些具有人类普遍性的东西”。小说写“我”和一群在滨海度假的游客就一位法国太太突然与相识仅一天的一位年轻男子私奔之事正在各抒己见,“我”慷慨陈词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一个女人一生中确有许多时刻,会使她屈服于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之下,不但违反本来的心意,又不自知其所以然。不承认这个事实的人,不过是惧怕自己的本能和我们天性中的邪魔成分罢了”。“我”的这番议论引起了一位英国籍老妇人C太太的注意,她不停地试探“我”,设法想套出这些看法是否出于“我”的本意,“我”的回答赢得了她的信赖。于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她向“我”倾诉了一生中那激情澎湃的二十四小时的经历,展示了造物给人的潜意识本能带来的巨大力量,它怎样使冷与热、生与死、痛苦与欢乐、昂扬与绝望一齐降临。而真正的故事也由此拉开了序幕:C太太出身名门,在与丈夫相亲相爱地生活了23年后成了一个寡妇。她陷入极度的空虚中,靠四处旅游打发余下的岁月。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来到了摩纳哥的蒙特卡罗赌场。C太太的一大嗜好就是在赌场观察那一双双充满各种欲念的手。这时,她突然发现了一双充满激情的手,在这双手上,她感觉到它的主人是个情感充沛的人。他的脸俊美而清秀,表情生动而倔强,C太太看呆了,一个晚上她的双眼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直到他输的精光走出了赌场,她才本能地意识到这位年轻人是带着他的生命来此孤注一掷的。她不自觉地跟了出去,处于“急于救人的本能冲动”在夜晚大雨滂沱中来到那个青年人面前。她塞给他钱,催他去旅馆休息。但就在旅馆开门的一刹那,她的手被他紧紧攥住,她毫无反抗地随他进了旅馆。一边是一个发现自己已濒临深渊急于抓牢最后一点希望的人,一边是一个奋不顾身,拿出全部力量去拯救一个生命的人。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非比寻常的夜晚。这一夜,她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次日,年轻人似乎被她拯救了,他们一起去教堂许了愿,他答应离开此地返回家乡重新开始生活。这时,她已经明显意识到他的离开令自己伤心欲绝,并对他把自己看成一个“圣者”而不是女人而失望至极。因为种种琐事的扰烦,她没有赶去送他,失魂落魄中,她再一次来到赌场,想重温那美好的一幕。但在赌场她竟意外地又见到了那双手。原来,那个年轻人背弃诺言,又把自己交给了命运的轮盘赌。她伤心欲绝,冲出赌场,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离开、离开、离开。她逃回了儿子的乡间别墅。多年之后,她在一个朋友嘴里得知那个年轻人在蒙特卡罗自杀了。一个离奇的故事就此划上了一个大大的句号,沉入了记忆的湖底。而C太太因为刚才对“我”的一番倾诉也感到心上轻快了许多,甚至感到快乐了。
  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我是一个终生操行无亏的女人,与人交往一向重视合乎习俗的身份人品”,而且“我对这个青年丝毫没有什么爱恋之意,我脑子里根本不曾想到他是一个男人……那些事在我已是无所动心了”。但正是这样一个人,却在“某种神秘莫测的力量”下,把自己奉献了出来,二十四小时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这“神秘莫测的力量”不是本能和原始的内驱力又是什么?!在她的潜意识里,本我激动不安地徘徊着:一会儿因着一夜的激情而心神荡漾,一会儿又因着被误解而伤心失望。在她心里,一个念头猛烈地滋生着:“为了这个人,我会将我的钱、我的姓氏、我的财产、我的名誉全部牺牲…我会甘心沿路乞讨,只要是他领着我走,世界上好像没一处卑下的角落是我所不愿去的。”
  然而,如果不假思索地夸大本我的魔力是多么伟大就大错特错了,自我中的理性守护神一刻不停地追随着她。使她在是否救人的行为中掺入犹疑的成分;使她在旅馆一觉醒来之后急于逃走;使她在理智与情感的争斗中选择了前者;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选择了放弃;使她在心灰意冷与世决绝的心情下选择了生存。自我忠实地充当着本我与现实冲突的调解者,它使沸腾的激情降温,使狂热的情欲冷却。但它本身的能力仍然有限,仍然需要借助超我的力量来完善自己的人格。弗罗依德认为,超我就是道德化了的自我,当一个人听从了要获得某种愉快的强烈的欲望的驱谴,不顾良心对这种欲望的反对声音而做了某件事情后,他的良心会痛苦地责备他,使他陷入对那种行为的深深懊悔中,这就是超我的作用。
  C太太就是这样陷入了深深的懊悔中。她觉得“老有一种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神,便能识破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她的超我棒喝着她,使她从迷醉的本我中苏醒,使她认清了那个青年无可救药的本来面目:只不过是一个窃贼和赌棍而已。
  在这篇小说中,人性战胜了魔性,理智战胜了情感,超我赢得了它决定性的胜利。在这篇小说中,心灵的挣扎无处不在,人格三元的斗争一刻也没有停息。茨威格没有把目光放在人物的外在行动上,而是把视线聚焦在人物的内在心理活动中,他把人物的灵魂掏出来,绕着它转,从各个角度分析它,打量它,借助人物的外在行动展示他内在运动的全部轨迹,写出其中的冲动、欲求和情欲。他让高尚的人性和卑琐的人性同时登上人生的舞台,让读者自己去分析、去鉴别,从而体会到心灵的震撼,这是茨威格作品精神魅力之所在。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茨威格对于精神分析理论的把握是多么准确,手法的运用又是多么娴熟。但这并不能说,他的创作就是对弗氏学说的单纯阐释。弗罗依德一直试图寻求某种解决本我与自我、潜意识与意识、非理性和理性冲突的途径。但他的局限在于:一方面,精神分析学否认理性对潜意识的优势,认为“理性的理由难以打动人类,人们是为冲动愿望所驱使的”。但另一方面,它又宣称:“只有我们的智慧可以控制我们的冲动”。这显然是极端矛盾的。
  茨威格认为解决之一矛盾最为有力的武器就是人道主义和良知。事实上,他仍然是以理性原则来看待世界、人以及人的内心隐秘的,我们称他的艺术是心理现实主义也正是因为,现实主义,无论是心理的还是传统的,其哲学认识论的本质恰在于理性、意志与逻辑。高尚的情操能极大限度地减弱本能冲动所带来的后果,所以他小说主人公结局的安排均很好地贯彻了这一主张。在《马来狂人》中,他让那位医生投身大海,用生命去赎激情的罪孽;在《恐惧》中,他安排依莱娜太太重归家庭,尽管她心中“不免仍然有些隐隐作痛,但这是有益于身心的痛苦,灼人而又温和,就像伤口完全愈合之前那样钻心地疼痛”。他让《夏天的故事》中的老者在那场危险的游戏达到高潮时悄然离去;他让《灼人的秘密》中那位一度红杏出墙的母亲放弃了自己的风流生涯,留给儿子一个既苦又甜的吻。甚至连那个薄情寡义的小说家R 也不放过,让他在读完陌生女人的来信后去思念那个看不见的女人,让他的心百感交集地去感觉死亡和不朽之爱。
  可以说,弗罗依德的理论使茨威格拿起了刺穿人物心灵的刻刀;而茨威格所一贯坚持的人道主义主张又使他走出精神分析的制囿,回到充满人性与魔性的现实世界。这便是他心理现实主义的显著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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