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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道玉:中国大学患了狂躁病
时间:2011年1月18日 作者:刘道玉(武汉大学前校长) 来源:环球人物
刘道玉是中国教育界的一个传奇:小时候在湖北农村放牛,20岁到武汉大学读书,48岁时被任命为武大校长,成为当时全国最年轻的大学校长。他主政武大8年,创立了7个制度:学分制、双学位制、主辅修制、插班生制、转专业制、第三学期制、贷学金制。他离开校园22年了,这些制度已在全国高校“遍地开花”。
离开大学校长之位后,刘道玉谢绝了一系列任命,坚持以学者身份为中国高校指陈利弊。学术腐败、学风浮夸、教育产业化或变相产业化,这些现象令他痛心疾首:“教育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了!”他写下《彻底整顿高等教育十意见书》、《高等教育改革的理论与实践》等著名教育改革檄文,反响热烈,应者如潮。
2010年10月底,刘道玉的新书《中国高校之殇》出版。该书从“大学理念”、“教育体制”、“校长遴选”、“大学学术”、“教育改革”5个方面,对我国高等教育自20世纪90年代初起存在的问题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剖析。他深情地写道:“我虽不能改变什么,但我可以调查研究和发表评论,尽到一个教育工作者的责任。”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改革者已经老了。77岁高龄的刘道玉,中风13年,右耳聋了,右手也无法写字,自嘲已经是残疾人了。他本已宣布不再接受媒体采访,可谈起教育,老人难舍难弃,几天来反复思量,在电脑前敲下数千字长文,对环球人物杂志记者的问题一一作答。
教育如梦魂一样萦绕着我
环球人物杂志:您这几年一直在关注中国高校的发展。为什么对这一问题如此执著?
刘道玉:我一生钟情教育,执著地立志于教育改革,这是由我的价值观念决定的。不停地关注我国高等教育,已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像梦魂一样萦绕着我。虽然我已老迈,但我并没有置身世外桃源。对我国高等教育改革与发展的情况,我了如指掌。
环球人物杂志:您为什么决定在此时推出《中国高校之殇》这本书?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书名?
刘道玉:2009年,我写的《彻底整顿高等教育十意见书》发表后,始料不及地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全国100多个网站和不少报刊都予以转载或摘要转载,网上有5000多条评论。不过,据传闻,也有官员在看过后暴跳如雷:“怎么能把我国高等教育说得一塌糊涂?”但绝大多数学者是支持我的。
鉴于《十意见书》的广泛影响,出版社的编辑找到我,希望我以此文为主,把我近年发表的教育评论文章结集成书。我同意了出版社的建议。在前言中,我特地就“殇”字的含义作了说明。从字义上说,“殇”是死亡或早夭的意思。这当然不是说我国大学都不存在了,只是借助这样一个形象的比喻,形容我国高等教育在“大跃进”式的发展中所受到的伤害之严重。从本质上说,是指我国大学精神之殇,我们不应当回避,我国大学里的严谨治学的态度和实事求是的学风,基本上是荡然无存了。
没人比我对高等教育思考得更多
环球人物杂志:您如何看待我国高校发展现状?与国外相比,我们处于怎样的发展阶段?
刘道玉:近10年,我国高等教育迅猛发展,表现在经费的较大增长、办学条件的较大改善、高等教育实现大众化甚至普及化等方面。目前,我国本科生和研究生在校人数都位居世界第一。但不顾高等教育的基础,也不考虑经济建设对人才的实际需要,盲目推动高等教育的发展,也带来了一系列严重问题。如教师素质急剧下降、科学研究水平低、教学质量大滑坡、学风浮躁、学术剽窃造假、博士教育异化、教学假评估、大学衙门化、教育产业化禁而不绝等。更可怕的是,当事者们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美国未来学家阿·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将人类文明划分为三个阶段:农业文明、工业文明和信息文明。工业文明时,人们追求“好大狂”,凡事以大为美;而信息社会讲究“小就是美”。我国的高等教育仍停留在第二次浪潮时期,还属于粗放型,从粗放型到创新型的转变,可能需要30至50年时间,对此,我们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环球人物杂志:通过这么多年的持续关注,您认为我国目前的高校教育存在哪些典型“怪现象”?能分别为我们举例说明吗?
刘道玉:不谦虚地说,没人比我对我国高等教育思考得更多,也没有人比我更为忧虑。根据我多年的观察和思考,我国大学得了“狂躁病”。举例如下:
一是学校和系科乱改名。近10年来,我国掀起了学校改名的浪潮,一浪高过一浪,且一改再改,至今方兴未艾。教育部所属的工学院,先是改为理工大学,后又改为科技大学,越改越大。紧接着,全国各部委管辖的专科学院也统统改为大学。在它们的带动下,全国各专科学校也纷纷升格为大学。据不完全统计,除少数几所老牌大学外,全国1000多所大学都改名了,这是世界罕见的怪现象。与此同时,校内各系都改成了学院。而那些世界著名的大学,依然保持着系科的建制。
二是大学的行政管理部门、机构的牌子越来越大。例如,上世纪60年代,大学设立的是科研科,到80年代变为科研处,90年代又改为科技部,现在更升格为科学技术研究院。行政管理部门怎么能叫研究院?总之,只要有一个大学带了头,其他大学都蜂拥而上,生怕自己吃了亏。在中国,当一股潮流袭来,不仅没有人抵制,反而都跟风跑,这是趋同思维和功利主义造成的。
三是冠以各种名称的学者满天飞。1998年8月,教育部和香港实业家李嘉诚先生共同筹资1.2亿元,颁布了“长江学者”奖励计划,对提高我国大学教师水平有促进作用。但由于名额的限制,大多数人评不上长江学者。于是,冠以各种名目的学者纷纷出笼。据我的不完全统计,有38个之多,如黄河学者、泰山学者、珠江学者……这样做的后果,是将教师引向追求经济利益的方向,撩起他们的浮躁心理,还将造成教授间的不公,引发彼此矛盾。
我们没有一流大学的精神
环球人物杂志:以上提到的高校教育“怪现象”,您认为其最主要的根源在哪里?
刘道玉:我国正处于经济和社会重大转型时期,有两个因素对大学教育有重大的影响:一是人们只相信金钱的作用,而忽视道德精神的力量;二是整个社会处于浮躁状态,也鼓动起大学的浮躁情绪和浮夸作风,这种情绪与大学精神是相悖的。大学是从事高深学问研究的地方,绝对需要象牙塔精神,要安贫乐道和耐得住寂寞,要有严谨的、一丝不苟的态度。由于这些精神丧失,高等教育领域才出现种种乱象。
环球人物杂志:那么,在您看来,什么是大学精神?
刘道玉:大学精神是指办学理念或思想意识,集中表现在大学的校训或校徽上。理念虽不能直接改变什么,却能改变人,而拥有先进理念的人又能改变大学,创造奇迹。例如,哈佛大学的校训是“与柏拉图为友,与亚里士多德为友,更要与真理为友”;耶鲁大学的校训是“真理与光明”;斯坦福大学的校训是“让自由之风劲吹”;蔡元培先生制定的北京大学校训是“大学独立,学术自由”……上述大学的校训,是这些大学精神的集中体现,对这些大学的发展起了巨大的指导作用。
改革开放后,我国各个大学也陆续制定了校训,但不少只是口号式的排比句,对办学不起作用。所以,与其说我国没有世界一流的大学,倒不如说我们没有一流大学的精神。
环球人物杂志:在大学里,老师的作用该如何体现?
刘道玉:有怎样的教师,就会有怎样的人才,所以教授的水平和学风是培养高素质人才的关键因素。一位优秀中年教授曾对我说,他对时下的大学很失望。我对他提出了4条建议:第一,一定要洁身自好,严于律己;第二,一定要做好自己的教学与研究工作,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把培养人才的工作做到极致;第三,一定要以学术为终身志向,树立严谨治学的学风,远离功利主义,拒绝抄袭、炒作;第四,招收研究生一定要少而精,宁缺毋滥,精心指导,严格要求,培养一个是一个。这位教授接受了我的建议,现在是一名深受学生欢迎的教师。
我愿借此机会,将这些建议提供给全国的大学教师,希望他们肩负起历史赋予的使命。我深信,有了这样的志向和治学态度,凭借我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一定能从亿万知识分子中孕育出名副其实的学术大师,撰写出传承千百年的经典,创建世界公认的中国科学学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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