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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国敝村
本报记者 郭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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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报 2011-01-05
去年12月中旬的一天,学者梁鸿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对方一劲儿给她说“谢谢”。
这是一个农民,现在天津开出租车。为了找到梁鸿,他一连往北京打了10多个电话,一上午连活儿都没好好拉。
“谢谢你,你说出了我们农村人的心声。”陌生人对她说,“你写的简直就是我们村的事,太真实了。”梁鸿隐隐约约听到,对方的激动里带着一丝哽咽。
这个电话之前一个月,《中国在梁庄》一书出版。这是梁鸿为自己故乡立的小传。
她把自己生长的位于中原腹地的小村子命名为“梁庄”。这个杜撰但“其实非常真实”的名字,频频出现在2010年年末的各类好书榜单上。
《中国在梁庄》获得《人民文学》年度非虚构作品奖。该杂志主编李敬泽评价道:“不曾认识梁庄,我们或许就不曾认识农村,不曾认识农村,何以认识中国?”
“三农”问题专家温铁军认为:“这本书,写梁庄,只是最近30年‘被’消灭的40万个村庄的缩影。”
梁鸿自己完全没预料到这些关于故乡的文字所激起的反响。“我不认为这部书的内容有多深刻,文学性有多高,它的价值可能更多在于启发性。”她说。
梁庄之外,还有赵庄、钱庄、孙庄、李庄……梁鸿在前言中写道:“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成是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
回到梁庄
梁鸿在梁庄生活了20年。1993年,她离开河南邓州的这个小村子,到外地求学。博士毕业后,她留在北京的中国青年政治学院教书,工作“无非是上课写文章”。
日子一天一天过,她开始怀疑:“每次在课堂上高谈阔论,可是你相信你说的话吗?每次费劲查资料写文章,写完自己都不想看。这么做有什么意义?这样的生活离我的心灵、离我的故乡越来越远。这不是我真实的生活。”
故乡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村里的坑塘、大槐树、青石桥,时常在她的梦中出现。她几乎每周都要和家人通几次电话,听他们说说家里的事、村里的事。几乎每次通完电话后,她都要感叹一番,偶尔也会产生写作的冲动。她的丈夫是一名记者,常鼓励她把故乡的故事写下来。
在北京师范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梁鸿师从王富仁教授。王富仁是著名的鲁迅专家,梁鸿也经常读鲁迅的著作。鲁迅的“批判精神”时时激励她走出书斋,成为一名“行动者”。
2008年,丈夫到外地驻站,梁鸿和家人的联系更加密切,写作的冲动也越来越强烈。当年暑假,她决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走进乡亲们的生活。
当年7月3日,她带着3岁的儿子登上返乡的列车。之前,她为儿子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唯恐老家的东西“不卫生”。
踏上火车那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不要说怎么做。
“农村出现了问题,问题是什么我不知道。回去再说。”她这样描述自己当时的心理。
家乡越来越近,她和儿子早早就站在车门口。车门打开后,儿子突然哭起来,不愿下车。他用稚嫩的小手指着地面说:“脏。”
前一夜刚下过一场雨,地面上满是瓜果皮、纸屑等垃圾,苍蝇绕着垃圾嗡嗡地飞。在梁鸿看来,这没什么,可是生在北京长在北京的儿子却接受不了。
来接他们的家人,听到小孩子的话后哈哈大笑。梁鸿则若有所思。
父亲已经随大女儿到邓州城里居住。梁鸿提出,第二天就要住到仍在村子里的哥哥家去。
最初的一个月内,她没有理出任何头绪。她在父亲的陪同下,“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里的土地、树木、水塘和河流,随意地寻访村里的人,和他们一起吃饭聊天。晚上回到哥哥家的住处,就记录下来。慢慢地,她有了方向,开始有目的地寻访一些人。
“我希望通过我的眼睛,使村庄的过去与现在、村庄所经历的欢乐与痛苦,慢慢地浮出来。”梁鸿说。她还希望寻找到中国当代的政治经济改革、现代性追求与乡村之间的关系。
调查越深入,她发现自己越不了解这个她曾经生活过20年的村庄。“当我以审视的目光来看故乡时,故乡是那么的陌生。”
这一次,她在梁庄住了近两个月。2009年寒假,她再次深入这个村子。
这两次调查催生出了一本书。先是在《人民文学》发表节录,标题就叫《梁庄》。出版时,梁鸿改名为《中国在梁庄》。
曾有记者问她,只考察了一个村庄,怎么就敢断言“中国在梁庄”?她回答说:“哪怕中国只有一个梁庄,它也是中国的梁庄,它也值得、也应该被我们关注。更何况,中国绝不仅仅只有一个梁庄。”
萧条村庄
梁庄距邓州市区将近30公里。村子就在公路边,新房沿路而建,逐渐与镇子相接。宽阔的柏油路上,一辆辆汽车飞驰而过,但它们大都和梁庄没有关系。
梁庄只是中国上百万个村庄中普通的一个。在这个总人口近2000人、人均年收入不足3000元的村子里,到处是新房,不过大都紧锁着门。有的新房门前甚至摇曳着枯黄的杂草,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
村里有一家正在盖新房。一问才知道,这家人有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人。但是房子还是要盖,不然“没面子”。
“盖这么多房子干什么?又不是没地方住。”梁鸿的父亲梁光正嘟囔道,“就知道好面子,一点也不实际。”
坑塘随处可见。一些坑塘的水墨绿近黑,漂着塑料瓶、易拉罐、废纸等垃圾。梁鸿把这称为“黑色淤流”。
她小的时候,坑塘里种满了莲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叶铺满整个坑塘,间或有粉红色的花冒出来,随风摇曳。莲子成熟后,她和小伙伴们经常偷偷地手拉手,连成一串,锳到水中采莲子。“咬一口,满嘴清香。”她回忆得笑出声来。
芝婶家的新房就在公路边,面朝一个坑塘。3层楼房,共16间。2008年夏天梁鸿带着儿子回村时,那个坑塘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臭味。当时,芝婶的小孙子在家,年纪与梁鸿的儿子相仿。两个小孩子很快熟稔,一起玩起来。玩着玩着,他们来到坑塘边上。梁鸿跑过去一把拉住儿子,说“脏”,不让他下去。孩子哭了。芝婶看梁鸿一眼,什么也没说。
“至今我还记得芝婶那诧异的眼神。”梁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到后来,梁鸿不再阻拦,任由孩子疯玩。儿子真还喜欢上了泥土。盛夏的中午,他在太阳下晒着玩土,说什么都不愿意进屋。两个月下来,他变得黝黑结实。这着实让梁鸿高兴了一阵。
梁鸿曾问过芝婶,坑塘这么脏,为什么没人治理?芝婶回答说:“村里都是这样。人都不在家,谁还管坑塘?”
芝婶算是村里的“贵族”。他的丈夫是村会计,丈夫的哥哥曾在一个县城做过正处级干部。她有一儿一女,儿子两口子在外地干活,女儿在镇上上班。大孙子跟着他的姑姑在镇上读小学。平时,16间房子只有老两口住。家里摆着一排硬木沙发,但除了常坐的两三个位置外,其余的都蒙着灰尘,用手一抹,就能留下一道指印。
孙子很小就由芝婶养着。儿子又有了小孩,想把小的留给她,把大的带走。但是孙子坚决不走,芝婶腰老疼,也不想带更小的孩子。“有时候孙子也想妈妈。可是他们在外不容易,那有啥门子?”
2008年,梁鸿曾做过一个粗略的统计,梁庄600多个梁姓家族的人,留在村里的不足200人,很少有壮劳力。
出外打工的人,通常会把孩子留给老人。这像是一种交换,父母帮着儿子看孩子,儿子给父母养老。“不给人家看孩子,走不动了,谁管我?”有好多老人曾向梁鸿说过类似的话。
尽管早在1992年,民政部就通过了《县级农村社会养老保险基本方案(试行)》,可问过村里几个老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养老保险是什么。养老还得靠儿女。
最近几年,村里的“留守儿童”频频出事。五奶奶的大儿子在青岛打工,将11岁的孩子托付给她。可是这个孩子“猴头儿日脑(非常调皮)”,60多岁的老人根本管不住。一天,她在屋里做饭时,孙子跑到河里玩水,淹死了。
从此,这个老人就从儿子的家中搬出来,住到河边一个茅草屋中,一住就是5年。
还有一个老人照看4个孙子,一年夏天他们全部在河里淹死了,最后老人服毒自杀。
“这就是村子的现状。壮劳力出门打工,剩下老人孩子和新房子。村子里遍地垃圾,一片萧条。”梁鸿总结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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