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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百年祭
作者:张云江
1905年9月2日,清政府正式下诏,停止科举,“自丙午科(1906年)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中国这项沿袭一千多年的选官制度,就此寿终正寝了。青衿黄卷,三更灯火五更鸡,曾经寄托过多少读书人梦想的科举,就在人们轻微的叹息声中变成了历史陈迹。
隋唐科举取代魏晋以来的“九品中正制度”,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就是一种绝对的进步。汉代征辟“贤良”、“孝廉”,“乡居里选,必先考其生平,一玷清议,终身不齿”,[1]社会舆论对国家官吏的任用尚有一定的决定作用;至魏晋时期,门阀大族兴起,乃有“九品中正”之设立,此种制度固然流弊甚多,但诚如顾炎武所说,“九品中正之设,虽多失实,遗意未亡。凡被纠弹,付清议者,即废弃终身,同之禁锢。”[2]他举了陈寿、阮简、温峤、张率、谢惠连等人因为内行不谨而被废黜的例子,以证明“清议”的作用。可见“中正品第”的鉴定,自有其严格的标准,并不是私情甚至皇帝的意见所能完全干预的。而且“九品中正的用意,依然是使皇帝不敢私人才予夺之权,士大夫不敢放佚恣肆于社会之上。知识分子依然是站在皇帝与老百姓的中间,发生一种贯串平衡的作用。其自身即在此贯串平衡的作用中,对政治保持了相当的尊严,维持住若干的人格。”[1]
科举制度打破阀阅门第对国家官吏更替的决定权,与“九品中正制”相比,在选拔制度的公正性、考试技术的严密性及参与竞争的开放性上,可谓远迈前代,但其设计理念与所能达成的效果却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堕落:品第鉴定与人的品行有关,而科举只与文字有关,这就诱使天下读书人以有限之岁月,销磨于场屋之中,严重脱离社会、现实,只在故纸堆中讨生活,除了读书以求“受禄于吾君”之外,别无其他出路;品第鉴定与社会清议有关,科举却只与皇权有关,士子如果得中,那是皇恩浩荡,从此官吏之任命全由皇帝说了算,社会舆论无从干涉,官吏也只对皇帝、官僚阶层负责,社会舆论也就对官员的操守无从监督;品第鉴定可以敦促一个人高尚其志,讲究气节,而举子读书之始即存一干禄之心,自媒自货,少有廉耻可言,“科举的学问腐蚀了人们的头脑,不少学者只是为了抄袭才阅读诗文,他们根本就不理会培养自己的道德水准和自我克制是多么地重要。”[2] 乾隆自己也承认,“科名声利之习深入人心,积习难返。”科举所预设的成败霄壤云泥的巨大反差,也容易造成士子的人格分裂;
另外,明清以四书五经为考试内容,看似对圣贤经典的推崇,实际上这种工具化的做法使得文化的神圣与纯洁性受到严重的玷污,儒家经典也在“教材化”中失掉了真义,可以成就人之道德的文化精神“沉没浮荡无所附丽”,而只能一切惟皇权是尊。
总而言之,科举考试使得官吏选拔制度的技术性增强了,但却是以破坏文化应有的建设作用为代价的。顾炎武将科举比作“焚书坑儒”,颜元称科举“灭儒道,毁人才,阨世运,害殆不可胜言。”科举在客观上使得读书人之灵魂,社会、官场、文化之风气日近于卑污。
播下龙种,收获的都有可能是跳蚤,科举一开始播下的就是跳蚤种,又怎能期望它能有龙的收获呢?科举发扬了中国文化固有的劣根性一面,流毒至今不可收拾。明清出现的种种弊端,不过是科举这个“利维坦”内在毒瘤的必然发作而已。
科举是考试技术的胜利,于是防止作弊成为科举的重要举措。在宋代就有“传义”、“换卷”、“易号”、“卷子出外”、“誊销灭裂”等作弊手段,到后来更是层出不穷,如“夹带”、“雇抢手”、“垫塞”、“传递”等不一而足。于是种种防范措施也日趋严密,“问先察貌,索结登车,巡视搜检,解衣跣足,而名而应,挫辱不可殚言”,“穷微索引,无所不至”,“解发袒衣,索及耳鼻,” 举子被查如盗贼,被驱如牛羊,被拘如囚犯,在寒风刺骨的棘围中席坐听侯点名,在屎尿味弥漫的号房内代圣贤立言,在昏昏暗暗的灯烛下为生民立命,而且还希望他们普遍具有圣贤志向、道德情操,天下还有比这更为滑稽的事情吗?朱熹认为这是“上之人分明以盗贼遇士,士亦分明以盗贼自处。”满清入主中原,更在八股之外,再加上“读上谕”、“恭默圣训”等,以加强思想教育,这样读书人的“盗贼性”之外真的又多了一层“奴才性”,使得其品德日趋于卑贱,个人廉耻无从保障。”“这一盗贼性格的集团,在社会必奸盗社会,在朝廷必奸盗朝廷。”[3]
举子参加科举,他对考试技术、技巧的重视也超过对经典的理解。背诵四书五经,学写八股文、临摹馆阁体书法是举业必备的训练,清代各级学校都是以此三者为日常教学内容。人们对举业技术性的关注甚至达到某种偏执甚至变态的程度,例如对“字体”的重视,刘大鹏《退想斋日记》中说,“我朝开科取士,乡试会试外,大率以字居多。殿试则是取字,朝考亦然。京都凡取士,总以字为先,以诗赋为次,文艺又次之。故用功之士,写字为要务,一日之中写字功夫居其半,甚且有终日写字者。京师之人相见问曰:近日用功否?即问写字也,并不问所读何书。”中国文化对书法格外重视,也是有科举技术运用背景的。《纪闻类编》中云,“上以此求,下以此应,聪明才智之士,一生有用之精神,尽消磨于无用八股之中,岂不可惜?”
科举的“工具性”本质使得它的神圣性日趋黯淡,许多环节开始出现问题,许多人把科举看作一条敛财之道,考官更是监守自盗。薛福成《庸庵笔记》云:
“当咸丰之初年,条子之风盛行,大庭广众之下不以为讳。……又有无耻之徒加识三圈五圈于条子上,倘或中式,则三圈者馈三百金,五圈者馈五百金。考官之尤无行者,或歆羡之。”
清朝“科场三大案”中皇帝屡诛大臣,“咸丰戊午科场案”甚至杀掉了大学士柏俊,但考试中的腐败现象依然严重。考试过程中“非程序化、非道德化”的东西越来越多。清朝中晚期,随着考试人数大增,阅卷量加大,竟有判卷“短快明”之发明,《庸庵笔记》中云:
“今之督学使者,按临各郡考试童生,每次须分十余场,往往因公事繁冗,期限迫促,不能从容评阅,悉心搜校。……闻昔学院有以‘短快明’三字衡文者,大抵交卷愈快愈妙,篇幅愈短愈妙,而意义则取明白轩爽,题纸一下。不可构思,振笔疾书,奔往交卷,取额一满,则不待终场而出案,往往考者方据案咿唔,研磨润笔,忽鼓吹聒耳,龙门洞开,始知出红案也,乃皆踉跄不终卷而出。”
那只曾经金光闪闪、炫人眼目的“钓钩”渐渐地就锈迹斑斑了。科举原本是统治者诱人入彀的垂饵,“士大夫与政治的关系,成为垂饵与入彀的关系,这已不是人与人的关系,而是渔猎者与动物的关系。”[4]问题是在非常时期,“渔猎者”动辄拿这支神圣的“钓钩垂饵”换钱,——朝廷在国家财政困难时会出售功名和官职,而且这种风气在太平天国运动之后愈演愈烈,这些由“捐纳”、“军功”出身的“异途”分子剥夺了许多正途出身者的机会,“富家之子不读书而可列于朝廷,贫窭之士抱学问而终困于朝野。”由此社会阶层的合理流动出现严重堵塞,以致造成种种问题,何德刚在《客座偶谈》中曾总结说:
“有清时代,一科举时代也。二百余年,粉饰太平,祸不作者,不得谓非科举之效,所谓英雄入吾彀中是也。大抵利禄之途,人人争趋,御世之术,饵之而已。乃疏导无方,壅塞之弊无以宣泄,其尾闾横绝至不可收拾。末季事变纷歧,何一不因科举直接间接而起?”
何德刚认为清末很多问题直接间接由科举而起,让人想起明末的一个笑话,崇祯在煤山吊死后,有人用贴红纸榜书于大明门上云:“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二口,奉申贽敬。晚生八股文顿首拜。”将明清亡国责任完全推到科举头上未免太过,貌似“神圣”的科举在“渔猎者”心目中始终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科举的最大弊端在于它使得士大夫阶层道德出现危机。原本按照儒家的理想设计,士大夫阶层有化导乡俗的责任,是整个社会伦理的教化者与道德底线的维持者。但“千余年的科举制度,在形式上与精神上控制士人、折磨士人、糟蹋士人”,使得“士农工商”中,“‘士’的人格最为破产”,[5]乃至于“今士人所聚多处风俗便不好”,袁枚竟有“士少则天下治”的说法,因为“担负道统以立人极的儒家的子孙,多成为世界知识分子中最寡廉鲜耻的一部分”[6]。满口满纸的仁义道德,竟培养出如此之多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假圣人”,岂非咄咄怪事?《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聊斋志异》等对于读书人的讽刺,并非仅出于虚构,而是有社会现实基础的。黄儒炳《续南雍志》中记载了明朝中期的一桩奇闻:万历年间,监生茅迪吉、沈德谦等人恣行凶暴,对某祭酒的仆人大打出手,“榜掠无数,以绳系持其足,续以水灌之,几于非刑。”祭酒听说后,急忙派皂隶去救,结果也遭到殴打,再派典籍去劝教,也遭到辱骂,“狂呼慢骂,无师生之体。”在国家最高学府中会出现这样的场景,真让人啼笑皆非。当时有大量无赖、学棍通过捐纳进入各级学府,“秀才”二字几乎成为流氓、暴徒的代名词。这些无赖将来进入仕途,不武断乡曲、贪污横暴、鱼肉百姓才怪。顾炎武说,“天下风俗最坏之地,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至于清议亡而干戈至矣。”明末李闯、张献忠等人对士人、缙绅的疯狂屠戮,可以说是士大夫阶层此种道德破产必然要遭受的报应。中国古代社会由此种士大夫阶层负责道德风气的培养,其结果可想而知,鲁迅《狂人日记》中“吃人”的比喻,绝非仅是一个狂人的臆想。
科举更为深远的影响在于它严重伤害了文化的权威与神圣。清末西学渗入,中学节节败退,当时流行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说法,严格分析起来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中学有“体”可言吗?儒家学问及精神似乎是毋庸置疑的“体”,但在列文森充满睿智洞见的《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却说道,“在这个被综合过的文化中,中学是体,但是在现实社会中,它又是作为进入仕途的敲门砖,即‘用’来使用的。……事实上,中学之所以被珍视,是由于它具有进入仕途之敲门砖的功用。”[7]科举制使得中国学术、文化“体用”不分,以至于中国千多年来一直缺乏真正严格意义上“体”的学问,——某种具有超越性、绝对性、对一切人普遍具有约束性的真理存在,结果失“体”丧“用”,两者一无所获。于是我们看到,“从19世纪40年代的引进西方军事技术,到20世纪初引进西方教育制度,这表明越来越多的曾经是中国之“体”的东西,为了维护更深层的内核,而被清除出了中国之体的范围。”“现在它(儒学)的功用被剥夺了,其‘学’也就必然枯萎。”[8]此种由“体”之长久丧失而造成的“教”之亚真空状态,在西学的冲击映照下显现无遗。张之洞等人曾经满怀信心、充满底气地侧身一退,没想到心中最为坚固的屏障竟是虚无,虚无的下面是万丈深渊。儒家学说最终随着科举制的停废而由土偶木像变成游魂野鬼,西学长驱直入,无往不胜,由“用”而谮越为“体”,开始占据中国人生活、思想的方方面面。现在国人精神文化上时常感到处处掣肘、进退无据,不能不说也是拜此所赐。
科举在百年前已经寿终正寝,但今天似乎它的鬼厉之气仍在到处弥漫。今以此文祭之,愿其魂兮归去,早日入土为安!
注释:
[1] [3][4][5][6]徐复观:《徐复观文集》(一)137、142、140、146、119页,湖北人民出版社。
[2][7][8] 列文森:《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
完稿于2005年12月9日
附记:写完之后才发现时间不对,已经101年了,只好压在箱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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