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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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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15 13:26:1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读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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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识余光中是2005年6月,在我故乡举办的“中国岳阳(汨罗江)国际龙舟节”的开幕式上。那时,他在主席台,我在台下观众席。只见他挥舞着握拳的右手,率领着包括我在内的三十万观众一同朗诵《汨罗江神》:“昔日你问天,今日我问河……回一回头吧,挥一挥手,在浪间等我们。是年,余老已是七十七岁高龄,但腰身挺拔,满脸精神。

就在余光中步履沉重,精神肃然地手捧鲜花,走进汨罗江畔屈子祠的那一刻,我竟将老人瘦小但却不失伟岸的身影与三闾大夫的塑像重叠。老人低呤:“青史上你留下一分洁白,朝朝暮暮你行呤在楚泽。江鱼吞食了两千多年,吞不下你一根傲骨!……那浅浅的一弯汨罗江水,灌溉着天下诗人的骄傲!”难怪当陪同的官员提出要请余先生参观屈子祠的时候,他却一改往日的谦容,郑重地修正道:不是“参观”,是“参仰”!因为他一直坚定:汨罗江的上游,是中国诗歌的一个源头。

杏花。春雨。江南。再见余老是在今年木棉花开的广州。这次,余老是为应邀参加一个颁奖活动而来。白云机场喧嚣的接机大厅内,在出站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我一眼便认出了余老。已是年过八旬的老人,但精神依旧还是那样矍铄,步履依然是那样稳健。还是系着那根经典式的鲜红色领带,满头银发连同那长长的卧眉,白得更加耀眼,更加光亮。雪白血红,让老人依旧瘦小的身影更显与众不同。余老推着行李车在那头,我挥着手在这头,走近的仿佛是那条相隔了半个多世纪的海峡。

也许是举办方有意细心的安排,余老居住在有山有水的鸣泉居酒店。且巧合的是,余老下榻的碧波楼边便是一个叫金钟湖的一湾碧绿。与湖相隔的是余老早中晚三次必去的碧波楼餐厅。好在相连的不是深不见底的海湾,而是一条曲径幽香的鹅卵石路。青山。绿水。冷雨。凄风……这些是否又勾起了老人的乡愁?开始我有些不得而知,反正入住的当晚,当我陪同老人在湖边散完步,他第一件事便是请我通知酒店总机马上开通他房间的国际长途。老人在这头,家人在那头。他要借这长长的银线,抚慰那无时不在的乡愁。老人跟我说:“近二十年来,我曾陆续到了大陆的许多地方,也包括重回故乡,但乡愁更甚。因为,小时候的故乡看不到了,到处都已焕然一新,与记忆也不同了。”老人还说:“其实每个现代人都有乡愁,这不单是地理造成的,更是时间造成的,如果还包含文化和历史的变化,那么乡愁就更深刻了。”

难怪自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老人那首著名的《乡愁》发表后,他便以“望乡的牧神”自况。一些媒体甚至评论家干脆称他为“乡愁诗人”。但老人似乎有太多的愁怀、悲思、灼痛……以至于老人深感单是以诗难以承载其“痛入骨髓”的乡愁,因为老人“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于是在诗歌写了十年之后,老人又写起了散文。余老自谓是:“右手为诗,左手为文。”还说,诗歌是他文学的“轻工业”,散文是“重工业”。2003年的“华语文学传媒盛典”,余老便是以一本散文集《左手的掌纹》而获得当年的年度散文家奖。老人说,它是诗歌《乡愁》的姐妹篇,是诗的延伸。

余老在广州的行程只有三天。作为老人的“全陪”,我近距离地变换着角度、变换着思维、也变换着姿势,细心品读着这位学贯中西,诗歌、散文、翻译、评论四栖的老人。余老谦和、平实,没有半点名人的架子。每晚在老人下榻的宾馆房间门口总是堆着一沓沓找他签名的诗作。老人不管多晚回来,总是先漱口净手,然后端坐在书桌前,一丝不苟地用他多年也不曾改变的中文硬笔,一笔一画地签好字,然后叫我交与会务组,送到每位求签字的人手中。每次我驾着车拉着老人参加活动,上下车前我总不忘叫老人等等,让我搀扶一下,但老人总是身手敏捷地行动在前。还不忘跟我开玩笑说:“这算什么,别看我八十岁了,在台湾我还自己开车呢”。

随着品读的深入,让我震撼的更是老人在其瘦小略显单薄的身躯内那颗充着泪、充着血、充着情和爱的滚烫的心。看他:平日语不高、貌不惊,循规蹈矩,宛若一位邻家太爷,但只要一提到文学,提到国恨乡愁,心腔中却有如埋下一颗能量巨大的原子弹,爆发起来惊天动地,铁石俱焚。听他:“当我死时,葬我在长江与黄河之间,白发盖着黑土,在最美最母亲的国土”,“这无边无尽的乡愁,这无边无尽的酒一样的长江水,这血一样的海棠红,这母亲一样的腊梅香”,“听听那冷雨……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个中意象遒劲豪迈,有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读他:其诗有永恒的美质,苦涩的意蕴,壮士的豪迈;其文冷峻睿智,既博古通今,又雍容华贵。

还是《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在大陆一提余光中,必然要说到《乡愁》。但在广州活动期间,余老的谈话和访问每次却似乎有意要和大家“作对”:“我知道你们都熟悉我的《乡愁》,不过这次不准备提它。”譬如在中山大学演讲时,老人讲的是《当中文遇上英文》,在“云山诗意文学沙龙”上老人说的是被他称着“重工业”的散文写作,但听者却也是似乎每次都要与老人“作对”:一到提问的阶段,问者最后又总会扯到《乡愁》上来。有人提问:“假如让您续写《乡愁》,第五段您会写什么?”余老接过话头,似乎有些言不由衷地说道:“那我就写‘现在乡愁是一条长长的桥梁,你来这头,我去那头’。所以今天我就来广州了。”

这天的晚饭后,我和余老在金钟湖边散步时,老人跟我回忆起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创作《乡愁》时的情景。老人时而低首沉思,时而抬头远眺,似乎又在感念着当时的忧伤氛围。他说,当时自己离开大陆的故乡已经二十多年,而且看不到任何能够沟通、探望的迹象。某天心弦触动,仅用二十分钟就写定了这首在胸中酝酿了二十多年的诗作。那是当代所有中国人深广的乡愁,不仅属于他个人,而且属于全体中国人。有道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老人如实地说:“如果《乡愁》这诗,要放在今天来写,肯定难以写出当初的意境。所以,我续写的《乡愁》第五段,只能权当活跃一下当时的氛围,要正式收入到诗集里那可是万万不可的。”

相见时难别亦难。当余老在他的新作《余光中经典》的扉页上给我郑重地写下“清明时节喜逢君”的留言时,我知道与老人暂别的时光就要来临。余老走时是上午的飞机,先经香港,再转飞台湾。车上,当年少的司机有些无意而又缺少常识地提到“为什么不由广州直飞台湾”时,老人一声叹息,接着便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仿佛又勾起了他那绵绵不尽的乡愁……

送别的场景,依旧是我站在这头,老人走去那头。挥挥手,留给我的却是老人经典的诗章:“九百年的雪泥,都化尽了。留下最美的鸿爪,令人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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