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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不能当评论家?
汤大民 中华读书报 2005年09月14日
有位中文系学生问我:“什么样的人能当文艺评论家?”我不是评论家,更不是评论家的评论家,无能作出正面回答。但我记起了曾读过两篇古文,似乎与什么样的人不能当评论家有关。于是,我说:“如果知道了什么人不能当评论家,然后采用排除法,也许能找到答案。”
我读过的那两篇古文,一篇是元人舒岳祥(1219—1298)在至元十五年(1278)九月写的《俞宜民诗序》(见1915年嘉业堂校刊本《阆风集》)。舒氏此文是谈诗的。他认为:“作诗难,评诗尤难。”“尤难”在要何处呢?在于:“必具真识而后评之当,必全正气而后评之公。”因此,他强调在那些“喜以文人自任,而辄以诗家予人”的所谓文人中有四种人“莫之评”,不能当诗评家。他们是:富贵者、贫贱者、少锐者、衰老者。为什么呢?他说:
盖富贵者真识懵然,大以科举寸晷之长,猎取显仕,一生学问不出是矣,安能剂量诗人之铢两也。贫贱者正气索然,酤边炊畔,毁誉失真,安能为人轩轾乎。不特评之者之妄,而求之者亦甚微薄矣。少锐者真识未定,新涉笔墨行间,安知古人之要眇。雏鸟习飞,自谓已冥鸿举矣;肆口谈论,固先生长者之所羞也。衰老者正气已耗,方畏人之议己,而求所以自媚于后生者,故立论多恕,而拟人非伦。
舒氏所列举的四种人,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混迹于文艺圈子里的学识浅薄的官爷、腕爷、款爷,位卑贫寒还未混出名堂的小文人,少年得志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秀”,以及有了名望中庸自保的文坛耆宿。这些人不是没有“真识”,就是丧失了“正气”,既“不能以知人”,又“易至于失己”,让他们来评诗论文,还有什么“公”、“当”可言!
我读过的另一篇古文,是中学生都熟知的《邹忌讽齐王纳谏》。这是一则关于如何修明政治的故事,但故事中的邹忌用来讽谏齐威王的喻体——事由,却关乎审美问题。邹忌与美男子城北徐公比美,两次照镜子都自感不如,于是就问他的妻子、妾和来访客人,谁知他们异口同声认定他“美甚”,徐公远不如他。邹忌因之失眠,终于悟出:“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邹忌是政治家,他由此推断出国事不能听信这三种人的甘美之言。如果我们借此看文艺,会怎样呢?文艺评论面对的也正是孰美孰丑、扬美去丑一类问题,如果“妻”、“妾”、“客”们一个个都是评论家,由他们出于“私我”、“畏我”、“有求于我”的目的,来评作家、论作品、判断文坛是非功过,可以想见,那将会闹出多少唯上唯私、逢迎拍马、颠倒美丑、混淆黑白的坏事、丑事来啊!
根据以上所述,可以说至少有“七种人”是不能当评论家的。不过,“妻”、“妾”、“客”们生活在2300年前。舒岳祥说:“每见近时诸君,……往往不出四者之病。”他的“近时”的“四者”,距今也700多年了。古人已逝,今天来谈论他们还有意义吗?遗憾的是,精神的存在往往是超越时空的,比肉体存在更长久。这“七种人”的幽灵似乎还游荡在今日的文坛上。一生学问只有一块升官发财的“敲门砖”,不知“诗有别裁”,不懂文艺规律,却在月旦是非、判断生死、指导文艺走向,绝迹了吗?某些小报“娱记”、“传记”写手,人穷志短,自轻自贱,探抉隐私,杜撰花边新闻,以追星炒作、攀龙附凤为能事,不正是“正气索然,酤边炊畔,毁誉失真”的“贫贱者”的现代版吗?那些“××年代”、“后后现代”的才子们,粗通文墨(甚至未通文墨)就以评论权威自居,动辄打倒经典、粪土前贤,甚至辱骂鲁迅为“老石头”,务欲“搬倒”而后快。“雏鸟习飞,自谓已冥鸿举矣;肆口谈论,固先生长者之所羞也”,不正是他们的真实写照吗?有些名家、“泰斗”以“奖掖后进”自任,很喜欢为青年人的著作写序,序中说的都是好话,什么“前沿力作”、“扛鼎之笔”、“文坛新星”、“后生可畏”……比比皆是。可读了文本,又是一个“绣花枕头”,那些好话只不过是包裹稻草的“枕套”而已。你也许会纳闷,老人家为什么如此不实事求是呢?“衰老者正气已耗,方畏人之议己,而求所以自媚于后生者。”呜呼,“后生可畏”者,畏后生之议己也!至于“妻”、“妾”、“客”们颠倒美丑的事,在今天也并不罕见。一位著名的文学博导,属下的硕士生、博士生往往不下百十人。这些学生没有不把导师的著作奉为圭臬、叹为观止的;即使导师的文句不通,也会被说成是独创的文风,导师的东剽西窃,也会被美化为“博古通今,学贯东西”。在同学之间,背后虽常有“相轻”的嘀咕,但公开对外时,却都会为师兄师妹的文章、作品齐声同唱赞歌,相互扶持一把。文艺评论的兴盛离不开文艺流派的形成和发展。但在今天的文评界,流派意识不浓,“小圈子”风气却有迹象。“小圈子”,不是出于对文艺宗旨、理念、振兴文艺的目标的认同而同气相求、互相磋磨,而是出于“私我”、“畏我”、“有求于我”形成利益共同体,以圈划线,圈里的,一切都美,丑也是美,圈外的,一切都丑,美也是丑……
文艺评论是文艺评论家们写出来、说出来、“敲”出来的。评论家的素质决定着文艺评论的质量和走向。近年来,标榜文艺评论的文章和专著,面世的数量并不少,但很少见到独创的、深刻的文艺思潮论、创作论、作家论、作品论,很难听到由衷的、坦荡的、中肯的抨击时弊的忠言、诤言、谠言,那种五四时期和上世纪80年代曾高扬的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开风气之先、导文学新路的理论勇气和理性自由,那种傲立潮头、呼啸奋进、“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猛士风采,似乎也已“春去也,更无消息”。黄钟声稀,则瓦釜雷鸣。于是乎,评无真言,论不及义,假大空套,累牍连篇;或兜售假冒伪劣,或鼓吹“身体写作”;捧红“美女”,制造“神童”;排斥崇高,亵渎神圣;热衷“一地鸡毛”,拨弄文坛是非……不能说这些不良现象已成主流,但其妨碍文艺评论健康发展的严重负面效应,却不容忽视。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那七种幽灵的阴魂不散,能说不是根本的原因之一吗!
据我所知,中文系学生包括本科生、硕士生、博士生,他们毕业后,除了个别人可能当诗人、作家,大多数会跨入评论界或当文学、艺术教师。他们是文学评论健康发展、繁荣昌盛的希望所在。不做“莫之评”者,不因“私”、“畏”、“有求于”人而丧失文格、人格,努力于“具真识”、“全正气”、求“公”“当”,这就是我从古文中找来的对那位学生的回答,正确与否,仅供参考。因是与当代青年对话,文中不涉及当前,如有不当、不敬、僭越之处,也希望得到方家的指正和宽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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