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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去西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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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6:44:1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夜晚去西塘


□ 方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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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早晨六点半,大巴车在嘉善服务区停了下来。司机站起身,开始吆喝:都醒醒,醒醒啊,要到了,素有活着的千年古镇之称的著名旅游胜地——西塘马上就要到了啊!给大家半个小时的时间,赶紧收拾收拾!
  一车的人全动了起来。抱怨腰疼、背疼、屁股疼的,伸懒腰、调座椅、取背包的,各色人等纷乱喧腾,瞬间就乱成了一锅粥。小谢一夜都没睡实,这会儿醒倒醒了,却懒得动,只顾缩脖眯眼,软软地继续往这温热黏稠的粥底儿里沉。一旁的吴家生不断站起、坐下,到底俯下身来轻轻推她,人都走了啊,他问,你不要梳妆打扮?小……
  这谢字,他只来得及发音至声母,就让小谢的反应给定了格。
  嘘……他看见紧闭双眼的小谢突然从座位上挺起身来,一边扯着自己的胸牌,一边压着嗓子悄声道:不是说好了吗,叫我若云!
  她胸牌上印的是一个比她自己要年轻、时尚得多的卡通大眼美女,下面署了名:自在若云。家生笑了,忒俗。他也压着嗓子悄声回她。
  当然您高雅!低沉、恼怒的低吼迅疾、冰冷地摔了过来,一同摔过来的还有小谢高高昂起的小下巴,以及她瞬间圆睁怒目里闪出的寒光一凛。稀里哗啦、动作麻利地翻弄着背包,小谢到底拎出洗漱用品下车去了。留下家生一个人在那儿揉扯自己的胸牌。在那上面,除了个卡通帅哥图案外,也有个名字:大宝。
  和自在若云一样,大宝这名字当然也是小谢所取。他们参与的这场由驴友俱乐部组织的西塘两日游,只接收网上报名,小谢慕名找到那网址,是注册时一念之间胡诌出来的那两个网名。现在,走在通向卫生间路上的小谢,正想到了这一层上,刚才的怒气陡然间就瘪了,瘪出脸上隐隐的皱纹数条,把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的她,瘪出一副苦相。
  现在回头细想,如果说“自在若云”是小谢对这场需乘坐一夜大巴车,从山东一路跑来浙江参加两日自助游的希望之果,那么“大宝”便是她为何要安排这场两日游的根本动因了。大宝这两个字,是源自小谢读书时代里那条路人皆知的广告语,在那儿,大宝可是要天天见的,而小谢的大宝呢,虽日日照面,却咫尺天涯,想要这么离开众人单独地见上一见,那可真是难上加难。
  
  咱先到酒店,大家进房间把东西放一放,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傍晚五点,想乘乌篷船的到送子来凤桥等,我们集体买票乘船,愿意参加的务必按时,过时不候。然后晚上住一宿,明天中午就往回赶,争取周日晚十二点前让各位到家,不耽误明天上班。这也许就有人要问了,为什么我们要组这种赶夜路游西塘的团啊?再次声明,不仅仅是为了省时间哈,还有一点,早上八点半前赶到,各个路口把门儿的都还没来,大家还可以逃逃票呢。不是有那句话吗?偷书都不能算作偷。那咱情人节出来玩儿,当然也是不差钱儿。逃票,逃的不就是心跳吗?对不对?不过啊,西塘里还有十三个小景点呢,要是你真逃票的话,可就看不到了。自己想清楚了,不想逃票的,我们已预订了团体票,欢迎到站后大家踊跃找我购买啊。
  当车再发动,替班司机便开始了行程介绍。他这番关于偷的高论,惹得一些人兴起,一唱一和地和他逗起嘴来,车厢里顿时掀起阵阵欢声笑语。
  小谢静静地沉浸在这欢声笑语里,不动声色、悄然四顾,试图通过外在来掂量掂量这一车的人,他们都大老远地跑出来打算要偷什么。昨晚上车时天已黑,看不清,现在睡醒了,天亮了,这些平日里和自己在同城生活的陌生人,就这么在这异乡熹微的晨光中次第浮出黑暗了。
  除了最前排坐着的那一对老年夫妇、附近两对带着学龄前儿童的中年夫妇以及最后一排坐着的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外,看来其余的人都该是小谢的同龄人,都是80后、工薪阶层。这些人中,聊得最欢的那几位想必一定是驴友俱乐部的资深成员吧?他们早已凑到一块儿,以网名互相寒暄了,话里话外的,都能感觉到人家可是老江湖,不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自助游了。当然,也有和小谢一样缩在座位上一言不发的。这其中,坐在她和家生旁边,都穿着阿迪达斯运动装的那一对儿,便让小谢很有兴趣。
  她清楚地记得那一对儿昨晚是一起上车的。半夜时,因前座乘客调椅子,压到了阿迪达斯女孩儿的腿,阿迪达斯男孩儿还站起来和前座大声抗议过呢。可走了一路,直到现在,小谢也没听到这对儿阿迪达斯男女彼此之间讲过一句话。
  当然,风景都是相互的。小谢的目光在偷窥途中,竟不幸和阿迪达斯女孩儿遭遇,紧张得她心怦怦狂跳,赶紧就把眼睛给闭上了。然而,过了一会儿,当她再微睁双眼,视线再慢慢向那女孩儿挪时,便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次听到的,已是那阿迪达斯女孩儿的心跳了。
  无声地叹口气,小谢又把眼睛给闭上了。可阿迪达斯女孩儿的形象却被无限放大,紧紧地、满满地、纤毫毕现地缭绕、纠缠到小谢的脑海中来。谢天谢地,那女孩儿无论外形还是气质,都还不至于算不堪,这让小谢稍感宽慰。因为凭直觉,她已认定,那女孩儿和自己的情况该是大体类似的。
  对,一定是类似的!她们都如此紧张,就是因为自己即将开始的是一场秘密旅行。她们挨冻受累,一路辛辛苦苦地跑出来,就是想找一个远离熟人的处所,来安置或放任自己那无法见光儿的秘密。她们不和这车上的任何一位搭话,压着帽子,眯着眼睛,是因为,她们对这一车同城的同行者心存畏惧,因为即便概率再低,她们也需要去担心自己将来有一天有和这车上的某位再次邂逅重逢的遭遇。
  她们,小心翼翼、鬼鬼祟祟,仅仅是希望自己生命中的这两天,没有观众。
  然而这可能吗?小谢开始了自怨自怜,是想到了身旁的家生。
  尽管家生和自己一样,都是事件中人,可难道家生就不是小谢的观众了吗?家生将见证小谢生命中的这两天。这两天,彼此互为观众的自己和家生,都将显露怎样的嘴脸?这两天,将会是一个情感故事的终结还是真正开始?
  殊途同归,小谢发现,和昨晚浑浑噩噩失眠时的情形一样,自己的思绪到底又重新困顿到了家生的身上去。
  可家生呢?他似乎并没有啊。至少,他不像小谢这样缩手缩脚。细细想来,只有昨晚上车前,他们在事先约好的麦德龙超市门口见面时,早到的家生面对从出租车里探头出来的小谢时略显局促外,人家后来的表现可就全该算没什么不正常了。而且,刚上这大巴时,家生似乎还起了要和她好好儿聊一聊的念头呢。他曾以一句,那么多景点你为什么单单选了西塘作为由头,摆出一副立意滔滔对谈的架势呢。不过,昨晚的小谢仅用笑一笑,或摇头点头,以及发出嗯嗯啊啊等表意不明的语气词和几个动作,没几个回合,就灭了家生想聊天的兴头儿。
  不要引起周围人的注意!这是小谢行前最先想到的重要的戒条,却不便直接说给家生。昨晚,她见家生没一会儿就闭上了嘴巴,曾自作聪明地认定他该是体察到了自己的良苦用心,可现在看来,显然未必,因为,睡醒后的家生,又起了谈兴了。
  想想真是后悔,目视车窗外正迅猛后移的江南清晨,家生怅然感怀,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来西塘,可关于西塘的文字、图片,却看得太多了,思维已成定式,会因此无趣许多呢。你一定也是这样的,对吧?
  生活在都市里的所谓文明人都大抵如此吧?对生活的体验往往是第二轮儿的,比如我们先看到海的图画,后看到海;先读了小说,后见识全生老病死……哎,这可不是我的发现啊,是人家张爱玲在散文里说的。
  小谢的这番话,回得特别快,甚至都忘了要少讲话的戒律清规,却并没忘了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这最后一句,在即将溜出嘴巴的当口儿,被她迅速篡改。张的原话是:先读到爱情小说,后知道爱。可旅程刚刚开始,作为淑女,如此直白,总是不妥,可偏离正题,又心觉不甘,便紧赶着缀上了一句,注明出处,留待家生作反思、回味之用。
  果然,她发现,此话一出,家生便扭头朝她笑了笑,然后,就无言直视窗外,那神色似乎已陷入反思、回味了。
  坐在窗边,为了不挡住家生的视线,小谢尽力朝后,猛往椅子上贴,就这么奋力向后仰着身子,再扭着头去望窗外,她的姿势很有些滑稽,但心里却无比受用。窗外的景物在缓缓后移,小谢的目光在含笑凝望,什么都看到了,却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是的,景物她是真的没看到,可她却看到了她自己,还有家生,以及家生的微笑。
  小谢喜欢极了这种感觉,因为在她常态的日子里,家生便总是这样对她笑的。半年多了,每周一到周五的午后,坐在电台直播间里,年轻的心理学专家家生,就常常在接听听众热线的间隙里,对主持人小谢的适时插话、扭头,做出如此微笑。
  
  
  不到十分钟后,大巴车又停了下来。原来这个非常不起眼的小宾馆,便是司机刚才隆重推介的,所谓的西塘能接待游客最多的旅馆:凤凰宾馆。
  家生先下了车,挺着脖子,到处去找司机。小谢跟在后面,不远不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她听到了家生正交代司机的话:
  若云和大宝只是普通朋友,住宿麻烦给分别安排个单间。
  
  2
  
  他们这第一次进西塘,倒真是逃了票,偷着进的。
  时候还早,宾馆里昨夜的客人都还没退房,大家不能进预订的房间,且送票的人也没来,站在门厅里,又冷,又饿,司机出出进进地打了好几次电话,到底对已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的众人发了话:现在各个路口检票的都还没来。大家要不先进景区去吃点儿东西吧。想买票的,八点左右来这儿找我。要是想逃票呢,可就别再轻易出景区了。一边说着,那司机便一边率先走出宾馆,站在路口,对着呼呼啦啦鱼贯而出的众人,东西南北,左行右拐地比画了一通儿,打发大家各自前行。
  小谢一心想摆脱众人,故意在后面磨蹭,终于和家生一起如愿落单在最后。
  两人都是路盲,好在前行不远就见了胡同,窄窄弯弯的胡同,人步入其中,只顾左左右右去张望两侧逼仄、高耸的斑驳古墙,不觉间就忘了来途去路,这么走了一阵儿,前方正对胡同口一处墙体上赫然现出四个手写的潦草黑字:越角人家。家生便道:不错,一定是这儿了。西塘在春秋战国时是吴越两国交界,素有“吴根越角”之称。
  果然,自这儿转身,过街楼、高阶沿、观音兜、马头墙……这些平日里以文字或图片的形式在书本上默然隐匿的江南风物,便都一一活色生香、豁然眼前了。
  天还早,许多临街的铺面都还没开,小镇仿佛一个贪睡的异乡女子,还甜甜地溺在昨夜的梦里,这会儿突然被他们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呈现着一派安静、体己的慵懒神情、家常妆容。早春二月,阳光的热力本来就不足,却还得穿越清晨层层的薄雾,早没了热力,只剩下晴朗的明亮,这明亮晃过了路两旁的粉墙黛顶、民宅、店铺,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碎成了星星点点跃动的斑影,引得小谢竟生出前世已照面、今生又重逢的惊喜,她含笑仰头,眯了双眼,一脚踩踏过去,表情是惬意的沉迷,嘴巴却并不木讷,第二轮的体验有什么不好?她扭头笑对家生,来这古镇,若没些背景信息做底子,恐怕更要无趣。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抢话儿似的聊着各自从纸上得来的有关西塘的历史沿革、游览信息,并对照着那张事先打印出来的景区地图,一路循着路标,终于来到西街口,是要去找那个在社区里被许多人大力推荐的陆氏小馄饨。不想,原来小馄饨最明显的标志并不是那个被驴友们反复提及的特色馄饨挑儿,而是热热闹闹、正聚在那儿吃馄饨以及等着吃馄饨的众游客。
  小谢眼尖,一眼看见那对儿正在边吃馄饨边窃窃私语的阿迪达斯。正想绕开,不想一旁的家生早已直奔过去,先排队付了馄饨钱,又凑到阿迪达斯近旁去等位子。甚至于,他还朝偶然抬头的阿迪达斯男孩儿微笑点头,你们到得早啊,家生兴致很好地和他搭话。
  高大魁梧的阿迪达斯男孩儿正用他肥白的大手捏紧那软软小小的简易塑料勺儿,笨拙地从热气缭绕的汤水里舀出个小馄饨来,摆晃着脑袋,刚呼呼呼吹过,抻长脖子,未待张嘴来咬,先让家生的招呼给惊着了,猛地向后一仰,他的表情灾难性地定了格,是被滑进嘴里的小馄饨给烫着了吧?阿迪达斯男孩儿圆瞪双眼,凛然闭嘴,斗士一般做着艰难、夸张的吞咽动作,好半天才翻出眼白,微微做了个点头的样子,就埋头下去,再也不肯去理眼前事、身边人了。
  相比起来,一旁的阿迪达斯女孩儿倒镇静,自家生他们走过去开始,一直在那儿云淡风轻地吞咽咀嚼,既没抬过头,也没讲过话。
  至于吗?旁边就围着一群游客,其中影影绰绰有几个就该是他们同车来的人吧?然而,人群中的小谢想是这么想,做派却是和阿迪达斯他们如出一辙,从等位子,到开吃、离开,投入、专注,没抬头,也没回过一句一旁不时问她感觉如何的家生的问话。
  
  估计一直到上返城的车,我们都不会再遇到他们了。
  吃过早餐,溜溜达达回宾馆买票的途中,小谢正兴致勃勃地讲着自己在书本上看到的,有关明朝时西塘和附近的魏塘以称土厚薄的方式来决定究竟谁将成为县衙所在地的典故,却被心思没在聊天上的家生冷不丁蹦出来的这句话给点了穴。
  木着脸,空张着嘴,小谢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可她最终的反应也不过只是一时无语而已,她到底没让这话题进行下去,因为心里清楚自己没胆量去和家生探讨这问题。
  可是,要面对的,如何能逃得过?
  未婚夫的电话在小谢他们吃午饭的时候打来。其时已过午后两点,他们正坐在一家餐馆的厅堂里,等老板娘过来点菜。
  本来二人都意见一致,早已下定决心要去那个声名远播的“老品芳”。可从它门前绕过两回都赶上里面人满为患,就先买了些卤香干、一口粽之类的小吃垫垫肚子,横下心来再去转一转继续等。可当他们第三次再去,位子倒有了,伙计却摆手说午餐停了,不伺候了。慌得他们赶紧出来,见餐馆就进,这么又去了两三家,才遇上那么一家还肯营业的。
  坐下来,他们才觉得已步行太久,都累了。好在这儿也不错,餐厅不小,却仅来了他们一桌食客,很清净。当然,最好的还是地角,就紧守着烟雨长廊,临着水,门窗外不时有游客来往经过,五湖四海的游客,五湖四海的表情、风貌,讲着五湖四海的方言、俚语,间或还会有金发碧眼的老外嘀里嘟噜讲出串儿外语,燕语莺歌,人影杂沓,两人守着空桌子,都不由自主地扭头去望那窗外波光潋滟、细碎晃动的人和水,很是惬意和舒爽。
  可没多久,丰满圆润的老板娘便扭动着腰间乌黑的土布围裙上来了,一张嘴,腔调细软娇嗲,语气却足以包打天下。还有什么担心的呀?老板娘说,不就是都想吃什么蝉衣包圆、清蒸白丝鱼、老鸭馄饨煲之类的吗?别人家有的,我们这儿也全有……
  这话实在令人扫兴,扫兴得就如同小谢紧接着接到的未婚夫的电话。
  什么时候到的?路上累不累?天气好不好?感觉怎么样……
  电话一响,小谢翻出来一看,就跳起脚来,去到一旁去接。这才觉出这餐馆到底还是小的,不好开口讲话,因为稍不留神就像要同步直播,声音太小呢,又像心中有鬼,不够磊落。好在在人群里接未婚夫的电话,她一贯如此低调敷衍,对方也早已习惯。
  于是,就这么举着手机,边晃晃荡荡地低头踱步,边轻轻地嗯嗯啊啊,从头到尾,小谢听到的耳旁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还没身后餐馆里传来的声音多呢。家生在点菜,老板娘在推荐,都是些细碎的短句子,声音都轻,有一搭没一搭的,仿佛都和她一样,正心怀鬼胎。终于,那边儿的菜点完了,她这边的电话却还没完,未婚夫还在唠叨,他们的老板啊,加班,加班,简直要把中层都当家奴……从始至终,小谢一眼都没敢朝身后看,却分明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热热地贴满了家生一刻也没停过的、闪着光带着电的目光。
  电话里终于没了声音,话讲不下去,便可以道再见了。
  提了那手机,小谢一边猫一般地哈腰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一边把并拢在一起的一双手及夹在手里的手机一起,都塞到自己那刚落座的并列的两条腿中间,并试图以此为支点,支起自己早已软下去的脖子,都点的什么菜啊?她朝家生偏过头来,眼睛却不肯随之抬起,兀自向下斜着,只去看桌子,嘴巴讪讪地咧着,做着不经意状,轻声问出了一句。
  男朋友的电话?家生的声音也轻,没理会她的问,反而来问她。
  她的脖子陡然间又软下去了,可即便低了头,她也还是能听得出家生此刻一定是满脸笑容的。她熟悉极了家生那探询式的笑容,可她自己现在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出笑的样子来。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喉咙一下子被猛地勒紧了,并且越勒越紧,越升越高,她能意识到自己这是要哭,却也更能意识到若真的哭了恐怕就要更糟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尽量不动声色,拼命一口一口地猛咽口水。
  
  3
  
  这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痛苦,不算什么,不丢人,也不必难过。真的,有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就遇上过好多这样的病例,对此我们专业上有个说法,叫婚前恐惧症。这算是一种比较有代表性的现代社会心理疾病吧。这些年一直在逐渐增多,患者多为女性,主要是一些恐惧或逃避心理。产生的原因应该就是对未来生活的恐慌,毕竟婚姻是人生的一个坎儿,很重要,尤其是女孩子,对此报的希望越大产生的担心就会越多。有些人会担心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对对方是否真正了解,就算了解了,对方以后会不会再有变化;有些人则担心会不会单身生活一结束,就意味着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再能自由自在了;当然还有人担心自己能否处理好与自己的家庭成员以及对方的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等等,好多,好多。你是个聪明人,不要怕,首先要面对它,才可能放下,这没什么,先问清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然后再冷静想想,这样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不觉间,小谢的脖子已能直起来了,甚至偶尔还能迎着家生的目光和他对视一下。只是家生还有家生的话语都渐渐远了,而她自己热火朝天的心也渐渐凉了、木了,恍惚间,她觉得自己又坐回电台的直播间里去了,她又在听一旁的家生在热线里给别人指点迷津,而她呢,只是坐着,听着,看着,不时走神儿……
  
  你不知道,他和一般的心理专家不一样,这个心理热线节目我都上了快四年了,前后来了多少专家啊,可他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他是个有情怀的人,尊重、理解,最重要的是他真诚!
  哈,是勇于奉献以自己为主角的段子吧?
  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对听众,他从没说过他自己,只是,和我……
  他都和你说什么?恐怕不会超出你天天节目开始都要念叨的那段儿吧:专家姓名、身份、著述、业绩,呵呵,除此之外,他还能说什么?
  他……他和我说过他的初恋啊!高中,同桌三年的女生,一天没见心里就不踏实,高考之后,他要进京,女生要去省城,那最后的一次见面,他说他很清楚那女生是有话要讲,扭捏着,不着边际地说着、说着,不肯离开,可他自己呢,看都不敢看人家,心怦怦乱跳,干巴巴地胡说了些什么玩笑话,就落荒而逃。他说,那一刻,他第一次看清他自己,原来心是那么冷,那么狠,那么不管不顾的,只顾着闷头朝前奔……
  唉,昔日忏悔啊,还算感人,可惜年代久远,就成了故事,说出来不仅可自慰,还能增加他自己大众情人的魅力指数,又不至于对他现如今的生活产生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可你呢,你听进去了,麻烦可就大了。呵呵,这故事,他在哪儿讲的?总不至于也在直播间?
  当然不是。我们单独出去吃过两次饭,深聊过的。说些彼此小时候读书时的事儿。我们两个在一起聊天总是很愉快,越聊越发现彼此的投机。你是知道的,这半年了,他每周五次到我们台里来,我开始是没设防的,是不知不觉间渐渐熟悉,渐渐越走越近,也渐渐出不来了的……
  哦,你的所谓熟,就是把自己的一颗忠心扒给人家看,如数交代自己的所有一切吧?人家呢,是不是深藏不露?小谢啊,怎么听你说来说去,给我的感觉,他对你的了解比你对他的了解要多得多?你说实话,是不是一直以来,都只是你自己在那儿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那边儿,就没有过什么明确表示啊?
  有啊,前天,我们聊初恋的那次,第二天一早,他发了短信给我,说他失眠……
  哦,然后呢?
  然后就没了。说起准备节目资料的事。
  拜托,小谢,几岁了,还玩捉迷藏?真是的!再说了,失眠说到底也是他自己的事儿啊。难道这就能算是他最明确的表白啦?再想想,他说没说过对你有什么好感之类的?
  肯定、鼓励我的话当然是有的,而且也不少。可好感,这么说来,倒真该算没有。还有,你说得对,我的情况他都是知道的;他呢,我只知道:他年长我一岁,现在在这儿读博士,独生子,家也是外地的,陕西,婚当然是还没结,可有没有女朋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但……我怎么问啊,我可是都张罗着要装修房子结婚的人了啊,男朋友,好歹也谈了一年多……
  那你刚才还和我说找到了真爱,都打算把自己手上这一切全抛了呢!小谢啊,如果真的是真爱,当然不要错过,让将来后悔。可你现在这样子,要我看,恐怕到头来你会抛了个连那个什么家生都莫名其妙呢!咳,你呀,小谢呀,你听我的,找个机会,和他开诚布公,好好儿聊聊……
  
  这番谈话发生在电话里。上个周末。对方是小谢的大学同窗,如今无话不谈的闺蜜。闺蜜已于四年前由华籍美人儿变成美籍华人,现在在美国的身份是家庭妇女及一个生龙活虎的三岁男孩的母亲,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充分梳理自己的人生智慧,并联系实际及时作权威发布。虽和小谢同龄,却早已当仁不让,充当了小谢人生的前行向导。一年前,剩女小谢在她旁征博引的催促下,频繁相亲,并成功遭遇了现在的未婚夫,如今已顺风顺水走到谈婚论嫁、买房子装修的阶段,可偏偏又起了枝节,好在通报及时,闺蜜经数度与小谢交心探讨,最终运筹帷幄,遥控指挥小谢运作出这场夜走西塘之旅。
  可现在的小谢呢,已陷落进这场煞费苦心的旅程的谷底了。一切都严重地变味儿了。她悲哀地发现,一直以为是憋足气力向极限猛冲的自己,却原来是在一路撤退;一直以为终于可以就近聆听偶像倾吐私语的自己,却原来又重返旁听大师话疗诊病的阶段,而且,最糟糕的是,这次她还不是旁听,这次大师诊疗的病号,不是别人,就是她小谢自己!
  
  病号就病号,发病自然要生猛!
  已被确诊为婚前恐惧症患者的小谢,脸一红,眉一皱,果断地站起身来,把一腔闷气发泄到那个刚过来询问他们是否想听歌儿的卖唱大姐身上去,哎,哎,小谢一嗓子喊住已快走到门口儿的大姐,严肃地笑道,大姐,我倒很想听歌儿呢。
  卖唱大姐估计是被她复杂的笑容给雷着了,扭着身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停在那儿,看了小谢,又去看家生。
  家生有些尴尬,刚才大姐走过来问是否要听歌儿,他正全身心尽兴诊疗,只摆摆手就把人家给打发走了,这会儿突然听见小谢又这么讲,自己一时都没反应过来,你喜欢听这个?估计她用方言唱,我们会听不懂吧?他试探着问。
  可小谢板着脸不理他,只看大姐,我有可能会听不懂的,她依然复杂地笑着,大姐,你唱完了,要帮着讲一讲才好啊。
  那卖唱大姐是个粗壮的中年妇女,圆盘大脸,略黑,着厚厚的冬装,只有一身蜡染的外套,以及用以包头的同式蜡染布,可算作标志,能约略标出她特殊的职业身份。她只一个人,连个拉胡琴伴奏的都没有,从进门开始,就含着笑,怯生生的,这会儿突然听到小谢这么讲,眼睛陡然圆了,也亮了,干干的笑容也与此同时舒展、深切开来,好呀,好呀。她笑眯眯地走回来,站定身姿,把两只臂膀高高端至胸前,左手软软地空搭着,右手飘飘地一翻,挑了个兰花指出来,然后,肩膀和手指一起,一里一外,一来一回,简单晃荡、比画了那么两下子,就开唱了。嗓音有些哑,声音也没底气,哼哼唧唧、咿咿呀呀地一路唱起来,果然是小谢一句都听不懂的。
  好容易熬到一曲唱罢,小谢脸红耳热地正不知该如何收场。好在那大姐唱得尽兴,依然是美滋滋的。她收了声,气都没喘匀就急着问:小姐呀,我唱的这是我们嘉善有名的田歌,叫做《五姑娘》,你们听说过没?
  《五姑娘》?小谢疑惑地摇头,是个女孩子的故事?
  是的呀,是的呀,很惨的哦。大姐瘪了嘴,眉眼也耷拉下来,是个很老的故事啦,我小时听老人家讲,那个五姑娘啊,从前就是我们这嘉善洪溪乡塘东村方家浜的人,原姓杨的,是个富家的小姐呀,只是命苦,爹娘死得早,家里只有个哥哥,叫杨金元,她后来呀,就是让这个地主哥哥给活活地勒死了呀。
  勒死?为什么?
  为什么?田歌里都有的唱啊:窑岸村东浜出了一个徐阿天。阿天哥哥屋里穷来无饭吃,要到方家浜杨金元拉屋里去做长年。做长年来话长年,小小工佃勿连牵。五姑娘摇手跺脚,跺脚摇手,捧出一碗茶来给阿天哥哥吃,双眼眨眨,盖碗底下托出两个白洋钿……大姐哼上一句,解释一句。末了,摊开手叹道:这五姑娘呀,很刚烈的,和长工徐阿天的私情让哥哥晓得了,哥哥要她选是梁上死,还是刀上死,她连命都豁上去了,什么都不怕的哦……
  大姐没眼色,还在那儿眉飞色舞地聒噪。小谢这一厢,脸儿早冷了,转回身,她方方正正地坐在那儿,咬牙切齿地生起了闷气。咳,她恨死了自己刚才的莽撞,真是的,怎么偏偏竟遇上了这种殉情故事!倒显得她刚才拗着要听歌儿,是刻意要提醒人家家生些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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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刻意是张扬、居心叵测的,它让人尴尬、有失水准,显然与年过三十的未婚女子小谢所追求的美学效果南辕北辙。然而那天,听过田歌之后的小谢,就深深地困顿到“刻意”带给自己的种种折磨里去了。
  第一次听到西塘这个名字,你是在什么时候?那么多对西塘的介绍中,最打动你的描述是什么?决定到这儿来,主要是被什么吸引?真的来了,你还喜欢吗?有没有觉得文字中有言过其实的地方?
  家生再也不大侃心理健康了,然而,他似乎还同时丧失了一项自己平日里最擅长的,在小谢眼中最具魅力的,自然、有情趣、极富亲和力的沟通技能。吃过饭,再到小镇上去闲逛,家生当然还在不遗余力地频频扯起话头儿,可分明地,小谢却总能感觉到他话里话外的刻意,是的,刻意,那带有矫饰意味的热情,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假、那么装腔作势、那么令人失望呢!他扯出来的都是些什么话题啊?那些声名远播、大众趋之若鹜的旅游景点,那么多,说法那么乱,谁会那么上心,记得那么清?还第一次!还最打动的!
  在小谢眼里,家生拼命讲话的架势,就像个刻意要打砸一场表演赛的乒乓球运动员,表面上积极,热情得都显得夸张,可居心却令人齿寒。你别看他在那儿卖力地抡着膀子发球,可他发出来的,全是清一色的死球啊,他心里根本就没有让对手挥拍对打的意愿!
  那么,既然你决意要独领风骚,作为你的对手,我只能以静制动了,因为如果上蹿下跳地跑来跑去,岂不是在表现我的弱智和低能,岂不是要我更丢人、更尴尬?毫无疑问,小谢自然认为自己是明智的人,她当然要以静制动。紧紧地跟着家生,她只是机械地走,抿着嘴巴,一声不吭,家生拐弯,她就拐弯,家生停下,她也停下。虽然还不时地低头、抬头,做出东张西望的样子,可其实在她眼里,既没家生,也没西塘,只有她自己,可怜的、倒霉的她自己,站在那空荡荡的球场上,眼巴巴地看着那一个又一个的,被家生抛过来,自己又接不着的球,砸过来了,又砸过来了,啪、啪、啪、啪,那球猛烈地砸到她的心上来,让她的心一阵一阵地浪滚波翻,一缩一缩地疼到几乎无法呼吸。
  渐渐地,家生的话也变得少了。好在他们的周围,到处都是人,出游该有的琐碎和热闹在形式上倒也维持着一应俱全。他们拿着票,按图索骥,一家一家地去看展览:根雕、纽扣、瓦当、酒器、字画……到处都是人,挤挤插插的;到处都是讲话的声音,乱哄哄的,就连他们这种自助游的人,都混在一拨一拨的游客里听了好几场导游讲解的片断。家生爱摄影,此次出行,专门带了台数码单反,可人太多,拍照很是艰难,只能偶尔抻着脖子,或撅着屁股,和一些墙角屋檐或野草闲树较较劲儿。小谢帮他背了一路的三脚架,都没能有机会打开用一用。
  
  我累了,想回去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走在去送子来凤桥的路上。小谢不再发表意见后,都是家生一路当向导。她是不知不觉被领到那儿的,远远看到了不少和自己同车前来的游客,正三五成群地聚在码头上,这才猛地想起司机交代的,想集体乘船的按时到桥边等的事儿。仔细地辨认了好一圈儿,她也没发现那对儿阿迪达斯男女。于是,断然停下脚步,她决意不再前行了。
  听她这么讲,家生也没坚持,只是说了声:好的,反正明天还有一上午的时间。
  这话不好,也是刻意的,它是一种提醒,提醒小谢勿忘埋藏在自己心底的鬼祟,把她往失望的深渊再猛推了一把。为什么来水乡一定要乘船?就为了换个角度再看风景?可风景要是贪心地前后左右全都看了个透,那还能称其为风景吗?后来,回去路上,她到底冷笑着,又如此这般地反击了一回。
  这天的晚餐,他们没在景区里吃,而是回到旅馆各自简单收拾下后,去了旅馆旁边的一家小店。因小谢中午抢着付了饭钱,这一餐,家生便端出主人的架势,油腔滑调地说要上几个硬菜。可点菜时,均遭到小谢有理有据地一一否决,这餐饭,便吃得如小谢的那张脸一样,恹恹的,不咸不淡。
  吃过饭,走回旅馆,已是华灯初上。小谢一言不发地闷头走路,心里满满的都是感伤,明天中午就要上返程的车了,想想自己,争取到这两天有多不容易!先要在心里做通自己的工作,然后又巧立名目,去和家生说,前段时间他们一起搭档主持的那期直播节目获了台里的季度奖,发下来奖金该庆祝一下。有过那么多的阻力,好几次都想放弃,觉得进行不下去了。可现在呢,现在千难万险都过去了,她此刻就站在西塘了,可所有的这一切,怎么竟成了这副样子?
  因此,当他们在旅馆门厅分手,家生说自己打算再返景区去拍夜景时,小谢便又涌上一股最后一搏的勇气,拗着要再去帮家生扛三脚架!
  
  三脚架显然已无须她再到处扛了,因为夜游西塘的人虽然也还不少,但像白日那样霸着个好角度,用傻瓜机或手机猛拍的人已绝迹。只有站在桥上,才看到拍照的人,是大片林立的三脚架,以及大炮筒镜头,那是些摄影发烧友,是让家生眼睛发亮的同道。他无比兴奋地加入其中去,支起相机,选好角度,速度调得极慢,快门按下去,便立起身来站到一旁去等,好半天才能拍完一张。桥上太冷,风太大,不但聊天根本不可能,陪着站一会儿都把人冻得直哆嗦。家生一个劲儿地催小谢赶紧下去逛逛。
  下面真的是不冷。下面无论是人,还是风景,都要比桥上看到的多出许多,也热闹许多。桥上远观,西塘之夜像一幅宁静、古雅的风景画,而下了桥,便入了画。周围建筑上那高高挂起的串串红灯笼、热气腾腾处处满着座儿的沿河小餐馆,还有那没了白日的喧嚣和匆忙,越发显出舒爽和惬意的三五成群的人流,这欢声、这笑语、这汩汩地流淌着浸满了桨声灯影的河水……到处都是雀跃着的人家烟火!它渐渐成了现在的小谢心的向导,顺着人流,哪儿人多她往哪儿挤。
  挤到近前,她发现原来被众人围住的是个老妇人,她在卖河灯,红的、粉的、绿的、黄的灯,小小的或尖或圆的纸船托着它,托着那么多缤纷的愿望,老人执了杆小白云,慢吞吞、一笔一画地写出许多愿望来:红色象征着热烈的爱情、粉色象征着浪漫的爱情……再凑近,标出的价格竟那么便宜,这越发刺激了小谢心底的贪婪,她想也没想就挤了过去,她要这所有的爱,她一个也不要错过,掏钱出来,她每个颜色都买了一个。
  然后,继续被人流裹挟着前行,她发现自己竟来到了渡船边,平顶的乌篷船,泊在那儿,让黑黑的水哗啦哗啦来回推着、推着,一漾一漾的,看得人眼晕,心也随之轻飘飘的,如梦似幻。有人走过去了,和摇船大姐砍起了价。原来是要凑些人拼船去河心放河灯的,小谢一笑,连价格都没问,第一个就跳上船去,为什么不呢?这良辰美景。这因缘际会,既然现在的家生正沉浸在他冰冷的影像世界里;既然真正的自己,家生是视而不见的;既然她这一生很可能就要这样和家生错过了……
  可是,真的就错过了吗?就这样,他,站在桥头;她呢,在暗夜的船上,在他眼前,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就滑过吗?
  她只感觉到猛地那么一晃,渡船就缓缓前行了。此时再扭头去看那灯火通明的两岸,声音淡了,人和建筑的影子也远了,原来,这河竟有这么宽啊。船走得慢,有风扑面而来,黑黑的水便如一面乌亮的绸缎,被稀朗的月亮和星星晃着,被多彩的各色灯火晃着,柔柔地铺展开,叠合起来,再铺展开,又叠合起来……四周真是安静啊,安静得几乎能听到邻座人的呼吸。她旁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突然站起身,说要到船头去坐,她这一动,船便呼啦一下猛烈倾斜、摇晃起来,一船的人,都紧跟着她尖起嗓子大呼小叫,小谢也跟着叫。她是喜欢那女孩子的,她的背包真好看,双肩,小小的,神气地在肩膀上晃来晃去,让她想起很多年前的她自己,也和满大街的女孩子一样,背这种包,主要是受了一本时髦杂志上写给这包的一句让她心潮澎湃的广告语的蛊惑。现在,她又想起来了,便在心中,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默念出来:背起,青春,独自,去流浪……
  姐姐啊,今天是情人节啊,就你一个人来西塘?那女孩子笑着问她。
  她有些发愣,情人节,她都忘了这茬儿了。当时策划出行的时候,不经意间发现竟赶上了这个特殊的日子,她还欣喜过呢,觉得是命定的。可现在……呵呵。她朝那女孩子点点头,然后轻声回答:对,一个人,第一次。
  说完她就笑了,并在心底美美地想,或许一个人来这儿真的会很不错呢,自己每天像拉磨的驴子一样在固定的生活中折腾,有机会偏离自己的轨道,脱身出来,到处处都是风景的远方来,心态轻松,满眼惊奇,这时候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吧?她发现自己喜欢现在这个样子,以一个孤独的远游客的身份坐到这条满是陌生人的船上来;而不是下午那个走在路上自怨自怜的自己。
  她这是怎么了,她自己,为什么要难为自己?要自取其辱吗?在那一刻,小谢决定了到此为止。她告诫自己,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并安静享受这沿途风景的美好,此刻,此生……
  
  她真的开始享受了。那个晚上,那条船,它一个又一个地划过了那么多的桥,小谢却连想都没想起来,该极目远望一下,去找一找彼时的家生,他会在哪里。
  
  5
  
  回到旅馆快十点了,打理东西的时候,小谢才发现竟忘了带牙刷,她牙齿不好,先天发育不良,无法消受店里提供的免费牙刷,想到已和家生约好明晨要起早进景区拍日出,便决定赶紧去服务台看看能否买到个合适的,然而,刚要打开房门,手机却响了,拿过来一看,是闺蜜。
  怎么样?你,进展如何?闺蜜询问的语气里含着诡秘的坏笑,让小谢心生不快,但还是一五一十把今天的情形说给她听。
  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严重偏低,小谢你可不要如此。闺蜜嬉皮笑脸地提醒小谢要客观看待家生的职业操守及为她所做的心理诊断,我倒觉得他说的也不无道理,小谢你应该就是对婚姻恐惧,想逃避,才导致要另觅新欢的。
  小谢不爱听,便装没听见,继续往下说卖唱大姐。这下闺蜜不笑了,无限怅惘地说起自己出国前曾在农村的婆婆家目睹的一个故事:是村子里一对各自有家庭的中年男女多年有染,一次被女方的丈夫抓了现行,便在自家院子里上演了一出现代闹剧,女方丈夫拿着农具追着两个人打,两个人就一边满院子抱头鼠窜,一边不时隔着女方丈夫互相深情对喊:我爱你!我爱你!闺蜜说,她一直对这个笑话笑不出来,常因此引发深思:是不是那种决绝的,是要梁上死,还是刀上死的爱情,永远只能发生在淳朴的乡间?而人进了城,尤其是被知识武装起来后,便会因复杂而变得无力起来?小谢,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闺蜜悻悻地问,爱情说到底是不是仅仅是一种瞬间的稍纵即逝的感觉?或者说,仅仅是生理上荷尔蒙在起作用?现今这世上真会有那种纯粹的、值得你把手上一切全抛了的真爱吗?就算有,它能存活吗?那种激烈的、为爱愿赌服输的行为,是爱的勇敢,还是人的自醒、自私或者自我戏剧化?
  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不觉间,小谢又引用起张爱玲语录来说事儿,这语录增添了她的沧桑感,也为她由着性子的借题发挥平添了自信:真的明智,该是在心底里尊重和珍惜吧?哪怕是迷信呢?否则见招拆招,拆到最后,真正塌了的,会不会就是我们自己?她一字一顿地说。
  二人在平日里的清谈,基调差不多都是俯视众生,心中也毫无疑问都深信彼此都是明智之人,可今晚谈话的结论部分来自于小谢在实践中得出的真知,这显然动摇了二人业已建好的秩序井然的互助组结构,让闺蜜没了兴致,小谢也颇感赧然。于是,二人便惺惺相惜地又相互道上一通一定要对自己好,各自保重之类的闺阁套话。
  
  哎,哎,这不就来了一个吗?她就是自己住单间的,一米五的床,你们两个都不胖,应该没问题,再给你们加上一套被子就行了,你看怎么样?
  刚拐过楼梯口,小谢就看见了正趴在服务台上的阿迪达斯女孩儿,而老板娘也抬头看见了小谢,像见了救星一般,老板娘直着嗓子就开始这么吆喝开了,女孩儿在吆喝声中扭头回望,小谢便遭遇上了她那双肿得发亮,还汪着水的大眼睛。可她们间的对视仅仅一瞬,女孩儿很快就别过脸,朝老板娘直摇头了,不用了,不用,我……等等……等等……她嘀咕着,声音很低,带着潮湿的、沉闷的鼻音。怎么了?这对儿阿迪达斯吵翻了?小谢愣在那儿。
  老板娘显然是个热心人,目光和声音都软软的,继续劝说女孩儿:情人节算旺季,你知道吧?早没空房间了,这么晚了,你就这么突然跑出来让我给你另安排房间,我也是只能商量别人啊,你一个外地的女孩子家,安全……
  大姐,我没问题的。你看她愿不愿意吧。要是愿意,你打个电话到我房间,随时过去住就行了。
  小谢能感觉到阿迪达斯女孩儿的难堪,就抢先打断了老板娘的唠叨,自己主动表了态。她说话时,直视老板娘,并不看一旁侧身低头的阿迪达斯女孩儿,女孩子比小谢高许多,也健壮许多,但单薄的小谢站在她的身边,却能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强大的优越感。说完这番话,她就扭头离开了,回到房间才发现自己竟忘了买牙刷。
  
  这一晚,阿迪达斯女孩儿没来敲门,小谢睡得实,早晨家生敲门才把她敲醒。家生很沮丧,因为睡过了,窗外已是日上三竿,日出是拍不成了。
  你换地方睡眠会不好吗?去景区的路上,小谢问家生。
  也不是,昨晚睡不着,半夜就起来看电视,有个台在放老电影《罗马假日》,早看过了,还是觉得好看,看完都两点多了,又折腾了一会儿才睡着。电话叫早时,我觉得刚睡似的,一迷糊又过去了。
  小谢笑笑,没再接话。他们这一路走得急,但到了烟雨长廊,人还是不少了。家生拿着
  相机,东拍西拍,小谢背着个三脚架,不时坐到河边的美人靠上去等他。想到没多久就要离
  开这里,她心里便渐渐泛起不舍。自己以后还会再来这儿吗?真的,一个人来?将来,自己
  会如何回望这两天呢?这些想法不好,都太折磨人,也太无谓。所以小谢一边告诫自己赶紧
  打住,一边闷头继续向前走。
  上午的阳光正好,小谢却还穿着棉衣,没一会儿,就觉得周身都暖烘烘、懒洋洋的。仰
  起脸,她看见脚边明亮的河水的光晕正反打在乌黑的廊棚棚顶上,细碎、动荡,一波一波地
  晃动着明灭闪烁。闭上眼睛,她让自己在周围热闹纷乱的人和光的影子的簇拥下,凭直觉,
  缓缓前行,一边慢慢走,她一边想,这魅惑、奇异的风景,自己此生一定还会遇上许多的吧?
  可若是看风景时,没能怀有安静、恬淡的好心情,那她将会遗憾地错过多少呢?真庆幸,这
  次自己没有。现在,她感觉到自己的心绪甜丝丝的。是的,是甜的,她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
  块已被剥开了包装纸的奶糖,正晒在这大好的春光里,被照耀着,吹拂着,无限柔软、黏稠,
  仿佛已慢慢地、慢慢地就要化掉了……
  
  返程的大巴车格外热闹,许多人在交流心得,吃了什么好东西,买了什么好东西。有两个人也和小谢他们一样,昨天没吃成心仪的餐馆,今天也是十点半就早早去等座儿。其实也不过是名气大,真的细品,好像也没觉出多大的差别。其中一个说。
  名气是双刃剑啊,是名气让你对那餐馆儿太苛刻了呢。一旁就有人去驳她。
  小谢倚在椅背上,和来的时候一样眯在那儿不吭声,但周边所有的一切她都听到心里去了,当然也看到眼里去了。她看见那个阿迪达斯男孩儿今天换了装,是件枣红色的圆领毛衣,远远地坐到最后那排学生中去了。大家都是按来时的位子坐,车里本来就空着些位子,所以阿迪达斯女孩儿一旁的位子是空着的,没人过去。女孩儿倒还是穿着那套运动装,孤零零地原位坐着,脸朝着窗,背对众人。她还在哭吗?昨晚她怎么过来的啊?这一幕让小谢心里添堵,她不喜欢,只觉得这是丑的,是任性的代价,是明智者绝对不该有的遭遇。
  
  到达目的地后,她和家生各奔东西。已近子夜,家生便先送她去搭出租,再见。她临上车前朝家生挥手。
  是明天见!呵呵,再过十来分钟就是明天了。家生说。
  是啊,小谢笑了,一会儿就是明天了,明天下午,她又要和家生一起搭档上节目了,才离开两天啊,她这条拉磨的驴子,怎么竟忘了惯常的秩序?
  坐在出租车上,还没到宿舍呢,她突然收到了条短信,打开一看,竟是家生。
  你知道“移情”这个精神分析学用语吗?它是指在心理诊疗过程中,患者会把自己过去对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过多投射到咨询者身上去,对他产生强烈的依赖的情感。移情是相互的,咨询者对患者同样也会产生。小谢,认识和直面我们的内心是个艰难的过程,但它会让我们更理智更幸福。很高兴有缘结识你,让我们做永远的、一生的好朋友,好吗?
  她的眼泪在那一刻夺眶而出,精神分析?她悲哀地想,原来,家生在分析完我目前的心理状态后,又开始分析我此行的动因了。那么,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人有本事分析、解释清的吗?
  为了表明自己的理智和幸福,小谢迅速抹去自己满脸的泪水,赶紧回复家生的短信:好的,一定。她写道。
  然后,又把家生那条信息调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她慢慢地把那些分析文字全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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