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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闻道,晨起可矣
窗外鸟啼。楼下春草想已乱颤。眼底香樟新叶嫩黄,城市可得花色入眼不亦快哉。老家山林已然薄穗,门前塘水想必盈盈。父老持锄头打点沟渠,妇孺新酒嘉禾炊烟,小孩子走老远诵读而去,故鸟说话亦无人听吧。昨读《朝闻道集》转更,窗外春雨潺潺亦不觉。
《朝闻道集》,文字学家周有光先生的集子。说不上是一本很文字的书,却是许多观点的书,真合乎闻道之意——许多大道理在老先生这儿一下子简明起来,比如人类社会进化史、孔子儒学的演进、文字的由来与拼音化、传统和现代化、大国崛起与小国智慧……从专业的井底出来,看见外面的天地之大,然后开始学习,夜以继昼,终身不坠,于经济和文字之外,得问很多时事,事关家国,均极有见地。美国的崛起、苏联的解体、阿富汗问题、不丹的民主,保持着赤字的热忱及长者的智识。历史的钩沉如文化的演进,文字狱八股文的范式,太平天国运动的荒唐岁月,以古鉴今虽非戏剧含泪的微笑,亦是哲学沉郁的顿挫。
整本书如编者所说:“用词从容而透彻”,见地清明,闪着智慧的光芒,足以扑杀无数的腐儒党八股。读这样的书,一下子获得很多常识,一些长久没弄明白糊里糊涂的历史、因由、事实一见如故,亮亮堂堂摊在哪儿,看得真切,入脑入心,实在是很好的幼学琼林三字经之类。在我辈,朝闻道,晨起可矣。有些内容值得摘下来置于床头的水果盘。
老先生说,“大同是理想,小康是现实。说资本主义是现实,社会主义是理想。”“理想可以一步登天,现实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苏联解体是肥皂泡理想的破灭,美国新政是资本主义的重生。苏联解体全世界震惊,唯独苏联人民出奇地冷静,因为只有他们深知什么是社会主义。一战、二战、冷战的结果是,葡萄牙西班牙海盗帝国没落了,大英帝国没落了,法兰西日耳曼帝国没落了,布尔什维克党帝国解体了,相反欧洲的小国如瑞士、瑞典、芬兰、丹麦崛起了,亚洲四小龙腾飞了,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睡狮苏醒了,一枝独秀的美国雄鹰依旧翱翔在最高远的天空。想一想,恋爱是社会主义的,可以充分的幻想并且沉浸其中,膜拜对象的黑斑和隐私;结婚是资本主义的,陪嫁之物或者非“三响四转”“五子登科”置办齐全而不予日子不进洞房,即便农村也要三媒四婆道道彩礼周全方得琴瑟友之。结婚过日子就顾不了那多讲究了,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都得上市场或者下地劳动。
儒学要复兴。华夏文明几千年,几乎两千多年都是以儒学为主轴的,这是历史的事实,不能视而不见,谁也无法抹杀。秦始皇焚书坑儒,朱元璋把孔子逐出孔庙,最近的那个十年“批林批孔”,一把火比一把火毒烈地烧,儒学不是照样“春风吹又生”,如今,孔子学院遍布全世界——奄奄一息的孔子从容不迫地步出国门,与德先生和赛先生拥抱握手。为什么会这样子?因为孔孟之道本来好。反暴力、反神秘、反愚昧。“子不语怪力乱神”反对迷信,反对领袖崇拜;“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对己诚实,对人诚信;“有教无类”,真是应试教育的苦口良药,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的底线,国与国的底线;“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以人为本,藏富于民,官为民仆,好。道教不好,限制教育,愚昧老百姓,主张以吏为师。儒学经过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污染,宋儒的“内圣外王”污染,变得面目全非,泥沙俱下,人鬼难辨。如今现代化少不了要逐一考量,注入新鲜血热,旧瓶要装新酒,曰三方面:老祖宗不能丢,老祖宗要与时俱进,老祖宗要脱胎换骨。
比如说,与时俱进,“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要不要?有没有用?当然要,很有用。但内容要现代化。修身:终身学习,知识更新;齐家:家庭和睦,夫妻相敬;治国:给“德先生”和“赛先生”发权证,一同请进来“二人转”;平天下:积极加入到世界的和平、合作及发展中去。
39篇文字珠玉满纸,俯拾皆是。讲到赛先生说,“科学没有阶级性,”“世界观哪里来的阶级性?”“从神权到君权到民权是一条政权演进的路线,全世界的国家都在这条路线上竞赛。”此说德先生。讲到苏联和俄罗斯的平反昭雪,“死后平反的精神胜利是东方特有的历史传统。”英雄成鬼的故事和鬼成英雄的肥皂剧不是天天上演,不只是“精神胜利”,实际是精神马屁活跃成精神萨满教的伎俩,自己不信,哄得人信。像曾经天朝的洪天王不准手下的夫妻团圆,自己养着百千女人。且话说天国——太平天国运动“这场大厮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呢?是一次历史的健身操呢,还是一次历史的癫痫病呢?他留给后代的是一曲肥皂剧呢,还是一堂逻辑呢?……”先生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而那答案明眼人会一目了然吗?提出问题也许比给出答案更加耐人寻味,“盲目颂歌已经不能叫人心安理得”。
先生书里讲故事。克林顿到西安看兵马俑。一小青年问:你是克林顿吗?克林顿答:是啊。小青年说:你领导美国。克林顿说:错了,不是我领导美国,而是美国人民领导我。先生断言:“一句话,说明为什么两百年的美国超过了两千年的中国。”深刻极了。想到水浒,那帮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动不动动起手来要人头落地的一百单八好汉,都是些什么样的好汉?谁造就了这些好汉?真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吗,为谁吼?杀富济贫、窃富济贫,给了哪些贫民?难道不是愚民政策造就的梁山好汉?很难想象有教养的国民动不动啸聚山林,打家窃舍,打渔杀家,看一看水浒的好汉们吧,认得几个字,做了什么事情,至今人们尤津津乐道着,我们能够向前吗?真怕那劫富济贫卷土重来啊。
亦有可以商榷之处:如说端午节的为法定假日,是文化的复古信号。不外这一寸意思,可能更多是文化的自信、政治的小步快跑。又说屈原是知识分子受难的象征,跟耶稣是基督受难的形象一样。屈原首先是楚的大夫,是大官,要说受难也是官着难。屈原又很能写,但是不是知识分子呢,起屈原于地下,怕也不会认同 。
官场斗争的结果与耶稣的蒙难可是不同。官场的主张差异见解不同实乃权力之争。屈原怕不是自杀于文字,是自杀于臣子之责。虽不能用,尤要自己验明自己的法身。看看改朝换代的大小人物,触目皆是。抬出屈大夫云知识分子受难,是知识分子的自欺欺人吧。屈原的受难可以避免后来的悲剧不再重演吗?事实明罢着。
周有光先生,一百单五岁矣。“终身教育,百岁自学。”先生说。我知道:先生不老!(清明前一日,雨住。晨起,重读一过。时,鸟恣啼 ,细柳垂,晓日上花枝,故乡亦必是流水响空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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