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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秋月
民国十四年的夏天,云梦古城的雨水特别大,老天像是蒙上了一块黏乎乎、湿漉漉的抹布又闷又热,让人透不过气来。天还没亮,左家大院的大管家陈旺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下床他觉着胸口发憋,端起桌上的小茶壶喝了几口隔夜的凉茶,披上小褂就躺在竹凉椅上,他点上一袋烟慢慢地抽了起来。昨天左老爷又去木兰山拜佛求医去了,最早明天才能回来。
陈旺一连抽了三袋烟还是觉得心口像堵着什么东西,他长长地出了一口闷气坐起来,在鞋底子上狠狠地磕了磕烟袋锅,抓起桌上的折扇走出院门来到街上。
这是江汉平原的一个古县城,城南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叫城隍庙街,这是县城最繁华的地方了,街面不宽,两边挤满了各种买卖店铺,再加上街当中杂耍卖艺的,吹糖人拉洋片的,跑江湖要饭的,把个街面挤的满满当当,熙熙攘攘。
陈旺摇着纸扇由南打北慢慢地闲逛,这时候太阳已经露出了半个脸,树梢上的知了扯直了嗓子拼命地喊热。陈旺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就在路边的大柳树下吃了一碗又酸又甜的冰镇凉粉才觉着心里稍稍舒坦了些。吃完凉粉儿陈旺一抬眼看到了存仁堂对面的胡一刀肉铺。别看这肉铺的门面儿不大,可名气却不小,七里八乡的远近闻名,也算得上是县城一景了。这家肉铺的老掌柜姓胡,在他的铺子里,秤只不过是一种小小的摆设,常年挂在墙上不用,落满了灰尘,秤盘上还结了蜘蛛网。为什么,因为胡老板卖肉从不用秤,你买一斤,他一刀下去绝不会差半两,不信?不信你去称,缺一补十,所以叫“胡一刀肉铺”,也正因为此,肉铺的买卖十分兴旺。人们到这里买肉,不光是为了解馋,更是为了一睹胡一刀的风采。陈旺以前常到这里来买肉,自打开春儿胡老爷过世,他的儿子支撑门面以后陈旺就再也没来过。陈旺正在打量的工夫,肉铺的门板早已打开,店里的小伙计拉长了嗓门儿冲陈旺喊:“先生,里边请!”
进得门来,陈旺四下观望,店内的摆设还和胡老爷在时一样,肉案上剔好的半片猪肉红是红白是白,鲜鲜亮亮,齐齐整整。迎门八仙桌上的青铜小香炉正冒着缕缕轻烟,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萦绕店内。陈旺在靠外手儿的椅子上坐下,小伙计麻利地送上一个青花盖碗儿,一揭盖儿店内又弥漫起一股茶香。陈旺轻轻啜了一口,顿觉心清气爽,胸口憋着的那股闷气“咕噜”一声滑到了肠子里。陈旺放下茶碗抻了抻袖口,从腰里抽出烟袋点上。这时肉案后的门帘“啪哒”一响,进来一位二十刚出头儿的年轻人,只见此人刚刚剃过的头皮和下巴泛着冷冷的青光,两道浓眉更加醒目,他穿一身本白色仿绸裤褂,浑身上下冒着灵气儿,与他爹老胡老板那个萎萎缩缩的小干巴老头儿相比,简直天上地下判若两人。陈旺细细一瞅心中可实在是吃了一惊,嘴巴一下子张得又圆又大,这个小胡一刀长得太像左老爷左万福了,要是两人站在一起肯定被认为是父子俩。左老爷要是真有这么个儿子该多好呀。
“先生,请用茶。” 陈旺还没来得及闭上嘴,案后的年轻人先搭话了。
“这,想必就是小胡老板吧?” 陈旺端起盖碗儿吹了吹又放下。
“在下正是,刚刚回家,还请先生多多指教,您想吃哪块儿?”
“噢,想包顿饺子吃,来二斤坐独儿肉吧。”
坐独儿肉?小胡一刀抬头看了一眼陈旺,心想这人倒还算个行家。转眼间小胡一刀已将肉切下用鲜亮的荷叶包了递给小伙计,小伙计忙双手接过来捧着送到陈旺面前。
“敢问先生贵姓啊?”小胡一刀继续搭着话。
“噢,免贵姓陈,给左老爷当管家。”
“原来先生就是县中首富左老爷家的陈大管家,久仰久仰。”这个小胡掌柜跟着舅舅在城里读过几年书,所以说话也有一股文绉绉的酸味。
“不过是替左老爷传传话儿跑跑腿儿的下人,以前和你家胡老爷的可没少打交道哇。” 陈旺说着站起来。
“陈管家慢走。”小胡一刀也起身相送。
这左老爷左万福今年整整五十岁,家财万贯,就连汉口、鄂州也有他开的买卖商号,左老爷这辈子是要吃有吃要穿有穿。在县上说一不二,连县长也憷他三分。可他最不称心的的是膝下仍无子女,左老爷整日为此心急如焚。自从去年娶了四房姨太太,他便把老年得子的希望全寄托在这个水灵灵大姑娘身上了,没想到忙活了一年多了,四姨太的肚子还是一如往常瘪瘪塌塌。这时他才不得不承认毛病是出在自己身上。从此他便到处寻名医访良药,各种偏方也吃了不少,可仍不见效。
自从左老爷打听到木兰山上出了一位专治疑难杂症的老和尚,就满心欢喜到木兰山去拜见,可那个长着一张瘦刀条脸的老和尚却根本没把他这个县中首户放在眼里,当左老爷虔诚地捧上五十块大洋时,他连眼皮也没抬一下,过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万事古难全呀。”说完便闭上双眼,任凭左老爷长跪不起,没再说一句话。
“老爷,老爷,这是我托人从东北换来的三鞭人参酒,人称金不换。”左老爷正在苦思冥想,大管家陈旺从外面走进来。
“唉! 陈旺呀!”胡老爷慢慢站起身,望着窗外点点星光喟然长叹。
“老爷?” 陈旺答。
“我这病是没办法了,也该着左家到了我这代是绝后命呀!”左老爷说完转过身两眼盯着陈旺。
“老爷,您这是怎么啦?” 陈旺有些吃惊。
“想我左家三代单传,代代要饭,到我这代好不容易有些发迹,可到头来却……”左老爷说不下去了。
“老爷,这酒可是壮阳补肾,喝下去保证……” 陈旺举了举手中的陶瓷罐子。
“我这辈子辛辛苦苦挣下这份家业,可到头来无人继承,我这是为了谁呀!”左老爷说完痛苦地闭上双眼,两滴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滚落下来。
陈旺见此情景,便猜到老爷这次木兰山拜佛又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左老爷这几年为了生儿子可以说是千方百计不惜血本。这次从木兰山拜佛回来已经整整三天没出屋门一步了,再这样下去可不得了。陈旺今天本想像往常一样来讨老爷个欢心,让他暂时把这件事忘掉,可没想到老爷这次是彻底失望了,望着老爷满脸的愁容,他走上前去说:“老爷您先莫发愁,天无绝人之路,您这辈子什么样的路没走过,什么样的河没蹚过,我们可以另想办法呀!”
“这不是人力所能为的呀!”左老爷又想起那个老和尚冷冰冰的声音。
“老爷,实在不行我倒有个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老爷问。
“我打听到周田村有一小户人家刚刚生下一个胖小子养不起,不如老爷抱过来收下。”
“我何止没想过这法子,可外姓孩子养不亲,也堵不住这上上下下几十张嘴呀,再说为了玉莲,我就是绝后也不能走这条道呀!”
“那…… ”
陈旺这下可为难了,你不要别人家的儿子,可自己又没本事生,难道这儿子会从天上掉下来?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不幸。”左老爷颓然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气又说,“我老是老了,可又得了玉莲这么个乖巧的姨太太,这又是我不幸中的大幸,我怎能扔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一生呢?要那样,她在这个家就连块占脚的地方也没有哇。”左老爷的双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既像对陈旺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老爷今天是怎么啦?罗罗嗦嗦没完没了好像交待后事一样。陈旺心中掠过一丝不祥之兆,他眨巴着小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老天又连着降了几场小雨,一眨眼就到了立秋,立了秋一早一晚天气就变的凉飕飕的了,天一凉,胡一刀肉铺里的生意又兴隆起来了。
这天一大早儿,城隍庙街上飘起了丝丝细雨,整条街上雨烟蒙蒙,雾气昭昭,凉津津的湿气隔着竹帘直往屋里钻。小胡一刀今天的心情极佳,时候还早,他端了一碗茶,坐在店中央慢啜细品,边喝茶边盘算着,明年一开春儿就把这间老屋拆了重盖,再雇一个伙计,里里外外也多个帮手。自己的岁数也不算小了,这些事都办清了也该结个媳妇了。小胡一刀正思忖着,只听门外的小伙计高声喊道:“里边儿请,太太!”随着喊声进来了今天的第一位主顾儿。小胡一刀连忙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门帘儿一掀只觉着从门外飘进来一团红色的云雾。
进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太太,她穿着一件红底碎白花旗袍,手拿一把小巧的红油纸伞,细高挑的个头儿,浑身上下蕴含一股湿漉漉甜丝丝的味道。小胡一刀抬头和女人一照面就低下头了。虽说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但这么俊俏的女人他还是第一次见着。
女人将雨伞收拢靠在八仙桌上,上上下下将店内打量了一番说:“老板,给我割五斤坐独儿肉。”
小胡一刀没敢用正眼打量这个女人,但又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在店中扫来扫去,刺得他睁不开眼。女人一张嘴,他更觉着燕语莺声,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手中的刀是那样不沉手。
“称一称分量。”当小伙计把包好的肉送到女人面前时,女人的眼睛看着八仙桌上的小铜炉漫不经心地说。
“什么?你不知道这是……”小伙计用惊讶而又不屑的口气对女人说。
“看秤,小三!”胡一刀打断小伙计的话吩咐道。小伙计瞥了老板一眼极不情愿地摘下墙上的秤,掸了掸上面的灰尘,把肉放在秤盘子里。
这一称可不要紧,小胡一刀刚刚长出毛茬子的头皮上渗出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冷汗,如乱草中的晨露。五斤肉整整差了六两还多,小伙计拎秤的手瑟瑟发抖,秤砣一滑结结实实地砸在脚面上,他疼得“哎哟”一声惨叫,闪着泪花儿的两眼直愣愣地盯着老板不知所措。
“还不按规矩给这位太太补齐了!”小胡一刀冲小伙计喊。
“算了,老板,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差几两不算差,再说小户人家,一下也吃不了。”女人还是不紧不忙地说,没有丝毫怪罪的意味。
“不行,太太,缺一补十,这是本店几代人立下的规矩。”小胡一刀斩钉截铁地说。这时他才看清楚女人的相貌,她梳着高高的发髻,脸上略施薄粉,一张红红的樱桃小嘴,一说话又露出满口整齐的小白牙,脸上不仅没有怒容反而还含着一丝善意的微笑,小胡一刀仿佛一下子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
“那,既然是店里的老规矩,就先存在店里,我以后随吃随取。”
女人说完冲小胡一刀嫣然一笑,转身飘出了店门。小胡一刀瞪了一眼立在墙角呆若木鸡的小伙计赶忙送出了门外,这时只见一辆洋车已经淹没在如丝的雨里了。
小胡一刀一直望着洋车消失在雨中,他才发现身上被雨水打透了。回到店里,一眼看到那个女人的雨伞丢在桌上了,他的心又是一动,拿起雨伞轻轻地抖了抖上面的水珠,眼前又浮起那片火一样的红云。
这是谁家的女人呢?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左老爷的四姨太玉莲。玉莲本来也是县城外乡下一个财主家的小姐,只因到了她爹这代家道败落了。玉莲九岁时死了娘,从此她爹便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没几年的工夫,家业田产便化做了袅袅轻烟随风而去了,不久她爹便也抛下玉莲撒手归西了。可怜玉莲既无兄长又无姐妹,从此便跟着二姨娘靠给人家缝补浆洗苦苦度日,从小就吃尽了人世间的苦辣酸甜。也该玉莲是孤苦伶仃的命,到了玉莲十四岁这年,二姨娘也因劳累过度得了肺痨死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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