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致茉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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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致茉莉花



   

    世居北方。老人们喝了一辈子用茉莉花窨制的花茶。我受嫡传，得到花茶的美育。这些年南方的茶风北渐，才知道怎样的一年四季喝不同的茶。可是我对花茶的感情，不知是受父辈的影响，还是花茶的碧沉香泛，始终情有独钟不忍离舍。

    可是南方朋友对北方人常年的喝花茶，是颇有微辞的。甚至“著书立说”说：苏州人不吃花茶，因为当初的花茶的确来路不正。北方不产茶，茶从南方运往北方，路途遥远，但茶性敏感，容易串味，也容易霉变。运到了北方，已串味、霉变了，怎么办？茶商就想出歪点子，以茉莉等花遮丑，名之为“花茶”。不料歪打正着，竟大受欢迎，当然以后走上正道，但因为出处在此，所以花茶在苏州总不是名正言顺的样子。又说：江南人，尤其是苏州城里人，是不吃花茶的，如说某人茶品低，常会很不屑地嘀咕一下：“吃花茶的。”有的还说：相比于南方的这种喝茶，北方可以说实在太不讲究了。让人困惑不解的，首先是北方通行花茶，不知缘何而起，缘何又兴到了今天。

    南北方喝茶的差异在于花茶被南方人鄙夷不屑却被北方人喜爱至今。我想这是人们疏远了历史和文化的清冷探幽的内涵，反而热衷于世俗的讹传。事实上在北宋宣和年间（1119—1125年）茶叶中加入“珍茉香草”就很普遍。明代顾元庆《茶谱》中就有鲜花窨茶的详细记载。用鲜花吐香、茶叶吸香的一吐一吸的物理、化学变化，使茶引花香，花增茶味，茶味花香兼具，融为一体，相得益彰，是我们祖先巧用鲜花这一天然资源，创造出的茶叶又一品类，也是至今世界上只有中国所独有的茶类。

    中国茶叶六大茶类，每类茶叶都要细分等级，饮用每类茶叶的顶级品，都绝情非是一般的享受。因此很难说孰优孰劣！然而，对花茶的飞短流长却一直也没停止过。说北方人的喝花茶“俗”、“没品位”，其实北方人正是用茶来调节生活的“品位”，他们每代人都在“品味”着“现代”，而自得其趣，他们认为“俗”中求雅的享乐主义也是“高品位”。人的雅俗和品位高低不在于你喝什么茶，而是和当地生活文化，民风民俗息息相关。茉莉花茶作为北方人最喜爱的饮品，是因为它蕴涵了祖先的智慧，蕴涵了丰富的生活文化内容，蕴涵了实用主义的价值观。我很理解这些南方朋友，他们当中甚至连花茶都没喝过，这里面原因很多，其中最主要的是历史上的原因，这在茶史典籍中可以看到，清光绪时举人，生长在产茶区的杭州人徐珂，在他写的《清稗类钞》中说：“茶叶用茉莉花拌和而窨之，以取芳香者，谓之香片。然<群芳谱>云：‘上好细茶，忌用花香，反夺真味。’是香片在茶中，实非上品也。然京，津，闽人皆嗜饮之。”较客观地反映了历史上的情况。

    北方人识得花茶，看重的是茉莉花茶不仅有茶的功效，而且有良好的医疗作用。以茉莉花茶为例，《本草纲目》等古籍记载：“和中下气，僻秽浊，治下痢腹痛”等。现代科学揭示，茉莉花主要成分“茉莉酮”可使平滑肌收缩、降血压、治眼病等。使得上及皇帝、达官贵族、、文人雅士；下至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累日不食犹可，不可一日无茶”。茉莉花茶在北方历数百年不衰，深受不同阶层人们喜爱，当然也与花茶品质有关，这和南方人对茶的品味是一样的，喝茶种类虽有不同，道理是相同的。特种茉莉花茶用名茶做茶坯，采上等优质茉莉伏花，经过六七次窨花一次提花制成，如“茉莉大白毫”、“天山银毫”等，与大宗茉莉花茶自是不同。

    花茶的情致，也使得有识的南方人所乐道。冰心在《我家的茶事》中说：我是每天早上沏一杯茉莉香片，外加几朵杭菊。沏着福建乡亲送我的茉莉香片来解渴，这时总想起我故去的祖父和父亲，而感到“茶”的特别香洌。冰心女士喝花茶，是缘自祖辈留传的。作家汪曾祺《寻常茶话》中说：我不太喜欢花茶。但好的花茶例外，比如老舍先生家的花茶。汪先生是喜欢花茶的，但不直说出来，来个“犹抱琵琶半遮面”。“我就是不喜欢北京人所喝的‘香片’，这不但香无可取，就是茶味也有说不出的一股甜熟味道。”是周作人1964年发表在香港的《新晚报·吃茶》中说的。常年生活在北京，曾在北京大学、燕京大学任教，都到了垂暮之年，仍不改南方人不喜花茶的初衷。这个绍兴人当然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喝到“老舍先生家的花茶”了。


注：周作人（1885—1967），《吃茶》发表于1964年1月27日香港《新晚报》。收入《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作者：王学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