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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6-29 14:2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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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雅风神的现代芭蕾
暨南大学陈初生教授秦隶赏析
怀 湛
在起始商代甲骨,已延绵三千多年的汉字线型艺术史中,中国书法有过近五百年的断层。
清人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曾断言:“西汉未有隶体”。今人郭沫若一九七二年在《古代文字之辩证的发展》亦称:“秦代的隶书究竟是怎样很难断言。因为秦代的竹木简,一直到现在尚无发现,将来无疑是有发现的可能的。”同时,他通过对《高奴权》的考证后指出:“这就很明显地证明:秦隶并不始于秦始皇时的程邈。同时也可以证明:秦始皇和秦二世的刻辞大体上也就是秦代隶书了。”这种大胆的推断和预见,仅时隔一年,便被于七三年底在湖南长沙出土的《马王堆帛书》所验证。其后,陆续出土的《云梦睡虎地秦简》、《青川木牍》、《放马滩木简》等大量文物,一再证明战国时期已有隶书存在,至于康郭俩人的一些谬误,皆因之前未见秦汉简牍。今天,学术界比较公认秦隶产生于战国中晚期至西汉中期。
因此,陈初生所书的秦隶,必然负载着承上启下的厚重。
古隶重现的复原性
秦隶亦称古隶。它和小篆均是战国秦篆派生出的“孪生兄弟”。在洪适《隶释》中,秦隶称作“佐书”,相对小篆的官书,处于俗书的地位。历史上任何一种俗体都是以正体为变革对象的,隶变也在草篆的长期书写中逐渐形成。所以,秦隶正是衔接中国文字由古文字系统向今文字系统演变过程的“桥梁”。
古隶从失传到出土,历经千余年。重现古隶的本来面貌,正如科学家复原埃及长老和楼兰少女一样,必须直面它的复原性。唯一途径是大量掌握和考证古隶的基本特征。为此,陈初生在长期临摹秦汉简牍的同时,亦进行学术长考。
我们知道,秦系文字书风,因地缘关系,承接了西周晚期的传统,成为独立的一系。王国维先生曾指出:“战国时期秦用籀文,六国用古文。”这说明秦系文字较纯正地保留着西周文字的传统,其他各系文字均已发生了变化。《秦公簋》、《石鼓文》等秦系文字书风的代表,完全摆脱早期金文特点和其他地域的装饰风气,尤其《石鼓文》和秦始皇统一后的小篆已十分接近。所以,与小篆同时派生的秦隶就具有这一时期的典型特征:辅助性、边缘性、过渡性和不稳定性。这种复杂的多变性所引发的书法艺术,蕴涵着深刻的审美价值,具有特殊而持久的生命力。复原古隶的重要性在于:它不仅主动弥合中国书法近五百年的断层,而且重现后人学习隶书所追寻的源头,吸取营养的沃土,取法的根本。
晋.卫桓《四体书势》指出:“隶人佐书”。又曰:“隶书者,篆之捷也。”他既反映使用古隶者的社会地位,也说明隶书在当时文字使用中的辅助地位。作为俗书,在由篆而隶的书体演变过程中,依靠快写、省略、假借、合并部首等篆书快写手段,破坏和肢解原有的汉字结构和用笔方式,约定俗成地逐渐形成早期的隶书,即古隶。它的缘起是辅助性的。秦隶表现的是以秦代为主体的古隶一个孕育萌生的阶段。这种原始状态驱动它朝简约流便化发展,尤其处于篆隶、官俗、正草之间的边缘性,不受法度所困,更容易汲取周边易写、速写的俗体文字,从而在信息交流上更有生命力。从大多出土于战国时期楚国故地的江淮汉简看来,古隶许多字的结构与楚国古文字一脉相承,可见受楚文化的影响,也是其边缘性的例证。秦隶寻源于战国时期秦国的篆体俗书,它的过渡性明显朝三个方向发展:一是朝工整规范化发展,形成带有波势的八分书①;二是朝草书方向发展,由草篆遂渐形成草书符号,导致章草与今草的形成②。三是朝介于八分书和草书之间的方向发展,由草隶而形成行书③。秦隶又属于隶变阶段的新字体,必然是一种不成熟、不定型的字体。它虽然打破了篆书体势,仍然具有篆书的遗意,与所孕育它的母体文字有着明显的联系,又有区别于母体的新文字特征。然而,这一切变化都是不稳定的。
陈初生的秦隶书法充分展示出这些基本特征:一.强调谨随篆意,在快节奏与连笔意识下,字形结构更趋简洁,圆势变成方势,且空间意识多变,由均匀切割走向不平均切割;二.以石鼓入书,蚕头雁尾时断时续,在线条摆布与表现方面注意提按顿挫的变化,更富于节奏感;三.纵势开阔,正大方圆,初显波挑、掠笔,竖画或呈悬针,或呈垂露,在灵动多姿中,明显朝有波磔趋势的八分规范过渡;四.陈初生的秦隶最大特色是纵向取势,去方折取圆斜,改扁平为长方,不同于常见的横势隶体。皆因隶由篆变,在打散固定模式方面有着层层递进的持续发展,反映出古隶的不稳定性。陈初生在解构、重塑、再现古隶的复原性工作中,以学者的缜密严谨,围绕古隶求变的精神内核,一反传统书家和论者象征、即兴、跳跃式的类比思维模式,代之非写实艺术的抽象、符号化、可验证的逻辑思维,使复原性能有法可依,因度而适,用理性思维的精密和深度,守护着学术研究的严肃性。更值得欣赏的是,陈初生复原的古隶是“活化石”,它们脱净墓气,走向鲜活,返归生命力最旺盛时期的“隶变”这个活水源头。
用现代意识构筑结字
汉字是中国书法的载体。一切书法艺术必须遵循给定的“语言规则”,即离不开文字的结构规律、书写字势等逻辑编码。因此,结字、用笔、章法构成中国书法艺术的三大支柱。结字可谓字形整体上的构架与用笔关系。唐人虞世南在《笔髓论.释草》中提出通变思想:“字无常体”、“字无常定”。元.赵孟俯直指:“盖结字因时相传”。(《兰亭十三跋》)。新的审美标准和应变模式的提出,必与当时学者文化心态上的特定差异有关。当前,我们正面临一个开放的多元化与差异性共存的时代困惑,都在寻找书法中可解读的非纯粹的视觉艺术的表现性因素,陈初生交出内省而后发的原创性答卷:“虬蟠鸣鹤”。
书法艺术是一门表现性很强的艺术。它所表现的特定主体是一种抽象化的文字符号,书法造型与字型结构之间是一种无对应物的任意关系,这就给书法家对艺术品生命力的追求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朗格认为,艺术品特征与生命本身特征之间的联系是一种象征性的联系④。我们的祖先数千年前就赋予了书法生命的形式,直接、简约地将艺术与生命的基本形式相类比,以不同汉字结构的造型处理,历代书家彰显著各自的艺术个性。宋人称苏轼字的结体如“石压虾蟆”,他的学生黄山谷即似“树梢挂蛇”,师徒明显拉开了距离。今天,我们不妨将这种象征性的联系看作陈初生的对应参照系。
古隶令汉字由古文字的“物形组合”过渡到今文字的“笔画组合”,它简化篆书结构,首先字形变得方正。隶贵方正。自东汉终结隶变,修成官方正体,结体逐以扁方为格,或方整、或流丽、或奇古,端庄平正,法度谨严,颇呈庙堂之气。魏晋以降,楷兴隶衰,皆因拘法不变,坠入程式化的刻板近工,失去新型文字的活力。陈初生教授是我国著名古文字学家,主要著作《金文常用字典》获中国社会科学院青年语言学家奖及中国新闻出版署首届辞书奖。自1986年出版以来,多次重印,被学术界誉为“至今为止仍是一部实用价值较高的古文字字典”⑤。他的导师之一商承祚教授曾指出:“隶书的出路是古隶”。陈初生谨尊师诲,以篆入隶,攻隶先工于篆。他的秦隶结字造型,秉承大篆遗意,紧贴古隶原貌,去方折取圆斜,改扁平为长方,结字上紧下松重心鼎移,字型由横变纵上下取势。每作一字,数体皆入,草书纵意,金石取韵,于方正中见籀篆圆象,又于方正中见章楷之理。同时,在审美意识上,自觉遵循黄金分割律,在准空间状态下相应构成的对称与平衡中,追求变化、对比的节奏群构效应。
陈初生善于精研体势,增损古法,尚势变隶,取韵成书。他的秦隶比大篆自由洒脱,较汉隶古朴稚拙。清.刘熙载《艺概》曰:“隶形与篆相反,隶意却要与篆相同”。陈初生熟谙意由势定。当势对既定的字符结构和基本空间定向的变形和偏离,这种倾向性的动感张力,会升华成调动经验与联想的依据。他以金文笔触意临秦汉简牍,即求其髓、舍其形、传其神、取其势,纵势上耸,增字之长。陈初生的秦隶在祥静中寻求律动变化,以静态的形象呈现整体的静与动的平衡,以致结构中敛外舒,端庄秀逸,偶露几处行草势,却无浮躁急迫的忙时乱态,古拙中见高雅,妍美而不靡弱,毫无粗俗邪怪之气,堪称“姿致古淡,简约大雅”,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视野。
我们称陈初生的秦隶结字特征是“虬蟠鸣鹤”,饶有根植古意,鹤鸣今韵的蕴涵。书法的素材是文字,中国文字是抽象思维运用的符号。黑格尔说:“中国是特殊的东方,中国书法是鲜明地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神”。陈初生的结字追求变化,努力回归隶变的活力,在一种舒展自然的节奏环境中,灵活调节汉字的空间构造形象,使人浸淫于一种生命的格调韵味,有考据、有哲学、有诗境,是提醒“召唤结构”的甚础,在审美过程的再创造中,欣赏者的情绪外移更具有情感意蕴和审美价值。这就是富于学识修养和人格魅力的结字符号。
线条在笔法探索中律动
一切书法艺术品都具有变形的特征。它是由线条运动的幻象构成的。我们借用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提出的“幻象说”⑥,中国书法是在虚幻的空间呈现可见的力,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力的表像,它打破了力的体系,成为生命力的表现。这与中国最古老的书论___汉.崔瑗.《草书势》___所阐述的心理视觉具有一致性。中国书法的线条是用毛笔这种特殊工具来完成的。因此,用笔,即笔法成了书家们千古不易的追求。
我们翻开书史,魏晋书风开创笔法探索的先河,王羲之说过:“用笔神妙,不可得而详悉也”。这时期的书法艺术,亦攀上第一次历史高峰。盛唐狂草面世,新书风标志笔法探索的第二次高潮。宋人推崇尚意,笔法取向自由,所成硕果也逊于魏晋和唐代。元明尚态复古,笔法也处于保守状态,徒在字形上刻意求好。清人掀起碑学考据,用笔自觉求法,这是书法史上第四次探索高潮,在笔法上开拓了新天地。历史经验证明,书法艺术的发展有待笔法探索的深度与广度,新笔法促成新书风。
陈初生用笔颇得黄庭坚遗风,“以高提笔,令腕随已意左右,得篆籀气”。他虽依古法却不受拘束,借复古以趋新。观陈初生作书,法度雍容,气满在握,用笔悬肘、回腕、虚掌、控指、运气等无所不使,行笔快慢疾迟有度,韵律节奏弛缓有序,数法并蓄,不拘一格,有时指转作毫锋绞笔,有时把笔使转直折而下,线条呈现外方内圆的形态。隶变末定,篆法犹存。陈初生以金文石鼓的篆意入隶,在圆笔的基础上,于起、收、以及笔画的转折处多用方笔折法,藏锋为主,侧锋偶露,锋藏蚕头,侧显飞白,一晦一明,起伏自颠,波挑、掠笔,左波右磔,横画掠雁剪尾,竖画悬针初露,将金文石鼓圆浑饱满的线条,故向纵势峭行短节,令其直线飘忽灵动,斜线艰涩挣扎,弯线稳重端庄,兼且细筋入骨,清雅流美,筋骨瘦硬,丰腴可人,线条排布又注重提按顿挫的韵律美,仿佛一个个风姿绰约的妙龄少女,在古老典雅的午台上演绎着现代芭蕾。
当然,比喻总是晦涩的,比较才会清晰。我们知道,线条是书法的重要艺术手段,笔法综合了线条美的要求,它彰显书法家强烈的艺术个性。假如将“宋四家”的个人用笔特征与陈初生作比较研究,陈书的特征即若然纸上:“刻”。历称蔡襄之“勒”.苏轼之“画”.黄庭坚之“描”.米芾之“刷”。我谓陈初生之“刻”,既有力透纸背的“力”的意蕴,亦有克己复礼的“克”的内涵。举一例证:陈书古隶,凡遇口字形体,常见一画趣笔。他擅将口字右上角的方折直笔取方圆,这一画曲笔削右下角为隐形,这是一种脱胎于篆的笔法,平添一种轻松自然的金石味。陈初生在继承传统笔法的同时探索新笔法,对过时经典以当代精神剖析糅合,倾情于用现代风格体现古文字的抒情性,所以他的秦隶用笔尽显金文石鼓篆意,线条浑圆古拙,有着一种高古、简约之力。这种力又是含蓄的、有克制的、不张扬的,于朴茂之中见峻逸,“刻”上心头。
中和诠释的和合文化
一个和谐的社会需要和合文化。
清人王澍说:“书道关于世运”⑦。当今世运召唤和谐,和谐具有鲜明的时代性。和合文化是构筑和谐社会的和谐之本,它体现中国传统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核心就是包容、协调、和谐、融合。
中正冲和的书法艺术,从极致诠释和合文化。明.项穆.《书法雅言》曰:“中也者,无过不及是也。和也者,无乖无戾是也。然中固不可废和,和亦不可离中”。又曰:“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宣尼德性,气质浑然,中和气象也”。“中和”书论就是善对美的取代。“中和美”正如古典书法与文学、汉字的脐带,把书法艺术完全置于道德伦理的网络之中。因为中和植根于儒家中庸的哲学基础之上,反对一切极端的表现,认为过犹不及,而将事物的理解和把握时期限定在一个合理适宜的程度---“允执厥中”。在清末波澜壮阔的碑帖之争中,刘熙载就以辩证、中和为批判的武器,弥补和纠正碑学的偏颇、极端,将中国书法一场世纪性的碰撞和震撼引向理性思考,他以调节与平衡的中和思辩,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的终结者。刘熙载所倡导的碑帖互补与融合,已成为后代书家追求的理想境界。
陈初生认同中和体现了儒学的最高理想,他的书法艺术始终遵循“中和”这一中国传统美学的最高规范,同时聚焦于包容、厥中。陈初生的书法美是一种充满矛盾的对立统一的和谐美,无论单体结构和整体章法,都表现出多样性的统一、和谐,诸如曲直、方圆、正欹、刚柔、纤涩、疏密、平险、呼应、润躁、虚实、向背、古今、连断等。他的秦隶以金文功力为依托,穷数十载学识作依据,篆书用笔,隶书体势,楷书结构,行书立态,草书纵意,从金石取书韵,从传承取法度,离经不叛道,越轨不逾矩,“囊括万殊,裁成一相”,流露出一个读书人儒雅磊落、返朴自律的个性。
陈初生的秦隶四联《文心雕龙神思篇》(简称《神思篇》),成书于一九九八年,全篇十五行,每行十二字,共一百七十三字,字字皆善,如敦煌飞天;点画灵动,似秋鹰掠空。《神思篇》古意盎然,秦风拂面,逼近《曹全碑》、《封龙山碑》,具有《曹》碑的典雅秀逸,又有《封》碑的雄浑奔放。《神》篇严谨端庄,气质高雅,秀美飞动,风度翩翩,非精研篆籀不解其润气;同时,疏朗沉厚,质朴高华,平中见奇,挺峻劲健,其气魄直追秦砖汉碑上下五百年。篇中集“之”十字,削繁成简,变圆为方,将石鼓圆润柔美的笔画和蕴藉平和的楷书糅合一起,更见清秀中和,生动而有天趣。“澡”字左偏旁的三点水,峭行节短,险中见奇。右上侧的三个口字,方折改斜圆,突显金石味。“为”“物”二字,更是出奇制胜,在已改斜圆的方折中,结字如古冉虬蟠,似丹鹤长鸣。《神思篇》可谓古雅新韵,风神逸宕。它集《曹》、《封》双碑之所长,避之其短,论品位不遑延让,在逸品之上,直追神品。马宗霍《书林藻鉴》点评“宋四家”:“综是四家,冠冕一代,要其独到,各有专胜。蔡胜在度,苏胜在趣,黄胜在韵,米胜在姿。”假若我们仍将“宋四家”作比较陈书的对应参照,陈初生则显然胜在“雅”。他用中和的书法艺术书写着和合文化。
陈初生是学者,也是艺术家。他复原的秦隶是“活化石”,出自古墓,不染墓气,以极强的生命力在新的历史境遇中展示它们的鲜活,兼具很高的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当今,一个开放社会多元化与差异性的对峙、碰撞已被激活,中国书法如何由古典型态向现代型态脱变,陈初生的探索,给出有益的启示。
注:
①.参见张同印《隶书津梁》第59页,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年出版。
②.参见候开嘉《中国书法史新论》《隶草派生章草今草说》第64页,上海古藉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
③.参见胡海帆《中国历代刻字砖文综述》第91页,《书法丛刊》1998年第一期。
④.见苏珊.朗格《艺术问题》第四讲“生命的形式”。转述于萧元《书法美学史》第105页,湖南美术出版社1990年出版。
⑤.见赵诚《二十世纪金文研究述要》第388页,书海出版社2003年1月出版。
⑥.苏珊.朗格在《情感与形式》中对各类艺术的“基本幻象”逐一作了详细叙述。朗格指出,绘画、雕塑、建筑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空间”;音乐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时间”;舞蹈的基本幻象是“虚幻的力”,是一种在连续的“虚幻时间”上呈现的可见的力,是一种相互作用的力的表象,它打破了力的体系,成为生命力的表现。
⑦.见《明清书法论文选》第591页,上海书店1994年出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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