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国时期文人的交往与品质
韩石山
这个题目太大了,我们只能选几个人,几件事谈谈,以见当时的风气,以见交往中显示的品格。
我有个看法,不一定恰当,就是,右派文人的品质好些,交往正常些,左派文人的品质差些,交往不太正常,当右派文人与左派文人交往时,这种特征更明显。
民国时期,主要指二三十年代,有三个大的文学团体,也可说是文人团体。一是文学研究会,一是创造社,一是新月社或叫新月派。文学研究会以本土作家和老留日学生为主,创造社以年轻留日学生为主,新月派以留学欧美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为主。文学研究会人员庞杂,又多有分化,不说了。只说创造社和新月社。创造社的主要成员是郭沫若、郁达夫、成仿吾、张资平等人。一九二六年,郁达夫在广州待了一段时间,后来回到上海,写了篇文章叫《广州事情》,批评当时的革命政权,“每一条宽广的马路底下,曾牺牲了多少民众的脂血”,工农阶级,全被一些小政客所运动。文章发表后,郭沫若、成仿吾都写文章批评,甚至绝交。没过几个月,“四一二”政变发生,郭沫若写了《请看今日之蒋介石》,也反起了这个“革命政权”。说翻脸就翻脸,可说是左派文人间交往的一个特点。
再看新月派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一九三一年初,《新月》刊出罗隆基的文章《什么是法治》,犯了忌讳被查,寄出的四百本被扣,传言还要抄店,经徐志摩、邵洵美多方奔走,斡旋,方化解。大家对罗文有看法,但都是朋友,从未闹翻。这是公事,再看私事。此前不久,罗与夫人打闹,“竟至半夜三更头破血流,但经胡圣潘仙以及下走周旋,仍复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一场风波,已告平息。”这是徐志摩给梁实秋的信里说的。胡圣潘仙指胡适和潘光旦,下走是徐的自称。过了不久,徐给胡适的信中又说:“老罗家又闹翻了,昨晚我与光旦看戏,半夜我做侠客将罗太太救出家来,昨夜住我家。”徐志摩去世一周年这天早上,罗对朋友说,昨天晚上他梦见徐在一洋房里,起火了,他冲进去救,有吴文藻、梁实秋等,一起将徐抬出来,徐醒过来,大叫:“打老罗,打老罗!”罗吓的跑到一边,徐喊:“他对女子不忠实,我非打他不可!”罗愧然言道:“我现在的生活,或者的确是志摩所鄙薄的。”
右派文人与左派文人之间交往的例子,可举林语堂与鲁迅。过去看书,知林初回国,与鲁迅、周作人交往不浅,后来在上海,鲁迅左倾之后,似乎关系僵了。据鲁迅说,是他劝林多译几部世界名著,林觉得自己才能在写作上,因此不满,就疏远了。后来看过一篇文章,说林抽烟,将鲁的蚊帐烧了个小洞,鲁就火了。还见过有的文章说,是在上海南云楼吃饭时吵了起来。后来看到林写的悼念文章,说他俩之间不管怎样分分合合,恩恩怨怨,他一直对鲁迅还是尊敬的。现在林语堂的一本日记的内容让人知晓了,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南云楼风波的真相也清楚了。(2009年10月31日《文汇读书周报》)
南云楼,上海一酒楼。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八日,李小峰请客,到客有鲁迅、达夫、川岛、杨骚、语堂及夫人、章衣萍、吴曙天。《鲁迅日记》里是这么说的:“席将终,林语堂语含讥刺,直斥之,彼亦争持,鄙相毕露。”郁达夫的《鲁迅》里说是:“因误解而起正面的冲突。”说鲁迅有了酒意,“脸色发青,从位置上站了起来”,林也起身争辩,气氛十分紧张。他一面按鲁迅坐下,一面拉林夫妇走下酒楼。林语堂在事发四十年后写的《忆鲁迅》里说:“有一回,我几乎跟他闹翻了。事情是小之又小,是鲁迅神经过敏所致。那时有一位青年作家,他是大不满于北新书店的老板李小峰,说他对作者欠赊不还等等。他自己要好好的做。我也说了附合的话,不想鲁迅疑心我在说他。他是多心,我是无意。两人对视像一对雄鸡一样,对了足足两分钟,幸亏达夫作和事佬,几位在座女人都觉得无趣。”而实际上,林语堂对鲁迅的看法极坏,此后两人绝交,林在日记里对鲁迅甚为鄙弃,说:“八月底与鲁迅对骂,颇有趣,此人已成神经病。”。此事各方陈述不同,我还是相信郁达夫的话:是鲁迅疑心起了误解。按说过后该道谦的,而这位左派头目则是“一个也不饶恕”。
贾植芳有评价:“我们的左翼文艺,从创造社、太阳社到左联,一直好斗。五四时代知识分子没有纠纷,譬如新月派就没有个人之间的矛盾。李大钊的墓是胡适、刘半农他们帮忙修的……左派文人差不多都好斗,像钱杏村,郭沫若、成仿吾,还有周杨。大家斗来斗去,几乎都是左派文人。”
于此可知,文人(学人)之间的交往应有胸怀,有气量,与人为善。可以这么说,若不是为一种主义所惑,为某种利益所驱,家境好的,学历高的,工作安定的,个人品质(教养)要好些,与人交往也宽厚些,反之亦然。
2009年11月7日于潺湲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