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的童心 文/陈开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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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童心


    羽姿暑期买了本厚厚的《汪曾祺小说》。其中《鸡毛》写于1981年6月6日，关于养鸡，有以下描述：

    每天一早，文嫂打开鸡窝门，这些鸡就急急忙忙，迫不及待地奔出来，散到草丛中去，不停地啄食。有时又抬起头来，把一个小脑袋很有节奏地转来转去，顾盼自若，——鸡转头不是一下子转过来，都是一顿一顿地那么转动。到觉得肚子里那个蛋快要坠下时，就赶紧跑回来，红着脸把一个蛋下在鸡窝里。随即得意非凡地高唱起来：“郭格答！郭格答！”文嫂或她的女儿伸手到鸡窝里取出一颗热烘烘的蛋，顺手赏了母鸡一块土坷垃：“去去去！先生要用功，莫吵！”这鸡婆子就只好咕咕地叫着，很不平地走到草丛里去了。到了傍晚，文嫂抓了一把碎米，一面撒着，一面“咕咕”叫着，这些母鸡就都即足足地回来了。它们把碎米啄尽，就鱼贯进入鸡窝。进窝时还故意把脑袋低一低，把尾巴向下耷拉一下，以示雍容文雅，很有鸡教。鸡窝门有一道小坎，这些鸡还都一定两脚并齐，站在门坎上，然后向前一跳。这种礼节，其实大可不必。进来后，咕咕囔囔一会，就寂然了。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  

       读到以上篇章时，我忍不住笑，并反复读了几遍。多有趣！瞧，单是我划线的语句，就有无限的情趣：
       鸡如同人一般，急急忙忙、迫不及待、顾盼自若、得意非凡、雍容文雅，鸡的活动是奔、散、跑、唱、站、跳，会红着脸，很有教养，便是“很有鸡教”，会行礼，发出的声音是，郭格答、即足足、咕咕囔囔。呵，这简直是一群活泼泼的孩子。
       依照我的经验，小孩子一般都喜欢小动物，而无论怎样无趣的人，但凡养了小动物，都会如小孩子生动风趣起来。小动物会唤醒人性中共同的童心，生命起源的信息：你即是我的儿时邻居。
       我小时候在母亲的小学校园一住近十年，便放养几只鸡鸭。读到汪曾祺的描述，童年和鸡们相处的经验倏的复活。 汪曾祺的妙处，还在不动声色的幽默：
       尤其是写鸡晚上入窝，“鱼贯进入鸡窝”，老实说，我来写的话，至多只会写“鸡们依序排着队进入鸡窝”，汪曾祺偏生用了个“鱼贯”，以鱼的流畅情状来摹写鸡的回窝队伍，显示众生灵间的不隔，可见汪曾祺思维的活泼通透。
       再譬如末句，“于是夜色就降临抗战时期最高学府之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新校舍了，阿门。”如此介绍鸡们的生存空间背景，大学的凛然和鸡窝的寂然，在一声阿门中，相映成趣。不由想起，西南联大时期教师们清寒士子的诸多好玩的佳话，从前教《金岳霖》时，搜罗过一些。那是今天已经消逝了的民国学人的清散“贵族”，调侃的言行和沉静的灵魂。
   
    汪曾祺的文学观点是，以作家为中心的文体观，认为作家的生活样式就是小说的文体形式。此文写在汪曾祺六十多岁，而人在晚年即是童年的回归。汪曾祺曾极言一切文学达到极致都是儿童文学，以童年与故乡为文学的永恒主题。我以为，单是这篇短篇小说《鸡毛》里的片段，已经显示出汪曾祺的本性童心：活泼泼。
    见过他给瓯海泽雅山脚春来酒家的书法题匾，似也这般清俏。我不懂书法，却很想念春来酒家的糯米鸡和包头鱼的美味，在清冽的山水旁，此刻。
    若是要学习简约的叙事，尤其给初习写作的孩子，汪曾祺的这篇文字无疑是极适合的。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