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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铁皮鼓《不服从江湖》 不服从江湖
在我读中学的八十年代,学校还是相当纯朴的地方。即使如此,在我的周围,依然发生了许多事情,在教师的视野之外。这些事情包括拉帮结派、打架、抽烟酗酒、恋爱、阅读武侠言情以至于色情小说、勒索以及孤独、放纵。
这些,构成了另一种江湖。
这个江湖里有自己的语言,这语言来自于港台警匪片里的黑话,来自于电视连续剧里的台词,来自于街头巷尾的脏语,来自于武侠言情小说里的对白。这个江湖里有自己的领袖,通常由肌肉、人民币或者脸蛋决定,而它的影响力却要远远超过老师。这个江湖里有自己的刑罚,有自己处理问题的方式,有专门从中调节纠纷的掮客。瘦弱的我就曾经与一个身体强壮的同学在众人的围观下决斗,一败涂地。
如果说,这个江湖还显得有些像问题少年集中营的话,那么在更大意义上的江湖,则几乎囊括了所有学生。在这个江湖中,他们的情感,他们的判断力并不依赖于教师,而依赖于自己对于江湖的理解。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他们对来自老师的力量充满了恐惧与敌意。事实上,当我做了教师以后,有好几次出没于教师通常不出现的地方,比如网吧,学生厕所等,结果立刻感受到了一种威胁,感觉到自己在校园里所能够感受到的潜在的权力受到了极大的挑战,尽管周围的学生一个也不认识,但是那种气氛,就足以让你感受到这种江湖的强大存在,而这种江湖里所通行的语言,更不是我在校园里教室中所能够想象出来的。在校园里,无论多么高大的学生在我面前都很渺小,而在这里,一个瘦弱的学生乜斜的眼光也让我感到威胁。总之,在这个江湖里,我感到了一种强大的不安全感。
在教师的眼中,这些学生却似乎是另一副样子。他们懒惰,需要不断地督促;他们不愿意回答问题,需要不断地去提醒;他们不喜欢学习,需要不断地用成绩、家长去打击;他们品行有缺陷,需要不断地去加以教育影响。经过教师的努力,这些学生似乎一直在进步。他们的成绩在上升,尽管不快;他们能够在国旗下流畅地顺利地充满激情地演讲,尽管还不够虔诚;他们能够在课堂上按教师的思路去回答问题,尽管往往不够完整;他们能够把作业做得差强人意,能够基本按时交作文并且思路清晰,尽管心不在焉。
也就是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学生,都集体参加了假面舞会,(当然,有少数例外)按我们的要求去微笑,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但在面具的背后,却藏着另外一张面孔,更为真实。他们操练地操着“双语”,在两个世界里周旋,然后,慢慢地长大……
我们往往会对那个更为真实的江湖嗤之以鼻,会义愤填膺,会指斥学生堕落,最好的态度也不过是承认了教育的失败,要把学生从那个江湖中“挽救”出来。无论那一种态度,在我们的眼中,那个江湖都是邪恶的象征,是污秽之地,而一种纯净的人生正被我们通过教科书,通过考试,通过无数的教谕打包发送给学生。我们通常无视学生的感受,执着于前途、纯洁、光明等宏大叙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左右着学生的现在与将来。
而实际上,那个江湖正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在这里,固然如成人世界一样充满了欺骗与伤害,但更多地,这个世界提供了一种宣泄的空间,提供了一种自由的舞台,过剩的精力,积蓄的情感,学业带来的焦灼,被损害的自尊,都得到了释放与恢复。只有在这个世界里,你才看到了专注与投入,看到了本该属于他们的青春的生机。
如果离开那个江湖,完全进入教师构建的话语体系,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
从小学二年级一直到初中毕业,我曾经一直是一个优秀的学生,没有多少朋友,一直生活在江湖之外。在我能够读书的时候,我就已经自觉地抵制那样很好看但是被告知品位不高的书,比如琼瑶小说,席慕容的诗,金庸武侠。初三时唯一的堕落是迷上了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射雕英雄传》。在我的视野中,读书就要读世界名著,读杂志也要看《人民文学》《诗刊》之类的严肃读物,(我从初中就开始订阅)所有的武侠言情等的通俗小说,是完全在我的视野之外的,年少的我,确实抵抗住了阅读快感,坚守着一种“阅读道德”。
我在初中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我们甚至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他是那种充满活力的人,也因此缺乏定力。在我的眼里,一个学生,必须在学习上尽最大的努力,心无旁鹜,如果做不到,应该自责,而我是朋友,应该帮助他。我劝他跟我一起学,愿意为他辅导,我们规定了学习的时间,我领他参加周末由我组织的学习兴趣小组,他也非常努力,但过不了多久就懈怠了,如是反复。后来我考虑了许久,向他提出绝交,我希望以这种方式唤醒他,帮助他。他流泪,忏悔,保证,给我留言,但无济于事。后来他就沿原来的轨道往下滑,终于没有考上高中,现在在检察院里担任个小领导,比我混得还好。多年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是什么样的力量使我当初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充满自信,从来不认为自己做错过什么?
初二时喜欢一位女生,原因很简单,她很聪明,书读得很好,我们轮流考第一。但在我眼里,谈恋爱是大逆不道的,有一次看到初三一个问题学生和一个女生拉着手走,我回头笑了一下,结果后来被这个身高马大的男生修理了一下,这是后话。可惜的是,这个女生有一个接班的机会,就退学了,去公交车公司上班,做售票员。在那个年代,能得到一个正式工的身份是多么不容易啊,这也是我后来读了中师,懊悔终生的主要原因。我想见这个女生,想劝劝她,但又无从启口,后来就以团支部的名义(我是团支书)给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并没有收到什么效果。这,就是一个优等生表达好感(还不敢说是爱情)的方式。后来上了中师,我曾经让母亲托人向她家提亲,被回绝了。
另外一件值得记一记的事情是我的团支书生涯,那是我与党的最亲密接触。从初二入团并担任团支部书记以后,(全是老师指定的)我就有很大一部分精力去思考怎么开展工作的问题。除了组建学习小组,在初三最繁忙的时候,我还组织团员――都是学习尖子――学习我好不容易才找来的团章,一条一条地讲解,谈体会,对照自己的行为。开始还可以,到后来就组织不下去了,听的人越来越少,我的内心经受着折磨,经过几天几夜的考虑,我想通了,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应该引咎辞职。于是我写了长达十几页的辞职报告,详细地讲了我工作开展的情况以及遇到的问题,诚恳希望辞掉团支书一职。团委书记一手拿烟,一手捏着这份报告看了几行,然后突然不可遏止地大笑起来,笑了许久,终于停住了,然后盯着我:“回去工作吧!”
这是我整个学生生涯遇到的最大的伤害。而在那一年,我又喜欢上了刘宾雁、北岛等作家,我突然间觉得,自己一直信仰的,一直寄身其中的东西忽然晃动起来,有了裂缝,我感到屈辱。直到十几年以后,那种被强奸的感觉依然挥之不去,仿佛一个演员,一直在认真地表演,突然发现自己没有穿脱衣服,是个地地道道的小丑。多年以后,那个团委书记在人事倾轧中被贬到了一所农村初中,而我也正好专科毕业分配到了那所学校,他已经成了臭名昭著的赖账麻迷。再后来,他公开借钱买了一个中心校的校长,然后背着公款四处打麻将。
初中毕业后,我进入了师范,就几乎没有再听过几节课,进入了大量读闲书的时代,进入了不服从江湖。令人惊异的是,正因为进入了另一个江湖,我在许多方面进步神速,为我的一生都奠定了基础。
但整个义务教育阶段,自觉与另一种江湖划清界限,不断地纯洁自己的生活与灵魂的我受到的伤害却直到现在也难以清除。比如缺乏良好的人际沟通能力,就是远离的严重后果之一。更严重的后果可能是,在长期的自宫中,我逐渐丧失了生命的原动力,而养成了道德洁癖。什么是纯洁的,什么是不洁净的,我的老师们早在我前十五年的生命中划得清清楚楚,我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了。
“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华山之巅,道德完人洪七公掷地有声,没有人不感到恐惧。
洪七公的底气从何而来?就是来自他的道德感,来自他对于自身道德优势的绝对自信。这种道德感能够给人以非常大的勇气与力量。从宁死不屈的刘胡兰,堵住敌人枪口的黄继光,一直到文革中残杀知识分子的贫下中农,是道德感给了我们力量,甚至化为残忍而不自觉。拥有了这种道德力量,你就不会自省,你就会感到理直气壮。从小到大甚至直到现在,有许多场合,包括网上,我的冷静自信甚至孤傲,大都来自于这种道德感。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在做了教师以后,我其实是很温和的,但依然有许多学生在毕业后坦言怕我。原因很简单,我从不侵害学生的权利,我在许多时候牺牲自己的利益为他们说话,他们也知道,我是完全为了他们,这时候,我实际上是获得了一种道德上的优越感,我以自身的自律洁净获得了批评他们的权利。当学生犯了错误的时候,在我的批评面前,他首先丧失的是自信,获得的是从内心深处自发的忏悔,是我,让学生拥有了罪恶感。而学生自身的情感,需要,在这种道德感面前被击得粉碎,就仿佛当年,**主义作为一种宏大叙事让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充满了原罪一样。
是的,我们教师在绝大多数时候所做的工作,就是以成绩,前途,就业(说白了就是金钱,美女之类的)等宏大叙事去不断地改造学生,打击他们的自信,让他们对一切从生命中生发出的力量、情感都怀有一种原罪。我们获得了道德上的绝对优势,不是么?我们难道不是在教他们善良、正直、勤奋么?当整个社会、家庭,教师、家长,甚至学生自己的力量合在一起时,他们所产生的能量是巨大的,而那个从母胎里出来时还活生生的生命,使在这力量的压抑下逐渐变得唯唯诺诺奄奄一息,使他们像工厂里的产品一样合乎社会的需要甚至某一个集团的需要,成为温驯的子民。原始的生命需要勃发,不服从江湖就诞生了!
我们在培养着自己的接班人,其实也是在培养自己的敌人。
当我们的学生进入高校,我们用来诱逼他们就范的金苹果已经到手了,大规模的叛乱就开始了!他们几乎是集体进入了不服从江湖,他们的思想也开始饥不择食,从八十年代起,从尼采、叔本华开始,一直到哈贝马斯,他们的大脑成了各种理论的跑马场,他们迅速地走向了我们的对立面。但我们也没有失败,十二年的教育,已经把许多东西变成了他们的潜意识,一生也除不掉。
在进入师范后,我立刻陷入了一场严重的精神危机信仰危机。我开始深刻地怀疑曾经相信的一切,开始深刻地反省自己的生活,我的读书生涯伴随着这种反省而展开。我开始看张爱玲,读昆德拉,书籍在我面前展开了无数的窗口,让我看到了无数的世界。但是当我开始清算过去的时候,我发现我依然在使用过去的思维!
近二十年过去了,外面的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而校园里,却似乎永远春风不度,只有试卷一年比一年多了,应试之风,已经严酷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与此同时,不服从江湖也在扩大,青少年犯罪率一路狂飚,残害同学,私设公堂在学生中数见不鲜。
这两年我带高三,教最好的班,学生都很听话,自宫得很干净。但是每年在高考前快放假自由复习的时候,毕业班里便酝酿着一种不安的气氛。这通常是各种规章制度基本失效的时候。领导几乎天天开班主任会,要求做好学生的巩固工作,补习班已经有一半学生跑了,应届班还好一些。今年临考前,补习班一个学生死在了宿舍,高二一个班上出现了两个神经病,前者学校统一的口径――心脏病突发,后者是悄悄让家长领回家的。最后几天上课,整座楼上,时不时会传来热烈的掌声与夸张的哄笑,几乎每一点小小的事情都会引起蝴蝶效应。最后一次大会没开多久,开始有学生离位,阻止不住,然后越来越多,最后几乎全部学生都站起来了,布满整个校园!他们也出不去,因为大门是上锁的。
那种情形,很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暴动。
在今天,在我做了十三年教师之后,我郑重地呼吁,我们得向学生妥协!我们得重新看到学生的存在,充分尊重学生的人格与情感,我们要把自信还给学生,我们要承认他们的文化,我们必须建立一种真正平等的对话机制,倾听学生的声音,也让学生用心听到我们的声音。我们要尊重学生的生活,并与学生分享我们的经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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