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不敢讲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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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不敢讲课了……

马忠华

日期：2011-9-8 20:58:46

原网站编者按：成都大学教育学院教授陈大伟老师的一席话震撼了作者，引发了其对观课议课的思考，的确，上至国家教育部门，下至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都一味地要求老师要“保护学生”，“不要伤害学生”。殊不知，老师也需要尊重，需要被爱，更需要保护。陈教授更指出“缺乏对这一位献课教师的关心和爱护，就可能使下面的多数教师要么不愿成为下一次的‘一个’，要么就是事先演练，远离真实，从而在根本上失去观课议课可持续开展的基础。”作者那次公开课讲课遭遇更让我们明白作者的切肤之感，作者和绝大多数老师一样，有着一颗平常人的脆弱的心，还没有坚强到能够抵受得这样的伤害！所以，后来，作者真的不敢再讲课了。作者用一个守望者的眼光直面当前观议课，用思辨者的态度剖析教育瓶颈，文字大气厚重，充溢的激情也蕴藏在深沉的思考中。纵横自有凌云笔的好文字，愿更多教育工作者看到！更愿与更多读者分享！顺祝作者中秋快乐！教师节快乐！

　　今天，在家里捧读成都大学教育学院陈大伟老师的著作《观课议课的理念与实践策略》一书，在读到第一章第二节《以人为本，致力幸福生活》时，大段大段精彩的论述紧紧地吸引了我的眼球，使我感同身受，引起了我的强烈的共鸣。陈老师在书中倡导：“以人为本是观课议课的核心理念。在观课议课中坚持以人文本，就我们看来，应该注意人本、人性、人文三个方面。”而且，陈老师特别强调，以人为本首先要做到“要以眼前的教师为本”。为了阐明这个理念——其实，更是一种哲理，陈老师还用大量的篇幅来进行具体论述。现摘抄几段如下：

　　“观课议课当然要尽可能引导献课，（或做课）教师敢于直面问题，鼓励献课教师直面批评，从而提高观课议课质量。但在献课教师缺乏必要的思想准备，不能在公开场合承受公开批评的时候，议课就需要首先关心献课教师。”

　　“（观课议课中）我要面对的教师是第一次参与观课议课，对这样的教师，过于尖刻和深入就可能使其穷于应付而过于难堪。所以我在观课议课中有一个策略，先看环境和对象，再选择对话策略和内容，有的可能会很深入，有的则只是一次观课议课程式和流程的示范。”

　　“在具体的功议课实践中，面对的是一线教师，首先我要保护他们，不让他们受到伤害。其次，我还要想如何成就他们，……这样，我就需要克制自己表达精彩的欲望，把舞台让出来，先让一线教师表达，自己相机引导和启发。我也想把自己的观点洋洋洒洒地表达出来，但我知道就在自己滔滔不绝的时候，很多上课教师会交织着尴尬、厌恶、讨厌的表情和心情。正是基于曾经的教训，我才意识到需要让出自己表演的舞台。”

　　然后，陈老师在讲述了自己在成都师范附属小学上过的一堂课，说那次其他老师对他的尖锐地批评之后，“我发现我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坚强，我有一个容易受到伤害的心。由此，我不能希望其他中小学教师现在就有一颗比我更为坚强的心。由此，我不能去伤害他们的也容易受到伤害的心。尽管他们需要变得坚强，犹如我们也需要变得坚强一样。但这需要一个过程。”

　　陈老师不但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书中讲到，他在参与了对一堂《种瓜得豆》的语文课和一堂数学课的观课议课之后，一位老师来信批评他当时“对数学老师的追问显得尖锐而深刻，而对语文老师的提问则浮于表面”。于是，陈老师给他回信说：“……但语文老师的情况和数学老师有所不同。上课之初，主持活动的老师在介绍时一再强调这是一位优秀教师，我倒不是对优秀教师格外照顾，而是在议课中发现她自己很在意在区域内作为学科带头人教师的形象，于是在公开场合我采取了不那么尖锐地提问，问题也显得比较表面。但议课下来之后，我就自己的想法和她单独进行了交流，这也是把‘如鲠在喉’的想法说出来。”

　　读到这儿，我的心震撼了！我深深地感动了！我知道，我遇到了一个知音，这个知音就是成都大学教育学院教授陈大伟老师！他的话语，正是我多年来压抑在心中的最刻骨铭心的感受。从教十多年来，听惯了“一切为了学生，为了一切学生，为了学生的一切”的口号，也听惯了“要热爱学生、尊重学生、保护学生”的声音，上至国家教育部门，下至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都一味地要求老师要“保护学生”，“不要伤害学生”。按理说，这本身并没有错。然而，殊不知，老师也需要尊重，需要被爱，更需要保护。多年的经历告诉我，广大一线教师心中那份渴望尊重和爱护的愿望，绝不亚于学生对尊重和爱护的渴望！但是，我们见到太多的现象是，往往受到伤害的老师并不比学生少，而且所受的伤害程度比起学生来还要更深，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有精神上的，心灵上的。我至今难以忘怀，平罗县第五中学一位老师被学生一拳头捣上去，眼镜烂了，头角也破了，在医院躺了三天。校领导只是去慰问慰问了事，而那个学生，却未受到丝毫的惩罚！银川回中一位老师被学生从身后一刀砍下去，老师用手护头，结果被齐齐斩断四根手指头！

　　然而，教师受到学生伤害的毕竟不是很多，更多的是受到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乃至社会的伤害。这种伤害，不是肉体上的，而是心灵和精神上的，但伤痕也更深，更加难于愈合。

　　然而，这还不算，我认为，最可怕、最可悲的是，教师和教师之间的伤害，更是学校领导对教师的伤害——作为同行，作为同甘共苦共同撑起一片教育的蓝天和希望的同事——这种伤害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也令人难以接受。陈大伟老师倡导“观课议课”，这是一种交流式的、探询式的教学研究活动，而过去那个曾经流行多年的“听课评课”行为，往往是在听了一堂课之后，听课老师对讲课老师的批评、指责甚至是训斥，因此，每次学校搞什么观摩课、研讨课、公开课、优质课评选时，好多老师都不愿讲。而鼓足勇气上台授课的老师，经过大家一番“评课”，先前那种热情往往荡然无存，甚至垂头丧气，怀疑自己到底是不适合当老师。我至今记得，河南省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响应共青团中央号召，满怀憧憬地来到我们学校支教。第一次上课之后，其他所谓的“老教师”们七嘴八舌地“帮助”他，“引导”他，结果挑了满满一箩筐的毛病，说的小伙子垂头丧气，从此直到两年后离开这里回到河南，整整两年时间不敢和我们语文组的老师来往，见我们就躲，连教研活动也不过来参加。而我们呢，还责怪他“不谦虚”。可是谁又能理解他，对于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年轻人，对于一个远离家乡洛阳——一座历史悠久经济发达的文化名城的年轻人，来到偏远得连鸟都不愿多拉一颗屎的宁夏农村学校来支教，他需要的不是我们的过分苛责，而是发自内心深处的疼爱与呵护啊！

　　而我，也在不久之后就遭遇到这样刻骨铭心的一幕……

　　那是2007年9月份的一天，当时我还在原来的通伏中学任教语文，与另几位老师合作搞了个课题研究。后来，课题主持人，一位姓赵的老师，他是学校教科研主任——其实，学校有的是教导主任和各学科的教研组长，我不知道校长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再来设置一个什么“教科研主任”——他让我在全校老师面前上一堂研讨课。我说：“课题还没研究出来个什么呢，怎么上研讨课？研讨什么？”但那姓赵的老师却坚决要让我讲，而其他老师也一个一个避得远远的，都把这烫手的山芋扔给我。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谁曾想，我带的这个班是刚刚从别人手里接过来的，由于学生对老师比较陌生，课堂上，不管我怎样使出浑身解数，学生们就是没有一个人举手发言的，整个课堂哑场了！我尴尬得头冒大汗，要知道，我们研究的课题是“提高农村薄弱学校学生的学习兴趣”呀，学生们都不发言，还谈什么“兴趣”？最后，没办法，我只好点名回答了。课，也就在我的万般无奈和深深地懊丧与悔愧中结束了。

　　下课之后，到灶堂吃饭，几位好心的老师见我心情沮丧之极，便过来安慰我，说一节课没讲好，并不能说明什么。我感激地点了点头。正在这时，那个姓赵的教科研主任来通知我，要评课了。只好端着饭碗来到会议室，就见除了校长之外其他校领导和一些老师都已经在座。我刚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口气，那个教科研主任便劈头盖脸地问到：“马老师，你觉得你这节课上的怎么样？”我惭愧地说：“没上好。”

　　“何止是没上好！简直是糟糕透了！”教科研主任气势汹汹地大喊了一声，我头脑“轰”一声，几乎要炸了。然后，教科研主任就条分细缕地分析了这节课的失败和不当之处，光是毛病就整整说了半个小时。说完了，就见教科研主任气得黑脸发胀发紫，猛地站起来，“咚——”，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抬高嗓门说：“总之，我认为这是一堂非常糟糕的课，在我们学校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糟糕的课。我认为，马老师你这节课没上好的根本原因是态度极不负责任，所以准备不充分。你这是误人子弟！你问问你自己，你对得起通伏乡的父老乡亲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最后这句话他应该是说过的）？”说的我脸也红，心也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好几次，我差点忍不住要站起来摔门而出，心想：老子不参加这个狗屁评课活动了，看你们还评个球！！！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我强忍着心中的难受、愤恨、憎恶，继续听他们“评课”。我真奇怪自己当时怎么就有那么好的雅量。如果是现在，按我的脾气，我恐怕早就跳起来和他对骂一番，然后宣布退出课题组。

　　紧接着，其他几个老师也补充了一些缺陷和不足，但态度就和气的多了，话语也婉转的多了。

　　“教科研主任”这么一说，平时比较苛刻的教导主任也听不下去了，说：“中华这节课没上好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当然，学生初次见到老师，对老师很陌生，这也是一个主要原因。但不能说中华教学态度不负责任。”

　　另一位年轻老师，是学校政教主任，也说道：“任何一堂课，不管效果有多么不好，都有它的优点。没有百分之百完美的课，也没有一无是处的课。我认为，虽然中华这节课没有调动全体学生积极参与，没有达到所研究课题的目的，但是，撇开这点不说，中华这节课还是很成功的，起码教学任务完成了。而且，我们观察整节课，就会发现他的教学思路和教学设计非常新颖，非常富有创造性。还有，他的黑板字也写得很棒，至少在我们学校，还没有哪个老师的黑板字能比得上他。更何况，中华通过自己创作的诗歌来引导学生体会青海湖的美丽，这一点，也是别人很难做到的。现在不是正提倡教师写下水文吗？我看，这点，我们应该好好向中华学习。”

　　政教主任说完了，我抬头看了看“教科研主任”，说：“我这节课没上好，我承认。但如果说我态度不负责任，我不能接受。你可以去问问全校的老师和学生，如果有一个人说我马忠华教学态度不负责任，我立马卷铺盖走人，不在这个学校呆了。”那个“教科研主任”听我这么一说，脸色稍微有所缓和。但是，评课活动结束后，下午校长来到学校，他连忙跑到校长办公室，一五一十地向校长做了汇报。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向校长煽风点火添油加醋，总之，两天后我们语文组正在进行教学研讨，校长慢悠悠地踱进来，先是骂一位女老师让学生给翻作业本（其实，都是学生见老师太忙，好心地跑进来帮老师翻作业本，没想到却好心帮了倒忙，害的老师挨骂），然后，校长矛头指向我，骂我：“让你讲课，你讲的是什么课？再不好好干，卷起铺盖，哪里来哪里走！”我那个气啊，刚辩解了两句，校长脸一沉：“不要犟嘴！”我只好闭嘴。其他老师也都明哲地保持沉默……

　　我无法用形象的语言来形容我在这次事件中所受到的伤害到底有多深。我只知道，自从这件事之后，我再也没有胆量讲授什么公开课研讨课观摩课优质课等等了。2008年暑假，新成立的平罗四中在全县范围内招聘教师，我知道，凭我的能力，单单笔试就考他个第一第二都没问题。但是，当我听说还要讲课，一种习惯性的恐惧心理就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房。最终，我还是退却了。暑假结束，新的学期开始了，通伏中学也被县政府给撤掉了，合并到了姚伏中学。而我，放弃了条件比较好的姚伏中学，来到偏远而又艰苦的五香九年制学校，只为在这儿再也不用见到以前的同事了。

　　后来，直到现在，将近六年的时间过去了，但我始终没有在公开场合讲过一堂课——当然，没有人听课的情况下，我的课讲的绝对顶呱呱，但是只要听到“听课”两个字，心就狂跳不止。每次优质课评比的机会来了，我都是把机会让给其他年轻的老师。而我，则着重在论文和教学成绩方面发展。我明显地知道，恐怕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勇气积极主动地在大庭广众之前、尤其是有领导在场的情况下讲课了，我更做不到无人听课时的那种潇洒自如了。我真正地明白了什么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我也深深地理解并同情那个“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的人。毕竟，我只不过是一个极其普通的教师，不是圣人，更不是英雄，我和绝大多数老师一样，有着一颗平常人的脆弱的心，我们还没有坚强到能够抵受得如此伤害！

　　陈大伟老师在书中写道：“但我不能为了‘多个’（指议课时精彩的批评和尖锐的发问，以满足其他参与听课议课老师的期望）伤害‘一个’，因为正是这‘一个’‘一个’构成了‘多个’，伤害了‘一个’就可能少了一个，少了‘一个’又‘一个’，也就可能失去了‘多’。从长远看，缺乏对这一位献课教师的关心和爱护，就可能使下面的多数教师要么不愿成为下一次的‘一个’，要么就是事先演练，远离真实，从而在根本上失去观课议课可持续开展的基础。我有一个蹩脚的比喻，这可能导致‘逼良为娼’。”

　　而我这“一个”，恐怕要永远失去了，从公开课研讨课观摩课优质课和各种教学评比活动中消失了。所幸的是，我还没有被“逼良为娼”！

　　后来，我真的不敢再讲课了……　　

出处：http://prose.goodmood.cn/a/2011/0908/10_2011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