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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碎句的修辞意义 ——以蒋韵《心爱的树》为例 姜广平 女作家蒋韵的中篇佳作《心爱的树》(《北京文学》2006年第5期)包孕的东西非常多,有伦理、背叛、仇恨、怜悯、亲情、疼痛、原宥。它的故事非常简单,然而,这篇作品真是“好大一棵树”,仅以语言成就一项,便可在当代文学史上占有一席地位。因而,在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五篇获奖中篇小说里,名列榜首,其文学品位与文学价值之高,是近年来所罕见的。
进入《心爱的树》,扬起我们的感动的,是苦难中人与人之间的原宥,是梅巧未能去到巴黎却在苦难中也用香烟来打发时日,是凌香这丫头“日本鬼子的炮弹也没有把她怎么样”的为了一句话的执着,还有她说完那句话以后重新成为善良温情柔软和悲天悯人的好孩子,是大先生的深沉,是大萍的隐忍,是席方平历经了生死考验终于没有将梅巧半道扔下,是一切爱恨情仇之后的复归于平静。
大味至淡。这是蒋韵这篇小说的特点。作家将历经几十年的红尘恩怨,借一种平静的语言表述出来,朴素中透着大气。而碎句的使用,恰到好处地将这一切尽皆传达出来,而且,碎句的使用,不但传达出作者的叙述姿态,使得整个文本温馨而从容,也让人读到了作家的深沉壮阔与悲天悯人的大情怀与大心胸。
“碎句”,这可能是笔者生造的一个词。然而,检索有关文献,从语法与修辞角度进行研究与分析,我们也确实很少有语言学家或修辞学家对此进行过深入的研究。
但碎句在文学作品中时常可见,它传达作者的语气、语调或传达作品中人物的语言特点,它以一种零散的或被打乱了的语言错位形式,传达着作品的文学价值与美学意义。现代白话文文学作品里,其实随处可见这种碎句。而在《心爱的树》里,这一句式,得到了广泛而集中的使用,获得了极佳的修辞效果。
譬如“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里,它是小的。”我们其实也可以这样处理:“这是座小城,至少在梅巧心里它是小的。”从语法角度看,这两句是非常相似的,但这两句的文学价值与美学效果却大不相同。作家用前一句,立即让人体会到一种母性的大度与大气,于舒缓与轻微顿挫中透出一种少有的平静与怜爱。
这样的句子,在《心爱的树》里,随处可见。我们不妨再举几个例子:
①“这后半句,她说得狠歹歹的,赌气似的。”梅巧的赌气,作者恰恰是用一种极平静的语气或语调表达的。
②“这阅人无数的大先生,惊讶地发现,他的小新娘,拙荆,贱内,竟然冰雪聪明!”这一句里惊喜的语气与语调,也是不难让人体会的。作者用碎句,表达了大先生的惊喜与对他的小新娘的由衷喜爱。
③“她的身板,真是太好了,年轻,肥沃,漫不经心撒下种子,就有好收成。”语调舒缓,而又节奏明快。
④“这话,可谓一针见血,让人惊心,也只有亲生亲养的娘,说得出口。”如果不以这样的碎句表达,那么,就是非常平静的陈述,而这一来,将某种硬气的表达效果碎化软化了。
⑤“说起来,这席方平,原来还是大先生的学生,弟子,得意的弟子,家道贫寒,寡母扶孤长大,后来考取了北京师范大学,如今,刚毕业,就受到了大先生的聘书——不用说,大先生是很钟爱这个弟子的。”这一句子中碎句的使用,有着强调的意义,后半句,在一种轻柔的语调里,传达出大先生对席方平的钟爱,为下文席方平对大先生的背叛起到了很好的反衬作用。有意思的是,这一句的表现形式,竟然与第②句有着惊人的一致,从而与小说中席方平背叛恩师与“大师母”梅巧陷入不伦之恋的情节天衣无缝地对接起来。
⑥“夜露下来了。像树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滴下来,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大伤心。”⑦“整整一座宅子,黑着,只有书房里,亮着一盏灯,就像,审判者的眼睛,神的眼睛。”像这样的句子,沉郁顿挫,只有在细细的阅读与吟味中才能体会出作者及书中人物的大悲痛与深刻的负罪感。
人们并没有认识到碎句的文学意义与美学价值,更多的论著中,对短句的论述是非常多的,然而,还没有更多的著作明确地对碎句进行过讨论。有些语法论著,则将这种句子归入到短句之中。其实,情形并非如此。短句只是结构短小的句子。而碎句,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种插入语,或者,它只能作为一个句子中的成分。但是,这样的句子成分与其他一般性句子中的句子成分不同的是,它具备了一个句子的语调或语气。——我们知道,很多语法体系,论定句子成立的理由就是以语气或语调来进行论定的:句子是能够表达一个相对完整意思的并且具有一个特定语调的语言单位。明白地说,也是基于这一定义,笔者才将《心爱的树》里经常出现的这种语言形式论定为碎句的。而且,《心爱的树》里那种碎句的语气与语调,从形式上讲,非常契合作品的内容,已经成为文学作品的一部分。可以说,缺少了这一点,作品的个性是缺失了,也缺少了更多的韵味与那种美学风格。这种语气与语调,很可能就是作者的语气与语调,也可能是作品节奏所需要的那种语态,以及作品中人物所使用的口语形式。《心爱的树》正因为使用了碎句,从而使作品带上浓郁的怀旧、伤感、深婉、绵长的韵味,形成了独特的语感,使整部作品洋溢出一种古典而精致的韵味。
更重要的是,碎句的使用,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语感,在这种独特的语感中,折射出作家的关爱,透示出作家对作品中人物的疼爱。即便是梅巧与席方平的背叛,也因为这种疼爱而未着一字。这是碎句使用的极致。很可以想象的是,换一位其他作家来写梅巧与席方平的事,那就无法做到这样的洗练、干净,他一定会大肆地渲染一番有关性事,不至大红大绿绝不罢手。而在蒋韵这里,只有一声“大师母”、一次梦、几次脸红便暗中交代了这一不伦之恋的全过程。作家甚至未对梅巧、席方平背叛大先生的事从伦理价值的角度进行评判,然而,却让读者从叙述中体会到作家的一种大悲悯、大情怀。
至于人物本身使用碎句,同样表现了一种悲悯与疼爱,即使是凌香想指责母亲,也只是在历经了艰难历程之后说了句:“……我来,是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不值得我这么、这么牵挂!”
所以,单就这篇小说而言,所达到的艺术高度,相信会有更多的人能体会到,虽然这篇小说的故事确实也就那么简单。
我们还可以从句子的选择角度来谈碎句。过去,我们一直强调与整句相对的是散句,与长句相对的是短句。可能,现在得将碎句的选择也列入其中。选择碎句,而不选择长句或整句,是作家们刻意追求的一种语言艺术,是一种小说的或叙事文学的修辞艺术。
与语感的生成相应的就是,这种碎句的使用,再一次提醒人们,即便是小说,其实也是适合“读”而不仅仅是用来“看”的。
当代作家,在语言艺术的追求方面,历来为人们所轻视。这是不公平的。其实,自先锋文学以来,很多作家在语言艺术方面的造诣,其实并不弱于像鲁迅、周作人、郁达夫、老舍、冰心等作家。我们甚至可以说,当代作家在语言上的造诣,某种意义上讲,已经超越了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些经典作家。先锋文学以来,很多作家将小说还给语言,让语言使小说的艺术价值提升,已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先锋时期的马原、莫言、苏童、余华,其后的李锐(蒋韵女士的丈夫)、史铁生,以及近年来引人注目的毕飞宇等人,都是在语言艺术的追求方面可谓殚精竭虑也是卓有成就的作家。然而,很多人对他们作品的语言学意义未予深入的探究。到了蒋韵这部作品,这方面的意义便明析化了。笔者也由衷地相信,会有更多的人对当代作家的语言学方面的贡献进行探索与研究,让更多的人理解共和国建国以后的作家特别是世纪之交的作家,并不是我们原先所认为的那样缺乏深厚的语言底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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