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洪 作者：张扬[中共孝南区委组织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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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洪

       铁匠洪，众人皆呼其洪铁匠，横读竖念皆可，我喜倒念，有古意。
        洪铁匠形锉，体小，不魁，敦实，几个徒弟反倒人高马大。手艺是祖传，洪家四世打铁，始于晚清，兴于民国。老洪的老洪，拖家带口，奔走于汉口孝感两地，先是固地设铺，其后流动作业，到洪武这代渐次凋敝。其父生养了三女二男，其兄好诗喜文，终在外谋生。洪武小，既无孔武之力，亦无潘安之貌，手艺亦是传男不传女，只好学艺，况且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洪武手艺倒也练得炉火纯青，成年娶一悍妇，一憋气生了一堆丫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洪信“孔”，心来气，想保本也行啊，遂愈是女孩愈要生，生至第五胎，才和牌，添一男丁，苦尽甘来，皆大欢喜。老洪也长吁一口气，再生越发难养。女人也是修成正果，成为洪氏家族的一大功臣，尾巴翘了老高自是后话。
        打铁是脏活累活，成天叮叮当当，火星四溅，煤灰扑面，腿部、胸部的衣裳被火星烙得千疮百孔，煤火煤灰春熏冬染，只落得面无好面、相无俊相、衣无好衣，失了本色，总之，一年上头穿不了一件干净衣裳，更没一个素净手脸示人，脸上、手上的纹路里，永远是洗不尽的煤色。女人家自然望而厌之，避而远之，媳妇就只能躺在床上，快活在嘴巴里。
        打铁还四乡八里颠，整天挑着二三百斤的担子迎来送往，今天杨塆，明天李铺，后日张集，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苦不堪言，四海为家，随走随睡，忙时十天半月没得休整，闲时无事清汤寡水喉咙里能淡出一只鸟来。徒弟们虽说终日打铁，还未有半分钱待遇，师父只是管吃管喝管睡，逢年过节还要给师傅师娘送束脩，正所谓“徒弟徒弟三年入气”，学艺者往往是贫家难念书或者念书不上进的孩子，只有将钱学艺，学艺赚钱，如此这般，被人当牛马使也就释然了。
        晚清一倒台，民国改朝换代，共和国成立，老洪的生意反而国泰民安，时来运转，红红火火。
        打铁靠的是火候和眼力，火太旺，铁熟得快，打的刀镰刃口不好使，没韧劲，使起来不下半个时辰得磨；火太弱，冶的刀斧不利，难砍，如此，一回两回，生意就砸了。你再来这村塆，即便喊破嗓子，也是枉然，谁不是吃一堑长一智？所以，火候的好坏，全凭了铁匠洪长年累月练就的一双火眼金睛。这是打铁的绝招，徒弟们没个三年二年的摸索和积累，学不来，这样，学艺既要吃得苦中苦，更要懂得琢磨事里的铆窍，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徒弟不动脑筋，师傅说死也是瞎子点灯。
        铁匠洪带徒弟后，岁月早已把一个叫小洪的小伙子打磨成一位苍鬓灰发的老洪，每日的工作，铁匠洪抡着小锤，系了一条皮围裙，赤膊上阵，周沿是两个浑身暴凸疙瘩肉的弟子，小锤使的是智慧，落点的前后，部位的左右，下锤的轻重，自有一套行内的韵律和节拍，没规矩怎成方圆？大锤靠力气，锤的走向，力的大小，须动静结合，察言观色，见机行事，不可一味蛮干，即便拉风箱的弟子也有讲究，该急的时候不能慢，改缓的当口不能急，不然，少不得铁匠洪的一阵臭骂。在引领弟子们锻好部件的间隙，铁匠洪照例会蹲在老队长门前的椿树下，吸上一袋旱烟，旱烟实惠，一袋丝往往能吸上一个礼拜。铁匠洪就这点嗜好，平日也是不读书不看报，尤其话寡，一天跟徒弟们说不上几句。他吞云吐雾，勤快的徒弟操了锤子，偷偷学艺，铁匠洪也少干涉，迟早是要出师的，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么。
        隔三岔五，铁匠洪的老婆会来取钱，家里孩子一堆，多得要吃人，来了，总免不了遭婆娘的数落，铁匠洪习以为常，任了女人嚼舌，只要男人拾起小锤，吼一声“干活”，女人往往戛然而止，挎了包袱径自离去，铁匠洪也不留，闷头打铁。
        铁匠洪也很少回家，夜长，三十年后睡不着，也是入乡随俗，没事跟徒弟们窝在一处打扑克，不打钱，也算铁匠洪的第二爱好，是多年前徒弟们教授的。
        分田到户那阵子，泥瓦匠红火，学徒不仅拿薪水，而且在大城市跑，长见识，塆上辍学的壮小伙们热乎这行当，人往高处走，铁匠洪的几个徒弟不久也改弦易辙，拜在泥瓦匠的门下，几年盖起新瓦房，算是彻底颠覆了泥瓦匠家里没屋住、木匠家里没凳坐的传统。连铁匠洪的儿子也不肯继承他的衣钵。
        逝者如斯，铁匠洪成了孤家寡人，只好赋闲在家，东厢房里置了全部的家当，大铁锤倚墙而立，木柄已生出绿毛，碰一碰似乎要朽掉，铁墩锈迹斑斑，风箱朽得不堪一击，唯有炉膛里的煤块虽说经了岁月的风化，依然持新依旧，一如山体的石头，虽说经了风霜雨雪，倒也愈发瘦俏得精神。
        铁匠洪一天天老去，死的前半年，叮嘱自己女人要锤子墩子陪葬，女人抽抽搭搭，不知想起了什么。等他作古的时候，乡间兴火葬，女人只好把诸多铁器放到外拱的墓室里，还加了一只烟杆，一副扑克，也算遂了男人的心愿。
铁匠洪消逝了，自此，我们十里八乡再无铁匠，再无打铁这门营生，这门手艺亦在乡间失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