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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短篇童话观察 2012年01月20日
来源:赵 霞
在一个日益讲究“效益”、“规模”的文学时代里,短篇逐渐成为一种相对稀有的文学产品。不仅一些短篇发表园地在今天显得相当寂寥,许多作者从创作短篇中初显的才情,往往也来不及经历更多必要的短篇写作磨炼和砥砺,便被疾速卷入到了热衷于长篇“制造”的商业出版漩涡中。尽管如此,我仍然以为,短篇作品所具有并呈现出的迅捷、机敏、丰富的艺术品性,使得散落在2011年这段写作岁月里的短篇童话作品,比起许多抻成长篇的作品,更能反映当下童话创作的基本艺术动向。
魔法童话:
本土幻想的成色
中国当代童话似乎并没有承接起古代传奇、小说、戏曲等艺术形式中的幻想元素,因此不得不转向异域文化去借取童话幻想的更多火种。这种文化借力造成的一个结果,是今天我们的童话中覆满了各种来自域外的童话意象枝蔓,最典型的如仙子精灵、魔法巫术等。在2011年的短篇童话中,我们再次见证了这类意象的密集出现。“不会魔法的小妖怪”、“骑士结婚记”、“橘子精灵”,这样一些童话题目就暗示了它与异域传统之间的隐在关联,其他分布文本各处的相关意象更不在少数。总体看来,原创童话对于异域资源的化用正愈来愈臻于熟练。看得出来,经过几十年的探索融合,这些最初主要是嫁接而来的幻想意象,现在已经成为原创童话中一株自然的枝条。
正是在这样的文化影响和吸收过程中,原创童话的本土幻想传统也在慢慢建立。目前看来,它主要表现为一种既吸纳了来自国外优秀童话的艺术营养,又贴近本土生活和文化传统的幻想手法。就2011年的短篇童话来说,汤汤的《我很蓝》、两色风景的《世界之钟》等作品,尤其体现了这样一种建构本土幻想的努力。
《我很蓝》不是汤汤最好的童话,挑剔地看,它的想象还缺乏一种足够自然、简洁的成色,但它像汤汤的其他许多童话一样,智慧而又不露痕迹地完成了西方童话传统向着中国式幻想的某种蜕变。《我很蓝》中发生在“紫天堂”里的“国王”和“公主”的故事,处处映有西方童话若有若无的影子,但当“我”拒绝了父爱的诱惑和“公主”的名位,毅然回到那个只有一点点温暖的人间世界时,属于西方童话的一般幻想传统在这里被打断了,那瞬间弥漫开来的艰涩而又温暖的亲爱之情,不是任何遥远的异域风情,而是我们眼前再熟悉不过的生活。
与借域外母题书写本土情感的《我很蓝》相反,童话《世界之钟》取用了中国传说中一个古老不过的“神仙”意象,却为它注入了源自西方童话的游戏和幽默精神。作品用俏皮生动的现代童话语言来写前现代的幻想题材,两者的结合激发出许多诙谐的妙趣。整篇童话专心致力于游戏趣味的制造,而并不追求过多的题旨发挥,从而使得作品的幽默得以贯通一体,给阅读者以酣畅的快感。
不过,总体上看,2011年的短篇童话还未能提供给我们更多关于本土幻想的想象。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如何轻易迷失在域外幻想的方阵中,许多作品甚至还没有从“嗯,哦?也许,可能,说真的,我也是猜的,谁知道呢?”这样一些别扭的西语翻译腔表达中走出来,很难说它们在想象力上可以实现多大的创意。显然,当代原创童话要建立自己成熟的幻想语法,还需要更多力气的琢磨。
现代童话:
如何抵达生存体验的深处
2011年的短篇童话中,有一部分带有浓郁的现实指涉气息的作品。
众所周知,当代童话曾经为摆脱现实桎梏的如影随形付出过巨大的艰辛。作为对于上述现实束缚的某种矫枉过正,近年来的一些童话创作在高擎想象力的旗帜的同时,越来越走向一种题材、思想和情感表现上的玄妙与空灵。考察前两年的短篇童话,此类风格的作品不但为数不少,艺术上也愈益精进。这些童话擅长构想梦幻般缥缈曼丽的场景和轻盈缱绻的情绪,它们的故事或高高地飘浮在生活的上方,完全沉浸于幻想的针织法中,或也与生活发生轻微的触碰,但只停留在一种纤细、皮相的生命情绪上,比如某种被过于精巧化、装饰化了的亲情、友情或爱情的氛围。从童话的艺术生态来看,这类作品本身有其不可替代的文体和艺术存在价值,但如果童话文类的写作受到这一风格方向的过分影响,而松脱了它与日常生活和世界的根基性关联,放弃了朝着人间生活的深处发掘意义和问题的精神责任,这对它的发展来说并不是一件可庆幸的事情。
因此,在2011年的短篇童话中读到像李浩的《拉拉城的审判》、李东华的《多出一个昨天》、魏滨海的《奇怪的胸透片》这样的作品,我们会为当代童话在面对现实生活时所怀有的那样一份观察的敏锐和关切的智慧,由衷地感到兴奋。《拉拉城的审判》不仅是一则儿童文学意义上的童话,它意味深长的虚构和反讽,指向的是对于一种可能的现实的深刻讽喻。尽管这篇作品并没有设置悬念多么紧凑的情节,却胜在内在的反讽趣味与批判力量。从这个意义上说,它带上了某种“格列佛游记”式的夸张和嬉笑的深度。《多出一个昨天》以童话想象的荒诞触角试探当代儿童与成人世界相交时所产生的双重困境。作品并没有刻意美化儿童与成人的其中任何一个世界,正因为这样,它在字里行间所传达出的那样一份平淡的善意和美好,才显得如此真实和令人怦然心动。《奇怪的胸透片》借童话的语法发明了这样一种特别的意象:当象征冰冷的机器时代的医学胸透片与一方温情脉脉的桃花源叠合在一起时,它们之间所生发出的城市与乡村、机器与土地、现代与传统、梦想与现实之间的多重矛盾,将我们带入了对于现代性的某种深切反思中——现代社会里,人要如何安置自己的诗意存在?我想,这样的童话故事,不仅是写给孩子们看的,也是写给所有人的。
阅读这些作品时,我的脑海中始终盘桓着这样一个问题:童话在今天,可以和应该做些什么?作为一种古老的文体,童话的生命力穿越世纪而长盛不衰,这与童话本身面向每一时代的开放性和创造性有着至为紧要的关联。在工业文明全面兴盛的年代,金斯莱的《水孩子》、卡洛尔的“爱丽丝”、格雷厄姆的《柳林风声》等作品开启了童话幻想对于现代人生存体验的独特书写,从而为古旧的童话文体在当代社会的艺术承续与拓展,凿开了另一条宽阔的写作路径。新时期以来,我们的童话写作接过和发展了来自西方的现代童话幻想传统,却还没有足够宽裕的时间来思考和实践现代童话背后那个深厚的精神基底。这导致了原创童话在很快熟悉了现代童话写作的基本门径之后,却长久地徘徊在幻想技法的反复演练上。以发表于2011年的短篇童话《影子艺人》(严晓驰)为例。这是一篇借鉴了西方童话著名的“影子”原型,却在构思和语言上自成创意的童话作品,它所使用的“影子”意象,浓缩了对于现代人灵魂状态的丰富隐喻,因而有着极大的意义生发空间;很可惜,作者没有更好地利用和发掘这个意象所带来的意义增殖可能,最后还是把故事留在了幻想的虚空中。
在今天的一部分童话写作中,我们不难看到,随着童话的幻想被不断地精致化,它朝向现实的面孔也在不断地虚化,许多充满灵光的想象和语言,却始终切不到我们生命和生活的深处。与此形成对照的是,现代人(包括现代儿童)的生活中遍布了那么多等待言说的生存体验。上面举到的几个童话文本,其书写已经触及现代生活和现代性体验的一些方面,但这类体验仍然属于比较早的现代时间;至于另一些更当下的生存思考,还很少进入原创童话的探索和表现视域。我想,故事和幻想固然是童话永不枯竭的灵感源泉,但对于这一文体的当代发展来说,如何以想象的文法来传达深刻、贴切的现实关怀,像米切尔·恩德那样,将童话的言说导引到现代人生活和生存体验的深处,必定会是一个无从绕开的话题。
低幼童话:
朝向经典的过程
2011年的短篇童话书写在总体上显示了较为合理的创作生态布局。这一年度的短篇童话作品,其读者范围覆盖了从幼儿到青少年乃至成人的各个年龄段,且每一阶段都出现了若干可圈点的作品。这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低幼童话。某种意义上,低幼童话是短篇中的短篇,也因此是一种格外容易被忽视的文体。通常情况下,以儿童和少年读者为对象的童话写作拥有比低幼童话宽广得多的幻想、情节和语言发挥的空间,而长期以来,童话创作和评论的主要力气也大多放在这些看上去更具“文学性”阐发可能的作品上。在这样的背景下,低幼童话迄今为止所取得的不少艺术成就,常常被不知不觉地低估了。
从2011年的短篇童话来看,低幼童话的创作在其中占据了显要的位置。葛冰的《打哈欠》、萧袤的《小鸟和树》、李姗姗的《爱漂亮的风》、张秋生的《我的一份儿呢》、吕丽娜的《我的名字叫黄小丫》、沈习武的《捉迷藏》等作品,一方面完全褪去了长期以来低幼儿童文学难以摆脱的狭隘教育功利意图的影响,另一方面又绝不走向想象的空灵,而是自然贴近幼儿真实生动的生活现实和情感内容。在此基础上,这些作品以清新简明的篇幅、结构和语言来表现精巧、温暖、朴素的童话创意,很好地承继和发扬了经典低幼童话的“极简”美学。例如,《打哈欠》表现的是幼儿家庭生活中一个普通的睡前场景。作者有意使用简短一致的口语句式来压缩语言表达的丰富性,而这一单纯、齐整、富于节奏感的语言形式恰与作品的表现内容互为呼应,传达出一种安宁、琐细、温暖的日常生活感觉和氛围。故事整体叙述显得从容不迫而又一气呵成,似乎无所用意,却又意味深远。《爱漂亮的风》在自然的物性逻辑与童话的拟人手法之间实现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从而使童话的悬念和情节推进显得既生动别致,又自然天成。《我的一份儿呢》属于常见的幼儿礼仪类教育童话,它的故事尽管包含了明确的生活教育意旨,却很好地实现了教育与生活的融合一体,从而体现了世界范围内优秀幼儿教育童话的共同旨趣。
当然,我们也注意到,当代低幼童话的艺术发展从国外低幼童话的艺术借鉴中获益良多。今天,不少优秀的低幼童话都或多或少地含有与引进童话之间的互文关联。以上面提到的若干作品为例,童话《打哈欠》的题材和结构形式,会让我们不自觉地联想到美国图画书《打瞌睡的房子》;《我的名字叫黄小丫》对于自我认同主题的处理方式,与图画书《我的名字克丽桑丝美美菊花》相仿;《捉迷藏》的构思灵感则显然来自另一本名为《逃家小兔》的知名作品。毫无疑问,在低幼童话走向世界的艺术行程上,我们是怀着颇为理解和欣赏的心情来阅读这些从经典脱胎而来的作品的。但我想,它同时也意味着,当代低幼童话进一步发展所面临的一大课题,是如何脱出笼罩于其上的经典的厚重影子,去探寻和创造自己的经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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