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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新著《文本中心的突围》
孙绍振
本书以“突围”为名,并不夸张,百年来,语文教育元气不振,原因固多,其中洋教条当为罪魁祸首。尤其是半个多世纪以来,其危害之酷烈,积弊之顽固,罄竹难书。五十年代开始来自苏联的机械唯物论和狭隘功利论,以政治扼杀语文,至今流毒未能完全肃清,尚不能以死老虎视之,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照搬美国托福考试模式,把语文教育逼入文字游戏、投机猜谜的死胡同,至今阴魂未散,九十年代末又引进北欧的后现代的废真理、反本质、去深度的所谓“多元解读”,放纵学生自发主体,完全脱离文本的历史语境一味胡言乱语。所有这些新老洋教条,对语文教学构成重重围困,其积重之所以难返,其外部原因在于带着行政体制的系统性、强制性。非以义无反顾之精神不足以撼动其阵脚,故本书第一辑所收九十年代末的一些挑战性文章,不能不带着某种强悍风格。
首先是在考试制度上,对美国托福模式改动鏖战,《炮轰全国统一高考体制》等几篇可以代表,风格之所以凌厉,源于目睹对一代青年个性、想象、创造性之扼杀的切肤之痛。尔后,是对把后现代教育理念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经的教条主义的批判,愤激之情逐渐融入文化哲学的学术理性。指出其片面强调学生主体而回避教师主体的跛脚,连启蒙主义的主体哲学都违背了,其次,揭露其落伍于当代主体间体,为防止教师话语霸权,代之以学生话语霸权的幼稚病,在理论上是大笑话,在实践中造成了令人痛心疾首的混乱。
西方教育理念根本精神在于平等对话,互为“他者”,理所当然适用于我们与北欧之间的学术。在西方人看来,对话的原则,就是挑战和质疑,这是天经地义的,而我们的理论权威,却以对西方权威的顶礼膜拜为荣。后现代的教育理念以否定真理、本质、深度为务,在哲学上以绝对的相对主义为特点,却被的教育权威当成了绝对真理。一切都是相对的,而他们的相对主义却是绝对的。后现代的最高原则是对一切都加以解构,可解构理论却是不容解构。这就不仅仅是霸权,而且是霸道。对之轻率、幼稚,有把学术变成迷信的危险。其原因盖在于师其言,教育权威对本文前卫教育理论,一味师其言而不师其法,对其言与法之间的矛盾,毫无感觉,甚至近于麻木。学术的引进要求清醒,在这方面,国人远远落在从法国引进后现代理论的美国人。德里达的传人希利斯·米勒最近对美国从法国引进的理论就作了反思,福建师大外语学院的刘亚猛教授如此阐释米勒的说法:
理论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超脱大度”(“impersonal and universal”),而是跟它萌发生长的那个语境所具有的“独特时、地、文化和语言”盘根错节、难解难分。在将理论从其“原址”迁移到一个陌生语境时,人们不管费多大的劲,总还是无法将它从固有的“语言和文化根基”完全剥离。“那些试图吸收外异理论,使之在本土发挥新功用的人引进的其实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马,或者是一种计算机病毒,反过来控制了机内原有的程序,使之服务于某些异己利益,产生破坏性效果”。[1]
从半个多世纪的实践来看,我们引进的特洛伊木马和计算机病毒还少吗?几代学子所遭受的苦难还不够惨烈吗?美国人坦率地承认难以“离剥”,给我们以警示,同时也促使我们追问美国人,为什么“剥离”不成呢?因为他们的“剥离”是抽象的,从理论到理论地进行,而检验真理的标准,不是理论而是实践。马克思在《关于费尔马哈的提纲》的论述,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得到雄辩的证明,很值得我们重温:
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及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 [2]
归根结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而不是理论是检验实践的标准。确定理论的价值,别无选择的是:在更高的层次上回到实践,回到经验。这时,不是实践成全理论,而是理论服从实践、经验和常识。一旦和实践经验发生矛盾,理论如果不想灭亡,就不能不作出修正、甚至局部颠覆。所谓质疑和挑战,不仅仅是课堂上口头问答,而且要包括漫长的实践检验。质疑、解惑只能在实践进行,最根本的质疑,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而是实践中的。任何脱离了实践的,花样翻新的“对话”,往往流于儿戏。从根本上来说,实践首先就与本土传统结合的实践,我们这个具有数千年教育传统的民族,本土的实践是与国情,传统血脉相连的。因而剥离和实践,不但是对本土传统的批判,而且是对传统的继承,同时也是国情对外来理论的同化。
在这一点上,如果我们如果能保持清醒,则我们的任务,就不仅仅是照搬北欧的教条,而且是对之进行无情的分析,彻底的分析是无所畏惧的,分析的目的,就是对之进行勇敢的修正。实践是无限丰富的,而理论则是狭隘的,这就是常说的:生命之树常青,理论是灰色的。活生生的实践必然要修正北欧的灰色理论,修正才能出创造,才能使我们的教育焕发生机,这正是我们的历史使命。
遵照实践,理顺传统,给了我们修正西方理论的自信。
修正的自信,正是突围的自信。
绝对的读者中心论,作者已死,脱离了历史语境的多元解读,对我国教学和写作的围困重重,貌似强大,其实是很虚弱的。从中国千年的文学批评实践和教学实践来看,这些观念中饱含着的虚假是显而易见的。
解读的学术立场只能是文本中心。作者可以死去,读者也在死去,唯一不死的是经典文本。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的人每天都在死去,而莎士比亚的作品却没有死。伊格尔顿说,说不定到某一天,莎士比亚就不再是文学了。从波普尔的证明不如证伪说来看,既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的说法,是幼稚可笑的。我十分赞赏赖瑞云教授在《混沌阅读》中提出的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可是还是哈姆雷特,而不可能是李尔王,或者贾宝玉。一千个,一万个读者注定要死亡,而哈姆雷特却和《红楼梦》一样,是永恒的。德里达说,作者已死,但是,他忘记了他也是作者,可却活得很滋润,吊诡的是,他在几年前死了。如果他的“作者已死”,是对的,那么他的这个说法,应该先他而死,如果这个说法没有死亡,没有被读者遗忘。那么,他的这个理论就是废话。他陷入了悖论。其理论生命,有如蜻蜓吃自己的尾巴,越是吃得痛快,越是短命。
在作者、读者和文本之间,固然有相对性,但是,这种相对性是相对的,而不是绝对的。对于经典文本来说,相对中有绝对。中国有出息的教育家对西方花样翻新的悖论、诡辩洗耳恭听的奴性再也看不下去了。本土的文本中心论,正向脱离文本,脱离历史语境的喧嚣,发出沉着的挑战。
可以直截了当地质疑:西方那些大家,整日价扰嚷不休绝对化了的读者中心论,他们究竟分析过多少具体的读者个案呢?他们的理论,有多少经得起经典文本阅读实践历史的深入检验呢?而我,文本中心论者,对经典文本的具体分析达到近五百篇。这不是说以量就能取胜,而是说,威力来自从实践中作原创的理论概括。文本分析之难,难在文本的表层结构具有封闭性,给人以一望而知的错觉,殊不知正是在一望而知的表层下面隐藏着一望无知的奥秘。阅读心理也具有某种程度的封闭性,读者看到的往往是已知的表层,以自己肤浅的心理图式(也就是皮亚杰所说的scheme)去同化、遮蔽文本的深层。这是人性的局限。阅读就是对文本和人性的种种局限进行突围。这是一场已知和求知的反复搏斗。“一元”,就是以统一的观念对无限复杂的现象进行系统的阐释。要使吉光片羽的感想达到高度抽象的、层层深入彻底的一元化,没有理论的自觉和逻辑的严密,是不可能的。这个过程是漫长的,甚至是历史的接力。一元的难度已经很大,多元,就是多个一元,难度则更高。没有一元化作基础,就不可能达到多元,正如不学正楷,就进行草楷的“创新”,不能不是鬼画符,不精通牛顿的时空绝对性,就不可能产生爱因斯坦的时空的相对性。违背了循序渐进的规律,正是迷信自发主体,进行多元解读的致命伤。正是因为洞察了西方文化教育理念的疏漏,有志之士找到了突破口,建构着中国本土的阅读理论,为了推动世界阅读理论的创新,除了和他们唱对台戏以外,可以说是别无选择。我的这本书,可能只是一个序幕的造型,一个小小的亮相。
2010-11-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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