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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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文/王开林

    一位姓周的朋友最是心直口快，他的杂文笔锋锐利，讽刺抨击社会上的种种不正之风和丑恶现象，总能鞭辟入里，痛快淋漓，我曾夸他“入骨三分骂亦佳”。他是某杂志社的编辑，工作很轻松，业余时间便去广播电视大学兼写作课，一兼就是五年，我猜他肯定上瘾了，他的解释则有点出人意料:“我起先也没想到会把这份兼职做长了，凡事就怕动感情，教书也是如此。《大学语文》枯燥无趣，写作教程更是味同嚼蜡，别说他们这些学的人脑袋大，我这教的人也胸口闷。于是，我想方设法弄点有意思有趣味的东西给学生提提神，那情形仿佛是和尚庙里开豆腐宴，做斋菜的厨师得把豆腐全做成鸡鸭鱼肉的样子，以取悦食客的胃口。不是吹牛，我改善写作课，真还动了不少脑筋，下了一番工夫，收效十分显著。有一回，我出了道作文题，名为《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让学生实话实说，笔头子不用捉迷藏唱高调。当时，我的确有点好奇，想知道这些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脑子里成天都忧虑些什么烦恼些什么。”

    “他们真就上了你的钩，中了你的招，入了你的套？”他的话刚开了个头，我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各种答案全浮出了水面，各人说各人的话，很少雷同，有令人哈哈一笑的，有令人打个冷噤的，有令人啼笑皆非的，也有令人鼻子为之一酸的。总的来说，他们多数人都写出了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从中很容易看到，这一代人活得远不如我先前想象的那么阳光灿烂。有一位男生这样写道：‘在我的生活中，已没有‘假如’这两个字的立足之地，它不敢再在我面前招摇撞骗。我高中毕业后，社会便以最不友好的方式对待我，找不到称心如意的职业，处处感到手头无银，办事不灵，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它就给了我八辈子都用不完的教训。现在，我读电大，只是为了拿一张可能有用，也可能没用的文凭，借它的光，再往别处碰碰运气，或许是多碰几面铜墙铁壁吧。’有位女生则笔锋婉转地写道：‘我是个胆小的人，遭到生活的欺骗，那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啊！我受得了吗？我有位中学同学，高考落榜后想到自杀，我还变着法子安慰她。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受了命运的捉弄，而我只是觉得有点难受，这是不是说，我的承受力还可以？我拿不准，生活欺骗我到什么程度，我才会痛哭一场。’有位男生则在表面的潇洒中暗藏了一份无奈，他是这样写的：‘我认为生活是一盘棋，我仿佛是棋枰上一枚小小的卒子，只许前进，不许后退，舍了老命往前拱，拱过了河，未必幸运，做了炮灰，也只能认命。就这样拼了。’也有人故作强者之论：‘假如生活胆敢欺骗我，那它就得领教我拳头的厉害，看它鼻子硬，还是我的拳头硬！总之，要做到两清，它不欠我，我不欠它。’也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假如生活欺骗了我这样真诚的人，我才无所谓呢，因为那是它的损失，而不是我的损失。’也有人大度为怀：‘假如生活欺骗了我，我就去吃一顿好的，先别亏待了自己。就算我不能发财吧，至少我还能发福！’也有人悲叹道：‘生活注定是骗人没商量的，就看它用心狠不狠，下手重不重，不幸的人生共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寻寻觅觅，第二阶段是冷冷清清，第三阶是凄凄惨惨戚戚。现在，我还看不到幸福的背影，我该怎么办？天晓得！’他们独抒性灵的文字中充满了苦闷和焦虑，我读了，心情越来越沉重。我让他们倾吐了一番，仅此而已，却提不出多少宝贵意见，开不出疗效显著的药方。我只好将普希金的那首诗在课堂上朗诵一遍：‘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心焦，不要烦恼／阴郁的日子里要心平气和／想念吧，那快乐的日子就会来到／／心儿会在未来变得活跃／尽管现在那么无聊／一切都如云烟，一切都会过去／那过去了的，却又使你感到美好。’我朗诵完之后，全班学生静寂无声，只有前排一位学生对我说：‘这首诗能安慰我五分钟，可生活严酷的考验不知有多少年，更何况普希金被生活欺骗后，他选择了决斗，结果被丹特士一枪给撂倒了。他都不能说服自己，又如何能够说服别人？’这位学生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听了老周的述说，我内心顿时生出凉飕飕的感觉。他出的作文题太迫人了，太揪心了，谁也躲不开，谁也绕不过。在现实生活的帷幕后面，诸多美丽假相和丑陋真相莫不令人触目惊心，大家害怕的就是这个，你越是赤诚，越是天真，越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信任，你上当受骗的几率就越大。有时被欺骗的感觉能糟到万念俱灰。中国人喜欢《西游记》中孙悟空这个猴气十足的神话人物，最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位天生反骨的齐天大圣有一双能识别妖魔鬼怪的火眼金睛，能保证自己不受形形色色假象的欺骗，较之世间普通的智者更能料敌于机先。然而孙悟空也有孙悟空的痛苦，他只能保证自身不受骗，却不能保证自己的顶头上司唐僧不受骗，后者专以妇人之仁、小儿之智应对险恶世界，有时被坑骗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甚至甘愿舍去一身白花花的好肉给那些妖魔鬼怪作长生不老之药，还搬出“舍身饲虎”的典故来麻醉自己。读《西游记》，最教人不爽不快的地方是，孙悟空每擒魔斩妖一回，就要冤里冤枉被唐僧念几遍紧箍咒，为此他在取经路上受尽了窝囊气，读者也跟着一路吃尽了苦头。这就说明，炼就了火眼金睛虽能保证孙悟空不受骗，却不能保证他不受罪。
    生活的那副德性那副嘴脸，大家算是全面领教了，要它不设局骗人，几乎没有可能。那么，根据“刺激——反应”的通则，人们在受骗之后必然有所应对，只不过表现的强弱程度有很大区别。强者不甘受骗，不肯受制于外物和他人，一是当即把踢过来的皮球狠狠地踢回去，把扇过来的耳光狠狠地扇回去，他们的口号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种做法颇具声势，但勇猛有余，智谋不足，既可能是铁拳打在棉花上，也可能是肉拳打在钢板上，完全失效；二是参用白道与黑道的手段，白道中受了骗，必从黑道上找回折头，他们的口号是“要么一招鲜，要么出老千”，这种做法看去游刃有余，却是险中求胜，纵然手段高明，也难保不失手不失足；三是卧薪尝胆，隐忍以修，最终以实力说话，他们的口号是“机会一到，有仇必报”，这种做法亦柔亦刚，刚柔并济，成功者多取此道，金庸的武打小说中多的是这类高手。弱者受了骗，通常只是认命，认输，认错，认栽，忍气吞声，后悔不迭，乐得用“吃亏就是福”和“吃一堑，长一智”之类的便宜话来聊以自慰，结果往往是吃了一亏又一亏，福却半点不见踪影，智也毫无长进。不幸而又不争的弱者其悲哀尽在于此：不断受骗，做定了那条咸鱼，一辈子都无法翻身。有时想，他们不认命，认输，认错，认栽，又当如何？弱者受骗，能从社会得到多少扶助？人心之冷酷愈甚，弱者陷足骗局便愈加难以脱身。放眼古今中外，凡是弱势群体得不到充分关爱和保护的社会，必定是骗子多如牛毛，骗局多于棋局的社会。
    诚然，“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句话中的“假如”二字纯属多余，生活随时都可能会欺骗你，使你力气白费，心血白流，令你美梦成空，好事难圆。对此，你该怎么办？究竟是怨天尤人，从此自暴自弃，还是重整旗鼓，力图东山再起？“即使生命就在下一刻停钟，我也不会说完了，生活欺骗了我，我们之间不能就此罢休！”你若能说出这样的硬话，便不再是弱者。别忘了孔夫子的那句名言，“朝闻道，夕死可矣”，同样，你向生活宣战，任何时候都不算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