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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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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5 17:58: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
王觉溟
吕不韦(约前292年——约前235年),战国末年卫国濮阳人,巨商,秦国丞相,封文信侯,秦始皇称其为“仲父”。

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人走到最后——总会想起最初。
在这个风雨飘摇的夜晚,一种巨大的空旷和寂寞紧紧缠绕着我,让我呼吸沉重。
用过晚膳后,我就摒退了所有下人。我告诉他们:谁也不许来打扰我!我需要独自面对自己的一生。我在一个人的世界上,向自己的孤独顶礼膜拜。我祈求记忆的光照将我穿透,再静静抚摸我斑驳的灵魂,让我纯净如初……
终于,我进入了往事。
每一条道路迤逦着走过我,每一条河流汹涌着渡过我。然后我就抵达了那个最初的早晨。
一切都始于那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在繁华的邯郸街头,我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脸。那种倨傲与萎靡相互混杂的奇异表情多年后依然在我的记忆中屡屡浮现。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向我走来,看上去跟所有没落贵族的公子哥毫无二致。然而,当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捕捉到了一种气息。一种王族后裔特有的高贵气息。那是他外表的散淡与落寞所无法掩盖的。
我敢断定,这个人具有非同寻常的身份和血统。
很快我就弄清了有关他的一切。他叫嬴异人,是秦国太子安国君并不宠幸的妃子夏姬所生,在赵国充当人质,已经在邯郸住了整整八年。这几年秦赵之间的军事冲突不断升级,这块政治筹码实际上早已过期作废,可至今秦国也没有把他召回去的打算。
异人真的变成一文不值的废物了吗?
当我对他作出完整而深入的调查之后,我笑着对自己说——不!我敢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吕不韦,没人能认识到这个落魄的秦国公子身上潜藏的巨大价值,包括嬴异人自己。我是一个商人,用我的眼光看,世间万物皆为商品,包括人。我决定倾尽所有,投资异人!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此人“奇货可居”。
我拜访了异人,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我告诉他:你的父亲安国君现在最宠幸的是华阳夫人,而华阳夫人无子,所以,我将说服他们立你为嫡子。换句话说,我将让你成为大秦的王位继承人。我永远不会忘记异人当时脸上的表情。那是一种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和喜悦撞击得无所适从的表情。他腾地从坐席上跳起来,趴在我的面前频频叩首,用一种颤栗不止的声音对我说——如果先生的计策成功,我愿意与先生分享秦国的土地!
我笑了。
我想那肯定是我有生以来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我给异人留下了五百斤黄金,让他广交宾客,提升知名度。我又花五百金购置了一车奇珍异宝,来到咸阳。我向华阳夫人的姐姐奉上了一份价值不菲的见面礼,然后跟她聊起了异人,我说:异人把华阳夫人当成像天一样,日夜以泪洗面,深切思念太子和夫人。最后我说,请夫人代我向尊敬的华阳夫人奉上一份薄礼,顺便转达几句话。
我所指的薄礼就是我用五百金购置的那一车珍宝。而请她转达的话是:我听说,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如今夫人侍奉太子,深受宠爱,膝下却无子,那就应趁早在安国君的众多儿子中选择才德之人立为嫡子。如今在太子的诸位儿子中,属异人最为贤能。夫人如果立其为嫡子,必将终生在秦国享有富贵。这些话当天就原封不动地落进了华阳夫人的耳中。她立刻向安国君提出要求:立异人为嫡嗣,以托终身。安国君迟疑了一下。华阳夫人的眼泪随即悄然滑落。
眼泪是一个女人温柔的武器。华阳夫人梨花带露的脸庞唤醒了安国君无限的怜惜之情。他当即表示同意。
当我凯旋归来的时候,异人欣喜若狂。
这事情说的简单,从开始实施到计划成功,我耗了多年的时光。

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成功的男人,除了因为我拥有智慧、能力和财富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拥有邯郸城最美丽的女人。她叫赵姬,是赵国一位富豪的女儿。我深爱着这个女人。在我们同居数年之后,赵姬忽然告诉我,她怀孕了。
那一刻,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弥满了我的胸臆。我预感到,即将投奔人间的这个小生命肯定是个男孩,而且他必将负有一种非凡的使命。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正确的。这个男孩在未来的岁月里将扫灭六国、统一天下,实现五百多年来无数英雄豪杰都未能达成的伟大梦想,并且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至尊无上的皇帝。
他的名字叫嬴政。天下人都称他为“秦始皇”。
他就是我的儿子。
可是,他姓嬴,不姓吕,所以他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父亲”。这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它用一场酒宴剥夺了我做为父亲的权利。如果说我这一生有什么遗憾的话,这就是最大的遗憾。
那真是一场该死的酒宴。
我从秦国带回来的好消息让我们都有点忘乎所以。那天在我的府上,我,异人,还有赵姬,三个人都喝得有些飘飘然。
我微醺。异人半醉。而赵姬笑靥嫣然、面若桃花。
我真该死。我居然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美丽就是一种错误。
异人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说,希望我把赵姬送给他。
那一刻我差点失手跌落了酒盅。我强抑着内心的愤怒,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
为了我们共同的利益,我知道自己没得选择。
那一刻,是否有某种与生俱来的晶莹的东西在我的灵魂深处无声地碎裂?
我不知道。
秦昭王四十八年(前259)正月,我的儿子降生了。他们给他取名叫“政”。两年后,秦军突然进攻赵国。赵王下令捕杀秦国人质。危急之下,我拿出最后的财产六百金贿赂赵国捕吏,然后和异人一起逃回了咸阳。
赵姬的父亲把她和嬴政藏了起来。这一藏整整藏了六年。
六年后,秦昭王薨。安国君登上宝座,是为孝文王。华阳夫人被立为王后,异人也终于成为太子。赵国主动把赵姬和嬴政送回了秦国。也许是上天想助我和异人一臂之力,孝文王仅仅当了三天秦王就死了。异人即位,是为庄襄王。而我也终于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异人根本不懂得治理国家,所以我自然成了大秦政坛的幕后推手,亦即真正的主宰者。
    三年后,上天再次眷顾了我。年仅三十五岁的嬴异人撒手西归。十三岁的嬴政成了大秦国王。我从此成为辅政的相国和秦王的“仲父”。
自从异人死后,外在的显赫与荣华难以弥补赵姬孀居生涯的寂寥和苦闷。在她一再暗示下,我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走进后宫,并且很自然地迈上她的床笫,开始与她旧梦重温。这样的日子整整过了六年。缠绵绯恻的情欲生活逐渐让我感到空虚和倦怠,甚至隐隐生出一种负罪感。我意识到,我不能把自己宝贵的生命一味地虚掷于温柔乡中,从而影响我逐鹿天下的千秋大业。所以我决定摆脱赵姬。当然,促使我最终斩断情丝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的儿子——秦王嬴政。
嬴政十九岁了。对于我这样一个终年忙碌地穿梭于朝堂与后宫之间的“仲父”,他怎么可能不感到怀疑和愤懑呢!?
有个叫嫪毐的男人就在这时候进入了我的视野,他正是我要找的人。我让嫪毐当了一名假宦官,进入后宫专门伺候太后的饮食起居。
我为自己终于摆脱赵姬而庆幸不已。可让我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赵姬很快就怀孕了。更让我匪夷所思的是,赵姬居然三年之间一口气替嫪毐生了两个儿子。而嫪毐依恃太后的宠幸,被封为长信侯,嚣张到了极点,公然宣称他是秦王嬴政的“假父”(义父)!而且对赵姬说:如果嬴政一死,就由我们的儿子继位为王!我意识到事态已经相当严重,于是授意有关大臣举行嬴政的加冠典礼——我要还政于君!
执掌秦国朝政九年之后,我终于把最高权杖还给了自己的儿子。同一天,丧心病狂的嫪毐悍然发动了政变。
嬴政果断镇压了叛乱。将嫪毐施以车裂之刑,并夷灭三族,其中就有他那两个幼小的孽子。经此变故,我的政治生命彻底终结。嬴政免去我的相国之职,保留文信侯的爵位,把我遣回了封地河南。让我始料未及的是,回到封地后,诸侯们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慰问。一时间,我在洛阳的府邸门庭若市、宾客满堂。可嬴政很快打断了这一切。
他向我发出了最后通牒——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我完全可以理解自己的儿子。这么多年来,面对自己谜一般的身世,面对我这个大权独揽的“仲父”,嬴政已经遭受了太多的伤害,所以,我必须用我的死,来为他作出补偿。我活着,他就会永远怀疑自己王族贵胄的身份,永远摆脱不了雀巢鸠占的尴尬。所以,我必须把谜底带进黄泉,让他没有机会探究任何真相。只有这样,秦王嬴政才能以堂堂正统所应具有的钢铁意志,义无反顾地踏上扫灭群雄的道路,最终完成数十代人未尽的霸业。而此时此刻,横亘在他面前的最后一颗拦路石,就是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仲父”!
所以,我必须得死……
我为自己准备了一杯毒鸩。

这最后的夜晚,我在一个人的世界里遥想咸阳,遥想巍峨的大秦宫阙,遥想我的儿子嬴政,还有我曾经的女人赵姬。
今夜的咸阳,会不会有风雨敲窗?风雨声中的嬴政,会不会安然入梦?嬴政在梦里,会不会原谅我?会不会轻轻地,叫我一声父亲?
这一切,我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但是我了无遗憾。
因为我相信自己的儿子——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达成那个伟大的梦想!
为此,我希望他把过去全部遗忘。
就像婴儿遗忘子宫,河流遗忘源头……就像锦瑟遗忘旧弦,鲜花遗忘土壤……
嬴政,今夜请将我遗忘。
咸阳,今夜请将我遗忘……



[梁博短评]
吕不韦,阳翟大商人,以低买高出积累起千金家产。
秦昭王四十二年(前265),昭王二子安国君被立为太子,子楚因母亲夏姬不受宠爱,而被派往了交恶的赵国充当人质。吕不韦见到子楚后认为他奇货可居,于是对子楚承诺愿拿出全部身家去秦国游说,子楚叩头拜谢愿事成后分秦国的土地和吕不韦共享。
在吕不韦强大的金钱和亲情攻势之下,极受安国君宠爱而无子的华阳夫人收子楚为义子,并说服安国君立其为继承人。之后吕不韦又将自己已有身孕的美妾送给了子楚(此为历史悬案,已不可考)。
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因秦攻赵,子楚和吕不韦通过买通官吏逃回了秦国。秦昭王五十六年(前251),安国君继位为王,次年病逝,子楚继位为秦庄襄王。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庄襄王即位三年之后死去,太子嬴政继立为王,尊奉吕不韦为相国,称他为“仲父”,家有奴仆万人。
吕不韦命他的食客各自将所见所闻记下,综合在一起成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共二十多万言。自己认为其中包括了天地万物古往今来的事理,所以号称《吕氏春秋》。并将之刊布在咸阳的城门,言若有人能增删一字,就给予千金奖励。
秦始皇九年(前238),吕不韦受嫪毐案牵连,被免去相国职务,次年服毒酒自杀。
吕不韦的一生,充分体现了其作为商人的特点——精明,他做每一件事都是为利益所驱使,居奇货如是,一掷千金如是,千金求字亦如是,将一个商人的精明发挥到了极致。他虽然很多事情的目的都是为了个人利益,但他在任相国期间开凿郑国渠,使关中成为秦国一统中国最为重要的生产基地,他在中国的政治和文化史中都做出了许多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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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自述”:
无心睡眠
王觉溟


李林甫(?~752),唐玄宗时著名权相,出身皇族,执掌朝政近十九年,性情阴鸷,排斥异己不择手段,时人称其“口蜜腹剑”。

我经常失眠。
原因很复杂。其中最根本的一条,我想是因为警觉——对周遭一切潜在危险所时刻保有的警觉。从年轻的时候起,我对世界就怀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看法。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一座丛林——一座人心叵测而又人人自危的丛林。所以我总是用尽一切手段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最后只剩下一双眼睛和一对鼻孔。
也许正因为此,世人对我最为集中的评价就两个字——阴鸷。
我总是觉得每个人的心中都暗藏杀机,所以总在府邸四周遍布岗哨,而且在宅第里设置了无数重门复壁和暗道机关。每天晚上我都要换好几个地方睡觉,连我的妻妾子女都不知道我在何处。因此,我几乎从未享受过一场真正的睡眠。
此刻,深冬的冷风拍打着寝室的窗棂。我嗅到了一种冰凉而腐烂的气息。我不知道它是来自落叶堆积的后花园,还是来自我的身体深处。
是不是我的内脏已经开始腐烂了?
趁着它还没有烂透,我就给你们讲讲我的一生吧。在我看来,人是生而自由的,可他(她)却无往而不在丛林之中。因此我想,我的自述或许对你们不无裨益……

其实我们家族本来也算是皇亲国戚,只可惜到我父亲这一代就没落了。所幸我的舅父姜皎仕途畅通,深得玄宗宠幸,被封为楚国公、官拜工部尚书。
我年轻的时候当了一个千牛直长的底层小官吏。那么小的一顶乌纱对我来讲只能说聊胜于无。于是我就跟飞黄腾达的舅父走得很近。而他也恰好很喜欢我。开元初年,凭着这层关系,我当上了太子中允,正五品下。我舅父姜皎有一个姻亲源乾曜在朝中担任侍中,位高权重,我就刻意结交了他的儿子源洁,请他帮忙给我补一个实缺。没想到源乾曜竟然说:“郎官必须由品行端正、有才能有声望的人担任,哥奴岂是做郎官的料!?”
源乾曜的那句话我记了一辈子,到今天依然响彻在我的耳边。那一刻我在想:我会让你源侍中瞧瞧,看我这块不能当郎官的料最终会当什么!
几年后,我几经辗转,终于升迁为御史中丞,正四品。虽然官阶仍不是很高,但是手中握有弹劾百官之权。几年后我又调任刑部侍郎,未久又迁吏部侍郎。为了更快地进入权力中枢,我锁定了两个人物,决定不择手段向他们靠拢。一个是皇帝李隆基最宠幸的嫔妃武惠妃,另一个是宦官高力士。
开元二十一年(733),在武惠妃和高力士的影响下,皇帝终于任命我为黄门侍郎。虽然官阶仍然是正四品,可已经是门下省的副职,能够随侍皇帝左右。以此职务之便,我结交了宫中的许多宦官嫔妃,让他们向我提供有关皇帝的一切情报。没过多久,我就对皇帝的性情、习惯、好恶、乃至饮食起居了如指掌。所以,凡有奏答应对,我总能符合皇帝的心意,满足他的愿望。
我知道自己位极人臣的日子已经指日可待。

开元二十二年(734)五月二十八,盛夏的阳光把整座长安城涂抹得一片金黄。
就在这一天,我如愿以偿地成为大唐帝国的宰相,与裴耀卿和张九龄同列。皇帝在任命我之前,曾咨询过张九龄的意见。张九龄说:“宰相关系国家安危,陛下用林甫为宰相,臣恐怕将来会成为宗庙社稷之忧。”
张九龄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认为我这个人私欲太盛,缺乏公心。可在我看来,张九龄固然一心为公,凡事顾及百姓利益,可问题是,宰相之职是百姓给他封的,还是皇帝给他封的?他的政绩是百姓说了算,还是皇帝说了算?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所以我认为,能否当宰相的关键不在于是否有私心,而要看其能否满足皇帝的私心。当官的只要一切向上负责,自然前程远大,仕途通达。小到县令、大到宰相,概莫能外。假如有人老是惦记着造福天下苍生,却得罪了顶头上司或是皇帝,那等待他的只能是贬谪罢免、甚至是杀头流放。
这就是官场的游戏规则。
开元二十四年(736)冬天发生了两件事,最终决定了我们各自的命运。第一件事是关于朔方节度使牛仙客的任命与封赏,第二件事是关于太子李瑛的废立。在这些事情上张九龄都和皇帝唱反调,导致了皇帝极大的反感。这一年岁末,裴耀卿和张九龄被双双罢去宰相之职。我取代张九龄成为中书令、亦即第一宰相。同时牛仙客也被任命为工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牛仙客入相之后,对我感恩戴德,凡事唯唯诺诺,整个朝政都由我一人独掌,百官的升降任免都由我说了算。天宝元年(742年),皇帝曾想重用兵部侍郎卢绚,于是我就对卢绚的儿子说:“令尊素有清望,如今交州和广州一带缺乏有才干的官员,圣上打算派他去。如果怕去偏远的地方,难免要被降职。依我看,还不如调太子宾客或太子詹事之类的职务,这也是优礼贤者的办法,你看怎样?”调任交、广无异于贬谪,卢绚闻言大为恐惧,连忙主动提出调职。不久我就把他调任太子詹事、员外同正,也就是把他划到了编制外,不但俸禄只有正官的一半,而且完全根除了他染指中枢权力的可能性。
这年夏天,皇帝又想复用曾被我排挤出朝廷的政敌严挺之。我嘴上唯唯,可心里登时一紧。当天我就对他的弟弟严损之说:“皇上对尊兄十分挂念,你何不上一道奏书,说明尊兄得了风湿病,要求回京师就医?”严损之对我感激不尽,次日就依言上了道奏书。我马上对皇帝说:“严挺之看来是老了,又得了风湿,应该任命他当个闲散的官,使他便于就医养病。”皇帝叹息了很久,最后还称赞我想得周到。
在我十九年的宰相生涯中,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人们总是一边对我心怀感激,一边不知不觉地被我挤出权力核心。所以后世的人们总是据此对我口诛笔伐,并送给我一句传颂千古的成语——口蜜腹剑。
这其实也怪不得我。
有人的地方就有丛林。我也不过是遵循丛林法则而已。

这一年秋天,我的应声虫牛仙客死了,我引荐了刑部尚书、同族的李适之继任宰相。没想到他上任半年就渐渐不把我放在眼里,并且企图和太子妃的哥哥韦坚联手整垮我。韦坚擅长理财,这些年每年替朝廷增收的赋税多达一亿,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大有入相之势。
我一边采用明升暗降的策略把韦坚调离了财赋部门,让我的心腹、御史中丞杨慎矜取而代之,一边耐心等待时机。天宝五载(746)春节,太子的密友、边将皇甫惟明由于击败吐蕃入朝献捷,自恃有功,就在天子面前斗胆议论朝政,并把矛头指向了我。我便授意杨慎矜密切监视他们三人的行动,决定将其一网打尽。
元宵晚上,杨慎矜逮住了他们秘密会面的证据,次日向皇上告发。我立刻向皇帝指出:这是韦坚与皇甫惟明密谋,企图拥立太子,篡位登基。皇帝暴怒,当天就把韦坚和皇甫惟明拿下了诏狱,随后又贬到边地。韦坚一落马,兔死狐悲的李适之大为恐惧,不久后便上表请求退居闲职。
搞掉了李适之和韦坚,我又引荐了李希烈当宰相。此人崇尚老庄之学,为人柔顺谦和,可谓牛仙客第二。他上任后,我享受了几年清静无争的太平日子。依照旧例,大唐开国以来的宰相,每日办公必须到午后六刻才能退朝。而我则在早朝散后,巳时(上午九至十一时)便打道回府,让各省各部的待批文件、一切军国要务都送到我的府上去。我在家中决断后,有关官员再拿去给李希烈签名,走走形式。
天宝六载(747),时任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的杨慎矜又渐渐博得皇帝青睐,我决定将其排除。由于杨慎矜是前朝隋炀帝的孙子,我就让他外甥王鉷秘告他与术士往来密切,说他家中暗藏符谶,企图谋反,恢复祖先帝业。杨慎矜百口莫辩。数日后,皇帝将他和两个在朝为官的兄长全部赐死,同时株连了数十个朝臣。

在我生命的最后几年中,大唐官场的局面变得错综复杂。外有安禄山的强势崛起,内有杨国忠的恃宠争权,而我手下的王鉷也日渐坐大,甚至原本看上去碌碌无为的李希烈也忽然间抖擞起来,事事要和我对着干……
我逐渐产生了临深履薄之感。
天宝十一载(752)冬天,杨国忠入相基本上已成定局。时逢南诏军队多次侵扰西南边境的剑南道,蜀地百姓要求遥领剑南节度使的杨国忠回去镇守,我趁机奏请皇帝派他去。杨国忠知道此去凶多吉少,就哭哭啼啼地去跟皇帝辞行,说这是我要陷害他。杨贵妃也一再帮他求情。老迈昏庸的皇帝李隆基安慰他说:“你先去走一趟,把军事防御部署一下,我掐着日子等你回来,你一回来我就任命你为宰相!”
没几天杨国忠就回朝了。而我只能无奈地苦笑。
天宝十一载的 十一月二十四日,深冬的冷风猛烈拍打着寝室的窗棂。我嗅到了越来越浓的腐烂气息……我知道,有一场睡眠正在黑夜的深处等我,在世界的另一头等我。我要去赴约。那将是一场真正的睡眠,一场美妙而安详的长眠。
于是我笑着闭上了眼睛。
可我的故事并没有终结。
我死后,皇帝以隆重的礼节将我入殓。让我睡在一口宽敞舒适的贵重棺椁中,还在我嘴里放了一颗璀璨的珍珠,身旁放着御赐的金鱼袋、紫衣等物。在大唐,这代表着无上的恩宠、巨大的哀荣。
所有人都认为我可以好好安息了。可杨国忠不这么认为。第二年正月,我还未及下葬,厄运就降临了。当上宰相的杨国忠派人游说安禄山,指控我和突厥降将阿布思共谋反叛。安禄山让阿布思的降卒到朝廷作证;我的女婿、谏议大夫杨齐宣禁不起他们的软硬兼施,也被迫做假证出卖了我。老迈的皇帝在这么多来势汹汹的指控中发了昏,颁下了一道诏书。二月十一日,我生前的所有官爵全部被削;子孙中有官职的全部罢免,流放岭南和贵州等地;所有财产全部充公。
如果仅仅到此为止,我的灵魂也不至于陷入一场凄怆无尽的飘泊。他们还剖开了我的棺椁,夺去了我口中的珍珠和身旁的金鱼紫衣,把我塞进了一口庶民的小棺中,随随便便埋在了长安郊外的乱葬岗上。
到死,我也得不到一场真正的睡眠。
这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灵魂可以思考,我将用无尽的岁月来思考这个问题。不管能不能得到答案……

作者简介:王觉溟,原名王林,1972年生于福建漳州,曾供职于新华社福建分社,现为自由写作者。有作品入选天涯社区精品集《闲读中西》(上海人民出版社)。潜心于中国历史、传统文化和佛学研究有年,相关论文多发表于台湾的《普门学报》。已出版作品《喋血的权杖--两千年中国历史中的风云变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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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2-5 18:00:45 | 只看该作者
蔡京“自述”
政治是一门艺术
王觉溟

我有一种预感。
我即将死在这条山长水远的贬谪之路上。
前方那座名叫潭州的城市,很可能就是我生命的终点。
其实我已经无所谓了。既然我的政治生命早已终结,那我的物质生命又何苦在这世上苟延残喘?!
政治是我的一切。失去它,我的存在毫无意义。更何况,我已是一个年届八旬的老人。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
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伸出我颤颤巍巍的双手,细细抚摩这八十载的悲欣与沉浮,以及记忆深处那斑斑点点的繁华与忧伤。对于一个万里投荒的老人来说,记忆就是他最终的财富——不会被任何外界力量夺走的财富。这些日子以来,每当我回首自己在北宋政坛上屡起屡落、大开大阖的一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之情便会一再盈满我的胸臆……
这是神宗熙宁三年(1070)的秋天,二十四岁的我金榜题名,考中进士,开始走上梦寐以求的仕途。就像你们所知道的那样,我步入帝国官场的这一年,正是北宋政坛风起云涌、万象更新的时刻。新党的领袖人物王安石与韩绛在这年岁末同时拜相,开始把变法运动推向高潮。与此同时,反对变法的旧党人物司马光、欧阳修、苏轼等人纷纷落马。面对如此政局,年少气盛的我义无反顾地站在了新党一边。尽管我当时人微言轻,不过是一个小小的钱塘县尉,但我还是满腔热忱地为变法鼓与呼。
熙宁七年(1074),变法遭遇挫折,王安石迫于朝野压力辞去宰相职务,出知江宁府。神宗皇帝以王安石的左膀右臂韩绛和吕惠卿为正副宰相,继续推行新法。虽然表面看来王安石的离职并未使改革进程中断,但是来自反对派和帝国上下各个阶层的阻力已使得变法大业步履维艰,同时,改革阵营的内部分裂也使改革派元气大伤。
熙宁八年(1075)二月,神宗皇帝力排众议,再次恢复了王安石的宰相之职。然而,一切都已非同往日。改革派内部出现的严重分裂已经无法弥补,权力斗争愈演愈烈,吕、王二人从并肩战斗的战友一变而为不共戴天的政敌;此外,各种反对势力对新法的攻击依然有增无减。
熙宁九年(1076),理想主义者王安石在无奈而悲凉的心境中迎来了他生命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政治同盟的崩溃瓦解使他变得心灰意冷,而神宗皇帝曾经对他的期许和信任在这一年里也迅速淡化,君臣之间的默契不复存在。十月,王安石二次罢相,复知江宁。
一代权相就这样在冬日的萧瑟中黯然走上苍凉的归途。
王安石二次罢相的那一年,我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基层官吏,但是命运多蹇的改革本身和那些理想主义者最终的蜕变和下场足以告诉我——只有现实主义者才能更好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
当历史进入元丰元年(1078改革虽然遭遇挫折,但新党仍是朝中的强势力量。所以我表面上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新党。然而,一切早已发生实质性的变化——过去的我是为了理想而选择新党,现在的我则是为了利益而留在新党。我已经知道,真正的从政之道并不是让你怀抱个人理想去向整个世界宣战,而是要选择一个强势的政治队列,以实现利益的均沾和权力的共享。
简言之,政治就是一门“站队”的艺术。
正是居于这样的领悟,我后来的仕途才一帆风顺。元丰时代的八年间,我不断获得升迁,历任起居郎、中书舍人、龙图阁侍制兼知开封府。
元丰八年(1085)三月,年仅三十八岁的神宗皇帝带着他未尽的中兴梦想溘然离世。太子赵煦即位,是为哲宗,时年九岁,由祖母宣仁太后临朝听政。
一个曾经波澜壮阔的时代落下了帷幕。
不久后,罢居洛阳达十五年之久的司马光在宣仁太后的支持下重执朝柄。随后,宣仁太后开始逐步罢废新法,并着手对政坛进行洗牌。旧党重新崛起,新党纷纷罢黜。我不禁为自己的未来忧心忡忡。
第二年,也就是元祐元年(1086二月,我在惶惶不安中终于盼来了一根救命稻草。司马光下令以五日为限罢废“免役法”、恢复“差役法”。各地官员叫苦连天,认为期限太短,无论如何难以完成。惟独我在短短五天内如期完成了任务,司马光大喜过望,不住地夸奖我说:“倘若人人都像你这样,何必担心法令不行啊!”
那一刻,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能得到司马光的褒奖和赏识,我就能在新朝中确保自己的地位。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年九月,雄心勃勃的司马光仅仅当了七个月的宰相便一病而亡。我旋即被贬出朝廷,从此在帝国的四面八方飘流辗转。
祐八年(1093)九月,宣仁太后病逝,十七岁的哲宗皇帝亲政,改元绍圣,再度起用新党。次年四月,被贬谪达九年之久的我终于回朝担任代理户部尚书。
一个尽废祐旧政、光复神宗大业的时代重新拉开了序幕。
面对如此变幻莫测的政治风云,我在欷歔感叹的同时,终于有了一种彻悟——我发现政治其实是一门“变化”的艺术。从某种意义上讲,它和我所喜好与擅长的书法其实神韵相通。很多人说我的书法“姿媚”、“飘逸”、“沉着”、“利落”,他们说的固然都没错,但其实我的书法之道归结起来就是一个字——“变”,也就是所谓的“学无常师、法无定法”。我在书法上博采众长,最终才自成一体。2008年5期文章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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