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101|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杨炼:卢瓦河口上的望远镜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4-22 16:42:5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杨炼:卢瓦河口上的望远镜



2012-04-05  南方周末   
  ——四章散文,为让-吕克·丹托而作
  ◤全球化的诡谲,正在于一边抹平不同“本地”,一边却激发了本地意识,甚至促成不同本地间的深刻互动。
  杨炼
  每个人的考古学
  圣纳萨尔在卢瓦河的尽头。我们的大楼在圣纳萨尔的尽头。
  十层楼上那个MEET提供的套间,像座瞭望塔,从到达第一天起,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站在它宽大的阳台上,用我在英国买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老望远镜,眺望。
  这只望远镜,1914年造的。它的白铜表皮,已颜色暗淡,磕碰得布满了坑凹。而镜筒外面包着的棕色皮革,依然柔软温润,精美得在今天能被叫做艺术品。它压在手里沉甸甸的,告诉我,那是真正的历史遗物。它身上那些硬伤,提示着当年的硝烟,和弹片迸飞。用不着太多想象,一个血淋淋的场景就会出现。一双手,从攥紧它到渐渐松开,抓不住了,终于垂下。它望见过多少沧桑变迁啊?我猜测,这只望远镜,即使摆在我伦敦的书架上,也没停止过眺望。
  但此刻,我的眼睛,却沉浸在遐想中。圣纳萨尔,衔接起大地和海洋,是个天然的瞭望点。我的阳台上,前面,右面,是卢瓦河口,它渐渐开阔,好像对岸也是一只船,也在慢慢驶离。我的诗《河口上的房间》,绝对是一种“写实”:“总有一只船远去目送着你/对岸在远去 天空是倒立的命题/字与字之间一条河流过。”这疑问每天困扰我:“大海从一个问句开始 它问哪儿。”我只能更精确地描述:“房间像一只鸟站在船桅上/四壁漂流的地址演奏桥的弦乐/手指与手指之间只有水不动。”水当然不会不动。不动的是我的眺望。向右、向大海看,猜测船只的来历去向是一大乐事。正出海的,旗帜飘扬,一派迎击风浪的激情,消失在天际。刚刚返回的,却显得身心疲惫,船体上油漆斑驳,一望可知饱经大海中万里浪的肆虐。调转镜头,向左,“弦乐似的”大桥后面,是法国。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意,给卢瓦河水掺进泥土香。我是否能看见自己的感动?就像一次在苏格兰旅行,当我的朋友、苏格兰诗人Harvey Bolton指给我看麦克白斯的城堡废墟,我突然发现,环球漂泊多年后,我几乎忘了,什么是在自己国家旅行的感觉了!这里,“自己的国家”一词,远超出“乡愁”的含义。它其实在提示:一个“自己之内的传统”,一种从个人穿透进精神之“根”的深度。对于这个“根”,没有陌生的土地。它不寄生于国家的名字,却全然依仗自我发现的能力。即使身在漂流之中,也该能够发明它。归根结底,一个人、一个自我,只要开拓,都能拥有一种考古学,一种植物学。而一首诗,恰恰意味着一次主动的生长,在到处,接通每块土地的血缘。
  “好吃”的诗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认识了让-吕克·丹托的关系,我在圣纳萨尔写的几首诗,都相当“好吃”。《十年》的开头就是:“时间像一尾鱼游向自己的美味”;《河口上的房间》:“鱼类俯瞰黄昏眼眶中抠出灯塔/每天的镜子关紧一个葡萄酒味儿的/上游黑暗像一盘海鲜逆流行驶。”这些句子里,溢满了海风,那略微发咸的海鲜味儿,从早到晚浸透了我的呼吸。当我在圣纳萨尔的海边散步,听防波堤下波浪拍打,一种比所有语言更深邃的语言,沿着我的耳膜、肺叶,蔓延进血液,充溢在那儿,如一首诗的海平面般荡漾。我写,我周围的世界就加入了这“写”。不止我,而是我们,在完成人生的诗意。
  忘了是谁第一次介绍让-吕克,但她用的词深深刻在我记忆里:“他有全圣纳萨尔最诗意的酒店。”之后,更重要的一句:“那是说他选的酒很有创造性。”确实如此,让-吕克在圣纳萨尔市场广场上的酒店,堪称一个卢瓦河流域精美葡萄酒的博物馆,在那儿,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历了一次卢瓦河葡萄酒“启蒙”。原来,在耳熟能详的波尔多、勃艮地之外,潜藏着这么一条美味的大河!不知多少次,像把玩他家传的宝贝,我们一起品尝都兰(Tourain)、安茹(Anjou)、索米尔(Saumur)、曦秾(Chinon)、蜜丝卡黛(Muscadet)的精品。几乎每一支,都来自很小的酒庄,小得无法也无须和工业化生产的、由超市全球覆盖的那些品牌竞争。我们能喝到它,仅仅因为一个“传统”还活着:美基于品味。艺术魅力,不在量而在质。内行分享的一口,胜过批发售出的一箱!
  卢瓦河葡萄酒,在让-吕克的介绍中,每一支都有自己的“出身”、自己的故事,都像一个家庭,在悠悠往事中缓缓讲述悲欢离合。大自然和人,在酒香深处活着,如一首流传久远的诗,一代代递增它们的韵味。或者,我享受的干脆就是中国古典的“知音”文化?伯牙子期,一善弹一善听琴,被听出的“高山流水”,使知音者成为知己者,于是子期死后,伯牙毕生弃琴绝响。只是很晚近,我才发现,法国葡萄酒和中国古典诗歌之间,真像有一种血缘似的关联。把这些法国葡萄酒翻译成中文的人,必定熟悉中国古典诗人爱酒的佳话。比如,长相思(Sauvignon Blanc),直接用李白的诗句命名,他不仅有“斗酒诗百篇”之美名,更有世界上最浪漫的死法:在船上喝醉了,去捞水中的月亮,由此一去不返!白诗南(Chenin Blanc),又由不得让人联想到李白之诗和他漫游的南方。霞多丽(Chardonney)、品丽珠(Cabernet Franc),汉字的玲珑剔透,在一点点渗入晶莹的酒色。这些名字并非仅仅投合诗人偏好,它们传达了一种对精美品质的普遍认同。如我在别处说过:中文古诗之所以辉煌,并不仅仅因其三千年持续转型的“古老”,而是因为思想和形式上的“深刻”。美文一如美酒,形式的讲究就是内涵的讲究,聚焦在“深度”上。那不是在追求两个极端,而是同一个。最好的品味,深远、绵长、精妙地验证了一个文化的精神境界。
“本地”这门课   同一座大楼里,让-吕克在二层,我们住在十层。下面,卢瓦河明亮炫目的波光,铺开一片永不凝定的粼粼。一次又一次,从让-吕克家的卢瓦河葡萄酒系列大展中回来,每一道设计精湛的美酒佳肴,仍散发各自的香气,又汇合演奏出一种和声,让我在心里慢慢回味。带着微醺,我在阳台上,慢慢转动望远镜,我在望向哪儿?
  对面,卢瓦河上游方向,就是出产蜜丝卡黛(Muscadet)的地方。我承认,来到圣纳萨尔之前,我根本不知道这种酒的存在,来了以后,也听说在卢瓦河众多葡萄酒中,它并非名列精品的前茅。可不知为什么,在我记忆里,蜜丝卡黛和圣纳萨尔,更深地连在一起。不是因为它有名,而是因为它更清晰地提示给我圣纳萨尔这个地点,是地理,更是心理。卢瓦河流淌了上千公里,只有到圣纳萨尔,才终于拥有了海的气息。于是,我的诗——“它问哪儿”——是河在问或者海在问?无论谁,只有圣纳萨尔有资格问,哪儿是那条分界线?从哪里,大海开始?我举着望远镜,越搜寻它,越觉得它无所不在。空中,海面,一簇被风吹翻的海鸥羽毛,一只浇点儿海水味道才鲜美的牡蛎。或许,是一把撬开牡蛎壳儿的小刀,正在划定它?我记得,那次在市场上买牡蛎,老板见我们使劲掰牡蛎的样子太可笑,就把自己用的小刀慷慨奉送给了我们,在美味里随手调进一缕亲情。这样,蜜丝卡黛酒、海鲜食品、一把牡蛎刀,像个仪式,组成了圣纳萨尔的“本地性”。是的,本地,根,都指向一种“非他莫属”的亲近。一种原版乡土味,不需要豪华名贵,却必须贴紧土地。我品尝蜜丝卡黛,感觉就是这样。它单纯得近乎简单,却又有一种辽阔透明的海洋气息。它活泼犹如村姑,细腻起来又能够无微不至。它不在乎德高望重,而是以青春朴素,还给我们久违的纯真。在它深处或在我喉咙里,河温柔向海致意,海深深对河思念,一切却又表达得如此贴切自然。一种最少修饰的湿润,总由某个深处泛起,浸润沐浴着我。什么能比得上大地似的纯真之美呢?
  从1998年我第一次到圣纳萨尔,迄今14年,“本地”这门课,我学了又学。即使在中国,以前没注意的,现在也突然显出奥妙了。每个地方,必须“品”四个层次:自然风景,当地烹调,方言口音,民歌或地方戏。一定有一个内在的“系统”,从自然到文化,一层比一层抽象,又互相关联着,揭示出自己的秘密。卢瓦河,让我想到与长江交叉的大运河。圣纳萨尔,让我想到扬州,我曾祖父出身之处(他后半生都住在北京,家里却永远只用扬州厨师,只吃扬州菜,这一点,已令我极为钦佩他的品味!)。那里,友友父亲家的大宅子,今天成了买票参观的盐商旧居博物馆。在中国美食烹调的群山中,扬州菜,被我称为最高峰。但那还不够,最高峰有个尖儿,它就是“富春茶社”这家百年餐馆。那儿的烹调,绝无装饰性的浓墨重彩,却是一幅中国水墨山水画,全部秘诀在一把盐。盐,像画家调进墨里的那滴水,轻轻一点,淡水河湖里原材料的鲜,就被拎出。淡雅的原味儿,全凭制作细致,朴素至极又妙到毫颠。我把富春菜称为“文人菜”,与传统“文人诗”、“文人画”并列。它的“淡”,纯然是美学,越淡越雅,越雅越深,深到缭绕不去回味无穷。也因此,当谈到建立扬州菜的博物馆,我说,根本没什么笼而统之的“扬州菜传统”,要建就建“富春博物馆”,明确“富春传统”:一种“家风”,甚至一种“家法”!就像让-吕克展示给我的小酒庄,植根“本地”是一门学问,也是个方程式,学习深了,就能得到一张思想菜谱,让我们跨古今,也跨文化地衔接上传统的成熟,更衔接上传统的活力。“时间像一尾鱼游向自己的美味”,关键要创造“自己的美味”,而鱼,来自长江还是卢瓦河都行!
  远望中文诗里的酒香
  世界漂泊者们的一大困惑,是对“失根”的焦虑。常听到海外中国人抱怨:“怎么办?我现在既不是中国人,也不是外国人,哪儿也不属于,哪儿都不在!”对此,我经常回答:“为什么你不能既是中国人,又是外国人,筛选每一边的好东西,组合出一个更好的你自己?”
  “他者”已是当今世界一个流行词。但,什么是“他者”?那是否只意味着别人的文化?或“他者”也能在自身之内?例如,古典中国文化,其实正是一个我们自己的“他者”。或许因为汉字那么独特显眼,它让我们太容易想象有一条直线,连接着古今中国。这个一厢情愿美好而危险。它忽略了,当代中国是个文化大杂交的产物。古典文化锁在古汉语里,而20世纪“发明的”白话文,带着百分之四十翻译概念词,是一个比美国英语还年轻的语言。“文革”之类的价值混乱,恰恰证明了传统和现代思想的双重空缺。
  这是不能回避的处境。“根”固然美好,但当代中文文化之根,无法被动因袭而来。它必须被我们自己自觉地、超越单一文化地创造出来。就是说,在这个遍布他者的世界上,我们得做一个“主动的他者”。多角度、多层次地使用望远镜,校正一重重的距离感:对中国而言,古典中文传统、近现代复杂的中外碰撞、当代的急剧变化,都应该成为思想资源,我们不是要(也不可能)“退回”古典,而是要变劣势为优势、变内部分裂为内在丰富地,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当代中文文化。同样,中国、阿拉伯的巨变,也在造成一个“新世界”的新语境,迫使每个文化、每个人反思:什么是今天我该秉持的价值?是随波逐流、玩世不恭,还是面对更有挑战性的处境,坚持作全方位的质疑,去建立更深刻的自觉?“主动的他者”,使我们在利益全球化之外,还能建立一种思想的、美学的——诗意的全球化。我们得兼任我们自己文化的“内”、“外”两种角色,既是创造者,又是观察者、反思者。不仅如此,我们还得在不同文化间,创立一种新的“内”、“内”关系:不流于异国情调的肤浅接触,而是让不同文化的“内核”真正对话,相互激发。一句话,不追求空洞辞藻中的“国际”,而把“国际”建立在不同“本地”的深度间。调整望远镜的焦点,距离就在拓展一个人的精神空间,它的名字叫自觉。对“深度”的追求,不停扩展着思想的磁场。回到“根”这个题目,沉溺于乡愁,“根”就会患上根瘤症,就会萎缩,坏死。相反,“主动的他者”自己就是根,我们能够、必须扎进任何处境中,从泥土、岩石,甚至海水里汲取营养,保持生命的茂盛。
  写下这些,我不能不感到,手中这只望远镜其实从来是反向的。我不在眺望他人,是世界在眺望我,或我眺望自己。我没有向船上的水手们挥别,却正在向自己挥别——那个用上一行诗完成的“自己”。我的阳台真够宽大,它是我一生中站立的每个地点,卢瓦河到处流动,明亮提示着我的航程,把过去的一天,变成圣纳萨尔海边的沉船纪念碑,而新的每一天,不止更远,一定更深,让我重新站上“从岸边眺望自己出海之处”。
  这只望远镜,也看见让-吕克“创造性地”异想天开:让不懂法国葡萄酒的我,写这篇恰恰应该很“专业”的文章。结果出乎意料,我的望远镜,望见了中文诗里的酒香,读出了葡萄酒里的诗意,“品”着李商隐和勃艮地共享的唯美,杜甫和波尔多互通的沉郁,李白的月光有香槟的飘逸,而蜜丝卡黛的绝配,非得找到陶渊明、古诗十九首甚至《诗经》,才真正接通中文源头的水土和地气!重新阐释过去,就是创造现在,就在滋长“根”!全球化的诡谲,正在于一边抹平不同“本地”,一边却激发了本地意识,甚至促成不同本地间的深刻互动。那么,谁说这只是臆想?在我眺望中,最精彩的扬州菜(富春菜),和最精选的卢瓦河葡萄酒,完全可以创造性相配,成就一个双重精美的中法文化创意!
  从圣纳萨尔开始的这首诗,才刚刚获得灵感呢。
  2012年3月3日,伦敦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9-22 07:28 , Processed in 0.117463 second(s), 2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