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67|回复: 1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学者张汝伦:最被铭记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类型的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2-4-25 16:43: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学者张汝伦:最被铭记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类型的2012年04月24日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李宗陶



张汝伦1953年生于上海。1981年考入复旦大学哲学系,先后获硕士和博士学位。1988年赴德国,先后就读于图宾根大学和弗莱堡大学。现为复旦大学哲学系特聘教授、博士生导师。4月初,其新著《<存在与时间>释义》即将上市,一百多万字,写了8年。
2012年2月27日,复旦大学西光华楼305教室,新学期第一堂德国古典哲学课。张汝伦带来一本黄色硬皮封面、页面泛黄的《小逻辑》,翻到某页,开始朗读40年前在淮北农村初遇即为之动容的段落——1818年10月22日黑格尔在柏林大学的开讲辞:
……青春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间,尚没有受到迫切需要的狭隘目的系统的束缚,而且还有从事于无关自己利益的科学工作的自由。
……我首先要求诸君信任科学,相信理性,信任自己并相信自己。追求真理的勇气,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学研究的第一条件。人应尊敬他自己,并应自视能配得上最高尚的东西。精神的伟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觑的。
200年前德国哲学家的句子抽象、晦涩,它们的意思,对应于底下满室的iPad、触屏手机、Hello Kitty文具,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但在张汝伦元气充沛、朗声动情的宣读之下,别有一种力量。
30年来,张汝伦一次次在课堂上、演讲中带出他的青春,供一茬茬底色不同的青春参照。
我看王安忆的《69届初中生》很亲切。上海69届下乡的比例是百分之百。我去的是安徽省阜阳专区太和县,靠近河南省的一个穷地方,土地贫瘠,种不出东西。许多年后母亲说,你下乡时我们有万箭钻心之痛,是因为你不能受教育了。
父母是解放前的大学生,父亲在工厂,母亲是教师。父母平时的言行态度透露着,他们所尊重和推崇的,都是读书人。记得杨振宁、李政道得了诺贝尔奖,父亲说,这是真孝。
下乡之前我基本上是以书店为家的。那时还有一些旧时代的老人——你不晓得他是什么身份,可能从前是洋行的高级职员,也可能是北洋军阀的后代——有学问。我记得有一位老先生天天来,一支雪茄,一根拐杖,跟我们一样,他不买,只是翻各种书,你愿意聊,他就跟你聊,我最初的国学知识就是从他那里来的。我的哲学知识也从书店里来——有人告诉我康德有三大批判,又有人说,有个人比康德还了不起,叫黑格尔……
1971年尼克松访华前夕,春节我回上海探亲,看到《参考消息》上说,北京书店里可以买到汉译西方名著了。我想北京开放了,上海一定开放,第二天一大早赶到南京东路书店,果然!那里可以买到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还有卢梭的、洛克的、康德的……一下子买了好多。虽然当时接受起来还有困难,但跟平常看到的“东风吹战鼓擂”完全是两个世界!它给你打开了一种文明呵。
我儿子小时候不理解:饭都吃不饱,怎么有心思看这种书。我跟他讲:我在书里看到人类最好的东西,是好东西,我就要拥有它。有它们做启蒙老师,还有什么话好讲,你不会只看到个人那点事,会把自己放在整个人类文明的历史中去考虑问题。
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1979年,高考不理想,张汝伦入安徽芜湖师专读英文专科。这点挫折不算什么,他与同一批进校的心气颇高的知青一样,都明白自己的归宿不在那里。
说到心高气傲,小学生时代他就觉得天下没什么事能难倒他。青年时代,“错误地认为接近知名学者就是攀附”,被朋友领到王元化先生家后一言不发,以至于90年代二人真正交往后,元化先生怎么也想不起数年前此人曾来造访。前不久学生问他,年轻时对自己有怎样的期望,他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成为一个伟大的人。”
“不管有没有恢复高考或者改革开放,我想我都会走哲学这条路。在哲学里,我看到了我在人类精神文明的其他门类,像文学、音乐、艺术里看到的一切好东西,哲学最能满足我,而且它比较难,我喜欢挑战有难度的东西。”
对文学、艺术、绘画、雕塑、建筑、戏剧,他都有兴趣进入,“感觉它们都是在讲形式。接触西方文化越久,越能体会到形式的重要。”
研究生时代他声名在外:狂。1986年12月6日的《文汇读书周报》上有一篇记述他的小文《狂者进取》,作者陆灏借夫子之言来理解其“狂”。当时,张汝伦刚刚发表一系列解读尼采的文章。待他留校任教,渐渐有了名号:复旦的尼采。
那时候,李泽厚先生到复旦讲学,问:海德格尔的“存在”是什么?张汝伦答:这个问题不能这样提出,在海德格尔那里,存在不是what,而是how。
在学生时代,张汝伦的演讲场面就很可观,朋友笑他“煽动力这么强,不搞政治可惜了”。他1米65的身躯里浓缩着激情、求知欲、批判力和理想主义,仿佛象牙塔里一座会移动的火山。
1988年,张汝伦在洪堡基金的支持下赴德深造,受教于两位导师:一位是Bubner教授,伽达默尔的弟子;一位是冯赫尔曼教授,海德格尔晚年的助手,也是其全集的主要编者。
张汝伦不止一次向学生描述Bubner教授开讲《存在与时间》的景象:教室里坐满,地板上坐满,然后延伸到讲台四周,以至于Bubner先生转身、挪动都有困难。
2#
 楼主| 发表于 2012-4-25 16:44:08 | 只看该作者
1989年海德格尔诞辰一百周年时,德国出版其著作《哲学贡献》(全集第65卷),被认为是仅次于《存在与时间》的重要著作。此书极难读,冯赫尔曼教授开了一个研究生讨论班,下午5点到8点上课。有一位老太太,驼背,拄双拐,风雨无阻来听课。“因为上完课跟她搭同一路电车回家,所以印象深刻。她不要学位,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求知。”
德国人严肃古板、不苟言笑,但这个民族对思想的热爱、对问题的穷尽,令他喟叹。康德的先验方法论、黑格尔的大小逻辑、一战后德国思想界生成的所谓“1918年人”,令他嗅到崇高思想的气息——那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一把年纪了,上课还那么激动”
在旁人眼里,谈起理想、道德、人等等与哲学有关的命题,他“凛然不可侵犯”;谈起周遭丑恶,他每作狮吼。“作狮子吼”,这是他的词汇,用在他欣赏的一类人身上:熊十力、梁潄溟、苏珊桑塔格、费希特……他赞成“我批评你不留情面,就像你批评我不留情面”的风范,压根儿没想做一个虚心谨慎、四平八稳、看眼色行事的学院中人。所以,他得罪不少人;所以,当他将开《论语》课时,有同学私下议论:且看老张怎样讲解“温良恭俭让”。
张汝伦脾气不好,常常骂人,有时候一句话讲得不对他就翻脸——有学生说,他其实是孩子脾气,阴晴圆缺都在脸上,直来直去。学生私下也交流:去请教张老师,千万不能谦虚,起首就讲“我书读得不多”,张老师多半眼睛一瞪,没好气地请你先回去读书。
他也全然不像是花甲将至。同事看不懂,“一把年纪了,上课还那么激动。”他上课中气之足、身心之投入,实不多见。有一次,收上来的作业表明同学们对“观念”的理解不过关,他半夜醒来仍在苦想,第二天把咀嚼后的“观念就是事物向我们呈现的形式”写在黑板上。一不小心,他也会在讲台上漏出一句:“我是爱你们的。”
这种爱,表现在他的备课讲义里,表现在针砭时弊的淋漓中,表现在对北校门卖螃蟹的博士生、热衷于炒股的数学系高才生、忙着找工作而无心上课的实用主义学生的痛骂里。
痛骂,是与时代潮流相反的牵引之力,蕴含一种奇特的磁场。他的课常常人满为患,有从外校来的,也有中年面孔。这学期开讲《德国古典哲学》,正式选修的是8位,来听课的却有130多位,不得已,换到大教室。2011年,他被选为复旦最受喜爱的研究生导师之一,得票数名列前三。
他也是高校学生团体最喜欢邀请的演讲者。“不喜欢扮演青年导师”,但每每有推不掉的人情或架不住的热情,又会出现在演讲台上。他喜欢现场那种心灵间的互动。他说,接触学生,对他们有帮助,那种成就感不亚于撰文著书。
康德、蒙田,以及斯多亚学派的哲人说:我们的责任不是制作书本,而是制作人格;我们要赢得的不是战役和疆土,而是我们行为间的秩序与安宁;真正的大师杰作是一个合宜的生活方式。科学是硬心肠的、技术是冷冰冰的,这世界需要一点人文精神。张汝伦嬉怒笑骂、苦口婆心、翻来覆去讲的,也就是这些。他试图将已被时代抛弃的旧词语:理想、道义、崇高、生命的意义……重新植入人心。他反复告诉学生:生命不等于生计,生命的本质是自由。
思想来自信和疑
人物周刊:思想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
张汝伦:信和疑。像康德和黑格尔,你看他们的书,一上来就是许多的疑。尼采也是有疑有信,有破有立。疑和信相互支撑,才能成就一个学者。没有疑的信,是盲信。中国现在这票朋友,聪明啊,只要把流行的意见用自己的话讲一遍,就变成他的“信”。这里面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水平不够,一种是出于某种目的假装信——当然这可能是人类的常态。
学者真要有点自己的东西,我想还是要“独”一点,冷清一点。如果走到东走到西,都是座上客,哪怕有八辈子武功,迟早都会废掉。
18世纪以来,人类的思维水平在不断下降。表现在日常生活里,就是大家都没有思考的习惯,人云亦云。媒体尤其如此,什么事情发生了,先找专家说说。有一次记者打电话给我:张老师,延安中路绿地放了几只天鹅,请您谈谈看法。我也不生气了,跟他讲,地铁里随便找个人,都能讲清楚的。
晚清有识之士就看到中国的当务之急是开启民智,但我理解不是向民众灌输思想,而是让民众养成批判思维的习惯。我为什么这么卖力讲课,就是希望我的学生里能出一些哲学水准较高的人——这种人多出20个好了——如果他们有公共关怀的话,进入公共领域发言的时候,可能情况就会改观。
在人类文明历史上,那些最被铭记的知识分子一定是思想类型的,远的不说了,近代有哈贝马斯、罗尔斯、以塞亚伯林、理查德罗蒂、查尔斯泰勒……不管政治立场是左还是右。如果一个国家推向前台尽是些研究斗蟋蟀的、种菊花的、收藏明代家具的文化英雄,我就觉得有点可疑了。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知识分子成为利益集团代言人?
张汝伦:有人说,左派多跟领导接近,自由派多跟老板打交道。我可能读书中了毒,比较幼稚,就相信知识分子应该始终独立,责任有两个:一是替没办法发声的人讲话,二是担当社会的良心。
现在左右都有一个想法,人是阶级利益的代表,现在这些思想阵营已经划好,只要站站队就行了。其实,我认为左和右都是现代性一根藤上结的瓜,是一币的两面。如果抽象地讲,每一派我都有赞同的东西,但它们的理念,在许多重要问题上采取的手段,包括它们的逻辑都是现代性的,我是都不同意的。
有时候我也怀疑,高唱这主义那主义的人,也许什么都不信。所以说中国缺少真正的知识分子。都是共产党领导,但中国就出不了帕斯捷尔纳克,出不了茨维塔耶娃。这恐怕跟制度没什么关系,有更深层的原因。张东荪讲过,“五四”以后再也没有像他老师梁启超那样的人,有“高尚洁白的心胸,昂首天外的气概”。我至今记得1980年央视转播萨特去世、巴黎五六万人给他送葬的壮观场面,总统国王的葬礼也没这么多人。左派右派都去了,其中一定有人不同意他的政治立场,但作为知识分子,他够格。他能写出那种东西,背后是有理想支撑的。
人物周刊:我们的思想文化产品,看看也蛮繁荣,但总像缺点什么。
张汝伦:就是拿不出让人感动的东西。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些人真是“人类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而且超越了个人的际遇、一己的苦难。我们现在的人,不晓得好糗,那只胃口好像就接受不了崇高的东西了。
人物周刊:从1980年代的“纯真”、“理想”到现在它们贬值,不过短短30年。
张汝伦:现在是缺少做梦的人,缺少理想主义者——这些都是要被嘲笑的。常说,西方有为真理而真理的人,而中国人没有这种思维习惯,追求实用者居多。但翻翻中国历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朝闻道,夕可死矣”的人是有的啊——南宋时,岳蔍书院的山长张栻,跟朱熹关于《中庸》里“已发”、“未发”的问题有不同看法,于是提议二人当面讨论。朱熹骑着马从福建到长沙,走了一个多月。四面八方的读书人也骑马、步行赶去听。一个土台,两把椅子今天还在。除了吃饭、睡觉,两个人整整讨论了三天三夜,底下的人也听了三天三夜,跟他们同来的马,把前面两口池塘里的水都喝干了。
人物周刊:现在大师没了,大学也变成“教师企业家的松散联盟”。
张汝伦:大学今天的问题在于教的人和学的人大多都没有神圣感,向道之心没了。我有时候跟学生讲,我们相聚在这里为了一个东西:道!就是真理。
现在为什么出不了大师,首先要想想,这是一个怎样的人。熊十力的文字背后有一种天地英雄之气,不是学院里斯斯文文的教授所能有的。这背后,是一种淋漓的生命元气,它在今天的学术工业中越来越萎缩、式微。
张中行晚年回忆老师熊十力,说老师真是很可怜——特别不会照顾自己,而且从来就是一个字:穷。冬天穿的是空心棉袄,里面没有衬的。熊师母要去北京照顾他,他坚决不要,他跟张中行讲,她来照顾我,我总要跟她讲话,总要耗掉一点时间吧,没必要。他有使命感,觉得老天爷就是要他为中国做事情的,所以要把全部的生命押在学问上。
古今中外大哲都是这样。萨特晚年写《辩证理性批判》时,身体已经很差了,大把大把吃激素,为了保持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别人问他,你还要不要命了,他反问,一个人要命是为了什么? 福柯查出患艾滋病后,跟法国国家图书馆馆长说,你这里查资料方便,也清静,给我留间工作室——拼命在那里写他的《性史》。
有一种西方来的论调,一个人的水平跟他这个人没有关系——错!学问在一般的阶段,人格很差的人也能取得小成就,但想攀登顶峰,知、情、意中的情和意会起到很大的作用。看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大小逻辑”,虽然不像诗歌小说那样感性和容易接近,但如果你有心,会被它感动。我十七八岁就读黑格尔,现在想来,可能读懂的部分很少,但从此一辈子就被它迷住了,因为它内在有一种日常生活中缺少的崇高的气味。你会感觉到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你会觉得,做人当如是。我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做出那样的丰功伟业来,但至少可以向这种生活靠一靠。
哲学应该对认识生命有所贡献。它不是形上、形下、先验、超验这类抽象概念的游戏,它是一种对自由生活的追求,是一种道德的事业,是一种生活方式。
现代性结的果
人物周刊:您觉得贫富差距大、教育不公平等等,它们产生的根源,从哲学的角度怎么分析?
张汝伦:在探讨这些问题之前,有几条是不容讨论必须确立的。比方:人人平等,强者对弱者关爱,人与人相互依存。这相当于哲学中的“第一原理”。但是,在全人类都以利为第一原理的现代性轨道里,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关爱和相互依存,这就是症结所在。
所以儒家首先要讲清楚义和利。读书也好,做官也好,先懂这个。朱熹在白鹿洞书院掌教的时候,请陆象山去讲学,陆就讲义利之辩。那是初冬,史书记载,朱熹在旁边听得汗流浃背,不停地在扇扇子——内心震动啊。但现在人们对历史上出现的宗教圣人也好,舍生取义也好,都觉得没有必要。
人与人之间不可能有绝对意义上的平等,这是无法消除的事实。庄子有个命题,“以不齐为齐”,不是说取消个体的差异性,把大家拉齐,而是在承认这个自然的不平等前提下,如何照顾到平等。这就跟制度有关了。梁潄溟厉害,1930年代就看出,穷人的孩子不能出头了,教育这样下去怎么得了。过去科举制度能把穷人的孩子选拔出来,像范仲淹这种家里穷得不得了的,最后能当上“副总理”。但到近现代却不可能了,因为教育已经变异为一种产业、一种需要购买的商品。优质教育资源要求付出的也多,而其培养出来的人多半在社会上占据要津,长此以往,一定是穷者愈穷、富者愈富。
哈佛许多专业都有奖学金,惟独出路最好的商学院和法学院是不设奖学金的,意思是回报高,所以投入也要高。以知性的逻辑看,这个制度是合理的。所以福山说,美国社会阶层的流动性早已不存在,阶级一旦形成,就是铁板一块。不独美国、中国,全世界都如此,而且变成大家都认为是天经地义的制度。
人物周刊:所以现在有“拼爹”一说。
张汝伦:要么怪你老爹没本事,要么怪自己投胎投错了。现在跟制度决定论相配套的,是什么事情最后都归过于执政党。要看到,政治也是现代性的产物——为了完成一个任务、目标,不惜一切手段。譬如救国、反压迫,譬如维护正义,只要动机是美好的,意图是正确的,目标是正义的,那么什么手段都可以使用,而且要求大家都容忍由此而来的各种手段,这就是所谓的意图伦理。
人物周刊:好比捉到一个嫌疑犯,刑讯逼供。
张汝伦:对,这就是现代性。全世界如此,只不过不同政体之下的执政党有的做得隐蔽点、温和点,有的做得赤裸裸点。看人类,为了过上所谓中产阶级的生活(目标、意向),把地球破坏到今天这个样子(不对后果负责),而且,我们能说过上中产阶级生活这个目标是正确的吗?我们今天所谓的舒适生活中,有许多是不必要的,代价是把属于后代的资源提前消耗掉了,但每个人都安之若素,因为背后有一整套制度的支持。
人物周刊:为什么说现代性是野蛮的?
张汝伦:现代性这3个字,不等于合理、正确、文明,很有可能指向野蛮。荀子说,春天不要砍柴,因为树木正发芽,春天也不要打猎,因为动物正孕育生命,猎一物很可能害两条命;夫子也说,“钓而不网,戈不射宿”。这是前现代的文明。
而我们今天,水、空气、鱼、熊胆,没有一样是不能下手的。我看电视上的辩论,围绕的是熊疼不疼的问题,不疼,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取胆汁——这实在是低层次的讨论,如果康德在世,他会说,万物一体!人和自然界是相互依存的关系,这种关系是超越功利的。
现代性的野蛮是从人类为自己谋利这个角度来讲的。现代性所有的义,是用利来解释的,义是相对的,利是绝对的,是最高原则,毛病就出在这里。黑格尔伟大,他讲现代性从公元前5世纪古希腊普罗塔戈拉那句“人是万物的尺度”就开始了。现代性“以人为本”,忘记了要对世界上有生命没生命的其它东西作出让步,这就很可怕了。技术无止境的滥用,对环境无止境的攫取、破坏……看看虚伪的哥本哈根会议,1600辆大排量轿车里走下替地球操心、呼吁减少环境污染的大人物,会务费不算,还得用掉1亿美元的保安费。熊十力先生很早就看到科学技术和资本结合在一起,将贻害人类——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局面。
恢复完整的人性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最不坏的”民主制度。
张汝伦:我们初识民主制度,觉得先进,觉得好,都是情理中事。但能否站在一个更长的历史脉络里来思考它?民主制度最不坏的一点可能就是,如果有人做了坏事,我们可以惩治他。但一个好的社会不能永远停留在制止坏事上。如果今天孔子和苏格拉底活着,他们会觉得今天的人怎么会这样想问题,怎么这样愚蠢。
《论语》一万六千字,有一句话出现两次: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你说孔子对人性是乐观还是悲观?孟子更悲观: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荀子说:人性本恶,其善伪也。这个伪不是虚伪,是人为的、后天努力的意思。朱熹也说:天人交战。如果性善,还要交什么战。但苏格拉底相信,除了知性的世界,还有一个崇高的理性世界存在。康德不是一样吗?作为人,我们是要服从自然规律,七情六欲皆有,但我们同时还是另一个世界的公民,精神世界是有的啊。
人物周刊:那么,怎样才能做个有道德的人呢?有人提出要设道德档案。
张汝伦:开什么国际玩笑。资本主义的第一个受害者一定是道德;启蒙运动的第一个结果就是从此不能信任任何人。15-16世纪,从热那亚开往英国的商船,十船染料九船是假的。罗马帝国晚期,欧亚大陆一片混乱,从上到下处于糜烂之中。基督教像一阵清风吹来,不过一个世纪左右,风气丕变,那是因为人把自己的人生目的和人生观给改变了,它靠的是“觉悟”。
人物周刊:现在皈依佛教的人越来越多了。
张汝伦:假的呀。一个星期6天半做坏事,半天吃斋念佛。我认识一些富婆,给庙里捐很多钱,跑得来得个起劲,叫她把房子换小点,别开车了,肯吗?我有个德国朋友,住在教堂边上,每周六来做礼拜的人都把车停在他楼下,极吵。他跟我讲,如果我是上帝,只要他们不开车、不给世界制造噪音,不来做礼拜都行。
人物周刊:树几个典型看样子不行,那么,请您设计一套制度来帮大家做有德之人。
张汝伦:现在的人都得了制度依赖症。这不是能靠制度设计出来的,这事要靠人的自觉,而人的自觉又是最没把握的事。但康德相信:只要是一个人,都会觉得做一个有德的人比做邪恶的人要好。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比方看到一个小孩很饿,自己也饿,只有10元,宁愿买东西让小孩先吃自己饿着。康德最后就说,不要来问我为什么,因为你是人不是动物,人是自由的、自律的!但是今天的人很轻易地把康德丢在一边,用经验的事实(我看到每个人都是为自己的,所以这是合理的)来驳康德所谓先验的自由(我必须悬置知识,为信念留出地盘)。
人物周刊:苏珊桑塔格谈到资本主义时,一下子点到它的虚无主义价值观。现代人的精神状态、道德表情多少跟虚无接轨了。
张汝伦:在桑塔格看来,资本主义是有史以来最激烈的社会思潮,它摧毁过去的一切,使世界荒原化和简单化。现代文明的核心是理性,卢梭是近代第一个指出理性内在吊诡的人。他说,理性产生了科学、艺术、等等,把地球变得一片荒芜。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理性在运用的过程中失去了其目的,沦为工具理性,成了满足人欲望的工具,跟意义、价值无关了。但工具理性解决不了生命意义、人为什么活着这样的问题,这就是近代虚无主义的根源。近代以来人类道德的堕落、社会的邪恶和苦难,人被欲望(七情六欲和工具理性)所把持,要负很大的责任。所以卢梭讲,重要的是恢复完整的人性。
人物周刊:说到荒芜——有时候想想,物质虽然丰富了,但“我想怎样生活”的路反而越来越窄了。
张汝伦:伯林早就讲过,20世纪的人的自由比18世纪的人来得少。因为解释生活的意义、价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那套方法被规定了,它一定会收窄思想的广度,就像都在给孩子请家教、报这个班那个班,不随这大流,倒显得另类。号称自由的时代,其实最没有自由;号称个人主义,其实没有了个人。这就使得社会朝着一个很奇怪的方向发展,就是平均化、同质化、平面化、娱乐化。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常识?
张汝伦:常识(common sense),在古典哲学里译为公感,放在日常的、平均的生活里没有问题,但把它当作普遍真理使用就有问题。常识往往是对一时一物的认识,它是片面的、相对的,有效性是有限的。在急功近利的时代,有些人会把常识等同于真理,迷信常识只能说明他的肤浅和短视。接触过德国哲学的人都知道,哲学家就是在追问中得出超越常识的重要思想,它代表人类超越有限性和习惯性的努力,就是要揭露似是而非的问题。宋儒所谓“于无疑处有疑”也是这个意思。但凡有点头脑的人应该对千篇一律、麻木不仁的日常生活和经验保持警惕。超越常识会带给人一种新的感受力,是对生活的拓展而不是脱离。
人物周刊:您怎么看微博?
张汝伦:吃饱饭没事干。这世上值得花时间的事情太多了,比方每天都有新知识的产生、旧知识的积累,一个人穷一生之力也只能得其万一……大好时间花在140个字的游戏里?发表一些随兴的、不成熟的意见?我是没功夫。有时候在地铁里看到一车厢的人都盯着手上那只小玩艺,都在滑动或者按键,好像一车厢的人都成了终端、接收器,变成一车厢的塑料心。微博是什么?是现代人虚荣心、表现欲、孤独感等等东西的集中之地。我向来不想当意见领袖,那种被粉丝簇拥的感觉说实在的,会让我起鸡皮疙瘩。
人物周刊:大众又是什么呢?
张汝伦:很容易被欺骗被操纵的一群人。也不用我说,从19世纪克尔凯郭尔开始,就有人说明了。现代传媒工具发明之后更是如此,乔姆斯基对“宣传”的揭示够深刻了。所以当年金克木先生跟我讲:不要太在意舆论,我是办过报纸的。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9-23 07:19 , Processed in 0.085367 second(s), 2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