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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等待什么,你想看见谁 □福建 张文质 人的一生大概都是用来等待的。我从小就受到村里发生的很多死亡事件的教育,经常想到死这个问题,尤其人到中年后,不时想到:到了生命最后一息,我会想些什么问题呢?可能也会比较恐惧与无助吧?如果神智还算清楚,对人生还是会有很多惋惜吧?每个人都有生命中的大限,有的是突然到来,准备一下都来不及,有的则是早就预知,很难比较哪种更为妥当,只能说上苍自有安排。
有些事经历之后,你会以为它过去就过去了。其实不然,在生命留下过痕迹的一切,往往都刻在那里,只是不知何时又会焕然再现。而人年轻时想的与中年之后肯定大不相同,若是过了五十岁一定又是另一番滋味。想起那年我的老师黄克剑先生五十大寿,也特地把我们这些私淑弟子叫去,发表了“五十述怀”,看来五十岁确实是比较大的时间点。我的几位朋友过四十岁时,也都写过“四十才明白”这类文章,四十岁可能是让人开窍的年龄,五十岁应该会多出很多的悲怀。我现在心中酝酿着的就是这样的人生经验的聚集。
上次去上海参加同学聚会,说起最想见谁,大家各说各的。读书时的好几位老师已仙逝,当时的系主任徐中玉先生也已九十多岁。那天一看见满头白发的先生站起来致词,我就不禁流泪。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末一个大会上说了句惊天动地的话,实在令我们自豪与感慨,感慨确实有真人真学者在,他们是我精神资源的一部分。
当然作为同学聚会,大家彼此更愿意谈些读书时好玩之事,有的当时就“大白于天下”,有的则隐匿于每个人的私心之中。所谓“纸包不住火”,想必也因为每个人都受“念念不忘”所苦,总愿意有人分享一下,以便能够松一口气,所以“真相”才会更多地被自己说出来吧。
那么,我最想见谁呢?多年之后,有些记忆真成了生命中最顽强的一小部分,我们总是不断地在重临与缅怀,所经历的一切留下的灰烬,就是属于个人的永恒的支撑点,是虚无的河流上的浮标,既闪闪烁烁又影响着生命的前行。
可是,要试着写出某些记忆吗?我总是不敢动笔,怕写出的文字对不起自己当年的心跳。
很奇怪我是这几年才开始“认真”回味大学时某些情感生活的。有个女孩子,高我一个年级,好像是外语系的,哪个专业,一直不知道,只经常看见她是从外语系教学楼走到食堂的,当时只有外语系和校行政楼在食堂西面的位置。更要命的是,我始终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时我几乎没有勇气想到我应该偷偷打听一下她叫什么。其实在我读三年级时,就不大注意她了,因为我在内心慢慢退却了,在路上碰到或在食堂撞见,似乎心也不会那么剧烈跳动了,我以为有一页没有打开的书已经翻过。
我进大学没多久就遇到她。还是在食堂,那时在河东食堂用膳的有文科的各个系。我刚在食堂出现时,有点像个“新闻人物”:我样子太小了,完全就是一个没长大的中学生,每次排队总是有人问我多大了、哪里人,不仅高年级的男同学问,女生也同样好奇。去食堂经常让我备感难堪,不知怎么办才好,加上食堂人多,有人问时,就仿佛形成一种围观。有一天傍晚,我买好饭菜,到处找位子,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空位,正要坐下,就听一个女同学说:这里有人了。我低着头回答:我先坐吧,有人来了,我就起来。话刚说完,就感觉到她们都在看着我,一会儿有个女同学说话了,还是:你多大了?我头都不敢抬,说我不想告诉你。她们都笑了起来。
我一直是低着头吃饭,她们用上海话继续叽叽喳喳,我只能听懂只言片语。过了一会儿,感觉到桌子对面有个女同学一直注视着我,我忍不住却又好像不经意,其实是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呵,我一直记得这个瞬间,如果用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类似的表达,大概就是:多年之后,张文质总是会想起那个在华东师大河东食堂遇上一双脉脉含情的眼睛的傍晚。不过这样的句子,在旁人看来,却一定是夸大之辞了。
我再也无法还原那个大食堂每天中午、晚上的人声鼎沸,后来无论到哪个餐厅,喧闹声、菜肴的气息、热浪滚滚的兴奋的人群,都总是会让我恍然又看到生命中某个场景——我再也记不得自己如何从无数陌生,然后逐渐变得似曾相识的脸上,寻找那双眼睛。每天都好像经历着青春的幻觉,从不相信,到期待,以致在相逢的刹那说不出的幸福和慌张,一个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因为窥见了自己心灵的某个真相,而变得忧郁起来。“我们每天、每时都在渴望着爱情”,“我们听见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却既不知道如何确认,又没有勇气听从它的律令”。是这样的吧。
今天当我去回想这一切时,我还记得哪些细节呢?也许它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凭借、确证,有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某种奇怪的氛围对我做的“爱的催眠”,美丽的丽娃河畔,难道不是正适于任何样式的爱情的练习吗?——不过,无论你怎么矛盾而不安地置身于曾经的冲动与想象,你都往往难以意识到记忆会说话,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开始说话。
现在我最想和盘托出的就是这样的几个时刻——时间可能涂改了其中很多的“真情实感”,但我还是要把记忆鸣响的样子说出来,而在微茫的时光中颤动的,时常就是我们自己的心跳。
有件事情发生在我们于食堂“相识”后不久。那个时候学校礼堂每个周末放的电影,我一场不漏地看了。有天电影散场时,我正往外走,看见她在另一过道上,一边走一边看着我,她想必马上就看到我吃惊而热情的回应:我紧张地走着,眼睛就没离开过她。出了电影院,她又不断回头看我,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呢,我想到比较得意的事就是:这好像是一种证言,我们在食堂中所有的相遇都是美妙的真实,我们彼此看见了对方。同时我发现这次相遇之后,我仿佛获得了某种权利,或者某种许可,她允诺了我的看见。
我不知道河东食堂被拆掉之后,还有谁也曾记得自己的“所见”。我同宿舍的大哥在食堂给外语系德语专业的一位同学递过纸条,后来她回了信:因为不想交往,我就不告诉你我的名字。这大概是三年级时的事情,大哥居然还找我商量了一下,说出自己的无限惆怅。
一个不敢开口的人,一定怯懦得多。一个怯懦的人有时候只好装着很“无辜”。有一阵子,我常和同年级的一位老乡一起去吃饭,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张文质,我发现好几次了,一位漂亮的妹妹一直看着你。天哪,原来是真的啊!我的心先可怕地跳了一下,想必脸也红了,嘴上却说:在哪里啊,别乱说。老乡当场就指给我看,我当然看见她了。
我能怎么办呢?毫无经验,不知所措,守口如瓶,备受煎熬。总是喜欢去食堂,喜欢从她眼睛遇上“相见”。每一天都沿着自己的俗套之路慌张地滑行,在心里却早早与“不可能”签下约定。有一天中午还没吃饭,我先去开水房提水,远远地就看到她提着热水瓶迎面走过来,仍然一直看着我。我感觉自己的心快要跳出来了,在我们彼此错开的那一瞬,我居然把手里攥着的锡调羹给攥断了。我一身几乎在发抖,不知该把目光投向何方,我也不知道这样的一瞬间,竟成了命运永远不可能改变的偶然。
现在我仍然“记得”的都是什么呢?她用餐的碗上写着“沪东造船厂”;她总是与另一位个子比她高的女同学在一起……我几乎没听到过她的声音、她的话语,我从来不知道她是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不是我不得不离开,而是我从来没走进去过,就再也见不到她了。时间中有一种可怕的疼痛,仿佛不经意间,我又开始不断地在体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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