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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需要真正的教育家来办学 ——访张鸣先生 ■ 王 芸 张鸣:1957年生。著名学者。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武夫治国梦》《乡土心路八十年》《乡村社会权力和文化结构的变迁》等。
问:中国教育改革进行了二十多年,但现状还是不尽如人意,有人说今天中国教育之弊在于教育的泛政治化,在于教育资源分配严重不均,在于应试教育的禁锢导致教育模式的单一呆板……在您看来,当下中国教育的症结主要在哪些方面?
张鸣:我觉得主要症结在于没有改变结构,还是想用行政的结构加一点市场技术来推进改革,整个教育体系还是行政体系、官僚体系。这个官僚体系在教育改革中不但没有弱化反而强化了,而强化之后不是教育家在办学,而是行政官员在办学,基本上是按照行政命令的一套程序和模式来做的,没有按照教育自身的规律,没有按照教育这个行业本身的特点,所以像基础教育、大学教育的种种问题,都是由这个导致的。实际上教育不能这样办,结构如果不变的话,就谈不上真正的教育改革,比如,经济改革的成就是将行政与计划结合起来的一种模式,走市场经济路子,由市场规律来决定,那个太成功了。而人的教育,并不是你给他什么,他就一定会接受什么,学校也不是你官大一级,行政体系完善,就一定可以办好的,还是需要真正的教育家来办学。
问:近些年“国学的复兴”被提上了教育议程,一些学校将《三字经》《弟子规》和“四书”引进课堂。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当今的时代背景、社会语境已经与古代大为不同,那么“国学的复兴”究竟有没有必要,会不会只是沦为一种形式上的“求变”而流于形式?复兴国学,真的可以扭转今天的教育之弊吗?
张鸣:你说得很有道理,确实背景已经变了。当下“国学的复兴”有两个方面的需求:一方面来自上层,希望用国学,主要是儒学的复兴来弥补意识形态的缺失,加强思想方面的引领。现在大学的国学复兴已经很热了;另一方面民间也有需求。现在社会上礼崩乐坏、道德滑坡,儿子不肖、老人不养等现象比较普遍,民间复兴国学有让孩子学点规矩、懂得规矩的意思。这两种需求都是合理的,但是并不一致,搅和在一起的话就会很乱。我们也知道,传统是不能完全抛弃的。现在是“忠孝仁义”没了,“自由、平等、博爱”没来,古代的教育,私德和公德不分,由私德的孝悌发展成近似公德的忠义,应付社会,应付官场。但革命和“后革命时代”的我们,私从道德领域被赶走,私德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公德则化为大公无私的道德高地,不是非常之境、非常之人无法实践。传统必须在比较良好的环境下复兴,放在当前背景下容易被扭曲,所以这样的“国学复兴”并不能承担起扭转今天的教育弊端的重任,就像袁世凯也曾提倡读经,反而将“孔学”弄得很臭,因为他是“别有用心”,结果自然是适得其反。
问:在您看来,“成材”的真正内涵应该是什么?
张鸣:“成材”有很多层次。对于多数人来说,就是做一个可以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一个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家人的人,这不需要你有特别大的创造力、特别丰富的知识或是特别高的学历,有基本的技能就行,更关键的是要有健康的心理结构、完善的人格,而我们现在的教育只在智力上下工夫,而智力上又仅仅是在会考试上下工夫,只是知识的灌输而已,而对健全的人格、品质不去着力,所以,今天的教育在几个方面都有缺失。没有一所学校不强调德育,不声称自己是德智体美全面发展。但学校的德育,仅仅在德育课上。在教育过程中,社会公德的培养是最为缺乏的。中国学生有别国学生所没有的政治课,还要加上课时不少的德育课,说起来目的其实都是德育。但是,这样教下来,一些基本的为人处世的道理,一些社会公共道德的准则,学生都很欠缺。如果一个人没有健全的人格,没有好的品质,就会出很多毛病,像很多好学生上大学后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就是证明。
问:有学者说:“微博是一个很个人性的东西,每个微博的后面都是一个鲜活的、具体的个体生命,这个具体的生命借用这个工具把声音传达出来,然后可引起成千上万的心灵的同感和回应。微博在这个时代的兴起,以这样的工具和平台来表达我们的声音,是上天给中国人的一次机会……”您怎么看待忽然间蓬勃起来、而且还在急剧蔓生的“微博”这一新事物?
张鸣:有了微博,大家可以畅快地“说话”,这是好事,但从总体上看还是因为大家还没有太多表达的渠道。对于微博,我们的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还有很多忧虑。他们看到的,更多的是微博的所谓“负面现象”,网络的暴力、粗口、无理性的发泄、谣言四起,等等。人在一个虚拟的空间,发言会更大胆,更不顾忌道德,这是很正常的现象,由此造成负面效果,并不奇怪。但是,同样,更多的人也可以利用微博的平台做好事,比如微博的监督功能。微博使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公民记者,随手拍,随时发,不仅可以解救被拐儿童,还可以盯牢贪腐的官员,让他们的不法行为更有可能被曝光。有了微博,一些地方民众原本无人理睬的冤屈,也可能因曝光而得到审理。更重要的是,微博这个广场,各色能人都有,以往信息不对称的现象在这里被削弱。任何谣言,都可能被揭穿。在微博上无理性发泄的人们,当发现四面楚歌之时,多少也会收敛。从某种意义上说,微博也是一个课堂,随时随地,都在上公民教育的课。这样的课,对于教育民众,效果虽然缓慢,但一直在起作用。我想,一旦中国更加民主化了,民众有许多表达的方式和渠道,微博可能就没有这么蓬勃了。
问:这是个全民焦虑的时代,您曾在文章里说“焦虑的背后,其实是不安。我们这个社会,发展到今天,最缺乏的是安定感”。我觉得这个是说到了点子上,当今中国社会一个很大的症结其实是“信”的问题,相信与信仰。很多社会现象背后,像被汽车碾压的孩子无人呼救,像跌倒的老人路人不敢搀扶,其实都是因为人们不敢信任他人,那么在这份“不信”背后,是不是还可找到更深的根源?您怎么看待这些社会现象、这个问题?
张鸣:民众的不安定感,主要来自公权力的伤害,加上法制又不健全,个人的一些基本权利无法得到必要的保障。加上现在的市场社会没有规范化,中国人又欠缺宗教信仰,社会普遍缺乏诚信,这样人与人之间交往的“成本”很高,随时随地都可能受骗,这就逼得你遇事首先要搞清楚“他是不是真的”。
问:去年是辛亥革命爆发100周年,这场革命成了媒体热议的话题,有回忆、有反思、有肯定、有质疑。作为一位学者,您怎么看待这场革命的意义?
张鸣:所谓历史,就是人的轨迹。人的路,经常有岔路口,历史也是。在以往的历史学家眼里,凡一件大事发生了,必定是必然的。他们的使命,就是找出为何必然的理由。但是实际上,历史中往往存在好些岔路口,之所以这样拐弯,而不是那样拐弯,往往取决于某些很偶然甚至很细微的因素。中国的辛亥革命,烈度不大,但却是中国历史上最动荡,也最具变化的一个事件。整个的发生发展过程,充满了变数,面临多个岔路口,无论在哪个岔路口,哪怕一丁点因素加入进来,历史的路径就会因此而拐弯。后来的历史,也许就不是我们今天看到的那个样子了。辛亥革命在当时的世界,不算是一件大事,西方列强甚至不屑派一个政府的副部级官员到中国来指导各方下棋,明里暗里活动的只是西方的驻华使节。但是,这件事对中国,却是个头等大事,两千多年的帝制就此告终,亚洲一个庞大的古国变成了最年轻的共和国。
问:最后,您可否为本刊读者推荐一些好书?
张鸣:法国历史学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论美国的民主》,钱穆的《国史大纲》《历代政治得失》,林汉达的《东周列国故事》《上下五千年》,都值得一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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