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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梁振才 2009年5月下旬,恩师汤文选先生驾鹤西去,噩耗传来,我悲痛万分。虽然先生住院已逾半载,但我总以为帕金森病不足以致命,巴金先生就曾在医院里坚持过很长时间。如今最不愿见到的事还是发生了,一时间难以接受。中夜难眠,与先生交往的种种旧事一幕幕地在心头浮现。
我与先生初识于10年前的夏天。那次先生由学生盛茂柏夫妇陪同来到烟台,因为朋友陈春思的关系,我负责出面接待。第一次见面,便感觉先生是位饱读诗书、慈祥温厚的长者,气质儒雅,神态从容,待人接物一团和气,脸上总是挂着微笑。谈话中先生得知我会唱京剧,格外高兴。包间里正好有音响设备,在先生的鼓励下我当即清唱了言派和余派老生的唱段,最后又一人三角地演唱了现代京剧《沙家浜》中的经典唱段“智斗”。先生听完后立即离开座位,举着酒杯来向我祝贺。我顿感受宠若惊,更令我惊异的是,先生在碰过杯后微笑着问:“小梁,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学生?我教你画画。”
事出意外,我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当时我虽因工作的关系经常接触国画,却根本拿不起画笔,可以说一点儿基础都没有,与一代绘画宗匠的先生相比,完全是幼儿园水平,像这样怎么去拜师求学呢?想到这些,我有些不知所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阵没有回答。先生端着酒杯和蔼地看着我。我不好意思地吐露了心中的疑虑:“汤老,我不敢做您的学生,因为我一点儿也不会画,有我这样的学生会砸您的招牌的。”先生先是一怔,随即爽朗地笑了:“没关系,没关系。我看你京戏唱得这么好,画画一定也没有问题,这两者是相通的。你有艺术方面的天赋,只要愿意学,我随时可以教你。”
先生走后,我才回过神来,能得到先生的指点,我学画便能打下良好的基础,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于是我从获赠的先生画集中选临了一张《春昼永》寄到北京,很快便收到了先生的回信。他首先肯定我画画的感觉不错,有一定的书法基础,随后细致地介绍了用笔用墨的一些技巧和方法。在信中先生还建议我到中央电视台去展示一下,说他的一个老乡在《梦想剧场》栏目工作,可以通过她联系电视台,参加节目。读着来信,我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先生是画坛巨擘,却对我这样一个相识不久的平常人如此关心,如此爱护,怎不令人感动。后来我才知道先生平生提携过许多像我这样的人,湖北的盛茂柏、雷贤友、张金林、陈燮、刘文彪等等都曾得到他的关心和帮助,他辅导过的业余画家更是不计其数。
2000年9月,我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进修,中国艺术研究院当时还在前海的恭王府,距先生住所不太远,我时常利用空闲前去,听他传授绘画技巧。先生教我画画的时候常爱举些京剧方面的例子,为的是帮助我理解。他说,用笔要有轻有重,有虚有实,就像言菊朋的唱腔,虚实相间,刚柔相济,有时候要故意断开,但必须做到笔断意连。他示范画梅的时候特意画了两种不同形式的枝干穿插,用笔指点着说:“你看,这一种好比是武生亮相,讲究威武挺拔;那一种呢,就像孙玉娇拾玉镯的姿态,表现的是妩媚多姿。”先生热爱绘画,也喜欢戏曲,他将绘画与戏曲打通,将东方与西方艺术融会贯通,用生动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使我茅塞顿开,真正领会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同时也感受到先生文化底蕴与艺术修养的深厚。
在交往中,先生多次强调过,学画先要学做人。他说,书法史上“宋四家”中苏、黄、米、蔡的蔡原本是指蔡京,由于这个人是一代奸臣,后人不愿提他的名字,便以蔡襄代替了。秦桧也写得一笔好字,还发明了仿宋体,但他投降卖国的行径令人发指,哪怕在文化上有贡献,也都湮没不彰了。做人比画画更重要。“学艺首重人品”“立德胜于立功立言”之类的话很多人喜欢挂在嘴上。而先生不但口头上说,为人处世更是奉行不苟。我与先生已经相当熟悉了,每次去他家,一进门他便站起来打招呼,亲自倒水泡茶,告辞的时候他又会一直送到门口。后来先生的帕金森病加重了,不能行走站立,只能坐在轮椅上,可每次我登门拜望,他还是艰难地从轮椅里站起来招呼致意,告辞的时候也还要站在轮椅里目送。这些虽是非常小的生活细节,却着实映现着先生的人品和生活态度。
先生不爱谈他过去的辉煌与坎坷经历,为了给他写传记,我多次向他询问,每逢这时,他总是平静温和地娓娓道来,既不夸大其词,也不激愤指斥,言谈之间透着宽和谦抑的君子之风。一位著名美术理论家曾对先生人生经历与艺术风格的关系感到困惑,认为先生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作品中竟没有丝毫的流露,这是不合常理的。是的,先生的作品中毫无对往日磨难的悲情宣泄,恰恰相反,他笔下的猪、老虎、猫、鳜鱼、鸭、麻雀等形象无不浸淫着浓重的暖意,流泻出对世界、对生命的真情关怀与热烈赞美。在这些作品中,先生将苦涩化为甘甜,将生命的短暂升华为爱的永恒,所以他的作品总能给人以心灵的慰藉和精神的感动。
先生主张画画博大为上乘,个性为中乘,物象为下乘,这与传统文人画“逸神妙能”的品评标准截然不同,更远离了“逸笔草草”“聊写胸中逸气”之类的闲情。这种“博大”实际上体现着一种与传统儒家思想核心“仁”相契合的“大爱”,先生用顺逆浮沉的一生追求和宣扬着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与最高境界,将许许多多的国画艺术精品和对人世的大爱永远留给了我们。在先生的追悼会上,我们以一副挽联送他远行:“意乃得之三楚,神乃传之千秋,共为苍生惜椽笔;收而存诸一心,放而弥诸六合,永留大爱在人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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