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亮：论低级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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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论低级趣味



           低级趣味正在迅速成为一股浪潮，它对今天文化所产生的影响力异常广泛凶猛，甚至不妨说它已经是今天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天终于来了。象低等生物拥有的惊人适应性，扩散力和大面积繁衍的机能那样，低级趣味摇身变成了今日文化的凯旋者。无穷无尽的末端品种：旺盛的，野蛮的，庞大的，在肮脏险恶的环境中茁壮成长。它们不是沙漠。它们如野草般低卑。低级趣味并没有为自己设置某个伟大的文化目标。低级趣味是无意识支配下的生物/历史的自发力量。 　　弘扬低级趣味不需要纲领，也不需要精神领袖。低级趣味不是一种特殊的精神，没有人，没有任何观念形态，可以为低级趣味作道德上或美学上的辩护；因为低级趣味在起源上来自生物能量，而不是规训与教化。但是低级趣味却对今天文化中的其它崇高目标构成了威胁，低级趣味所惯有的不屑和轻慢，常将崇高目标与谎言大话混为一谈。低级趣味吸引人的秘密就在于它的低级，它是不受高级文化扭曲的领地。惟其如此，罕有低级趣味作为一面旗帜而形成影响历史进程的力量。
　　任何一种不可思议的意外，至少在历史上出现一次。这次轮到低级趣味的公然登场了，为什么？低级趣味到底遇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历史机会，这个历史机会又如何让低级趣味居然成为狂欢者，主导者和胜利者的典范，成为今天的文化英雄，成为后谎言时代对历史作出的拙劣贡献，哪怕并非它之所愿？或者反过来说，低级趣味的全面凯旋毋宁是后谎言时代的传奇，哪怕它是一种非常糟糕的传奇？
　　从表面粗粗看来，这仿佛宣判了所谓高级文化的失败，高级文化没有成功地帮助大多数人变得有良好的教养……还是让别人去悲愤地埋怨和设想种种假如吧！归根到底，低级趣味是不可能被提升为高级趣味的，低级趣味也许可以被克服，也许可以被伪装，但它的本性就是它的低级。它如原欲一般永远不可能从人的身体内部去除，它是不可救赎的文化原罪。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说这话的，恰恰是高级文化的颠覆者，一场卑贱者对高贵者的文化夺权战争！谁在内心深处真正痛恨低级趣味？谁把低级趣味翻转成崇高意识形态，然后以必然性的名义去贬低,压制，丑化和清洗高级文化？
　　在崇高意识形态的庇护下，低级趣味一度改变了它在原有文化阶梯中的下等身份，释放出巨大的历史能量。生物学合理性被历史合理性掩盖，修饰并崇高化了。生物学权利没有得到文化上的尊重，它就利用政治天平的倾斜，通过权力再分配和暴力支持下的价值重估获得了文化统治者的象征身份。这一非此即彼的位置互换，为以后崇高意识形态的解体，低级趣味重新受到文化贬黜，进而在今天新的文化之战中再次爆发留下了深刻伏笔……
　　今天的崇高意识形态已经去魅，留下的不过是个空壳。它无意再与高级文化为敌。高级文化和崇高意识形态残余戏剧性地携手结盟，而低级趣味则在一个广阔贫瘠的地带自发地成长起来。高级文化又一次被少数人劫持和垄断了：那些接受过规训的人，体面者，半瓶子醋，好好先生与谦谦君子，今天的文化由他们来代表，但他们中又有几个够格？谎言仍然盛行，没有表达自由也不敢争取自由的文化再高级也改变不了它的虚伪。怎么，它还藐视低级趣味？所谓高级文化就是这么个欺软怕硬的东西……被忽视被边缘化的的低级趣味反而得以摆脱了谎言，成为后谎言时代的少数几种自由表达类型之一，哪怕这只是粗鄙,，肤浅，庸俗化和娱乐化的自由。低级趣味很难以理论的方式予以正面的阐释及辩护，因为理论也已经属于高级文化之一种，而高级文化则差不多僵化成一套用来维护新等级制度的堂皇说辞。低级趣味始终停留在粗鄙的原始状态，喜欢它接纳它与它产生共鸣的人们从来不会想到有必要去分析它归类它。他们深知它的低级与低卑，而低卑被提升到崇高历史地位的颠峰一刻早已过去……他们与低级趣味又一次给抛弃了。
　　是野草的存在如此广阔无边，不了解低级趣味就是不了解今天的整体文化，就是拒绝面对今天的民众和此时此刻的历史间隙展示给我们的笑剧式奇观。谎言还在竭力维持，假面还心照不宣地戴在脸上，只有低级趣味的民众看到了你们彼此臀部上的滑稽纹章……崇高的假面和低级趣味的臀部啊！简直无聊之极，糟糕透了……民众关心的不是正面，因为正面从来不是你们的真相。民众围着低级之物跳舞，他们吵吵嚷嚷爆笑不止，生活的另一面被他们的趣味照亮了。让高级文化的持有者如此尴尬的趣味啊，它的真实性使他们难以承受!奇怪的是，他们满足于为民众的所谓粗鄙无教养频频痛心疾首，对伪善者的文化高调与自由禁令却保持矜持的沉默。当以崇高之名而施行的滔天大罪被暴露在阳光底下，相比而言，低级趣味的小无耻小不敬实在算不了什么……传播不洁之物，对正经正典的亵渎，玷污的快感，就这样面无愧疚地在人群中畅通无阻。低级趣味伤害了高级文化，从蒙面偷袭到公然挑衅！低级趣味没有伦理恐惧，它不信天谴报应。奇怪啊，在信奉无神论这一立场上，低级趣味和崇高意识形态居然并无二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这曾经响彻云霄的豪语壮言现在成了低级趣味的哲学辩词。罪错感的淡化和消失使低级趣味的表演几乎不再需要勇气！何谓有害性的定义及标准？谁来制定或修订它们？民众的意见莫衷一是，民众已经被撕裂了。高级文化将大多数民众排除在高雅殿堂的门外，他们怎么可能来赞美一小撮正人君子的雅癖？低级趣味对高级文化的敌意不过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你们谁都看见高级文化是如何藐视低级趣味的。双方全是陈词滥调，而高级文化的傲慢因它声称的教养云云更突显它骨子里的势利!
　　如果理论也隶属于高级文化，那么高级文化就能以理论之名去俯瞰低级趣味，低级趣味却做不到这一点！因此之故，在低级趣味满不在乎的表情底下多半埋藏着怨恨，而低级趣味的代表人物也无不梦想踏进高级文化的门槛。正如奴隶梦想成为主人，成为主人，这是唯一正当的道德——不论以崇高意识形态来命名，还是以直接的欲望来命名！
　　总有人习惯于把文化分成两半：一半是精华，一半是糟粕，但他们从来不解释为什么糟粕和精华一样渊源流长……耐人寻味的是，只要生物欲望一息尚存，糟粕就形影相随；糟粕乃普天下共通之糟粕，至于何谓精华，信仰与信仰，国与国，族与族，永远各持己见……精华非普天下共通之精华，这又出于何种诡谲之原因？莫非糟粕离人类本性近，精华离人类本性远！上帝啊，这不会是一种魔鬼的思想吧！
　　我们听到一个貌似公允的声音：让它们各归其位，洁净的归洁净，污秽的归污秽……说得不错，但这绝不意味着低级趣味及其拥护者一定不洁净，也不意味着高级文化及其持有者一定不污秽。当一些人通过某种他习惯的特定道德去感受另一种特定趣味，得到的常常是厌恶，异己感，仇视以及敌意；他不知道这种尖锐的排斥感来自内心深处的生物性反应，其实是被洁净的高级文化教唆出来的。污秽之所以显得污秽，同样是被人为隔离出来的一部分生活，惯习，还有趣味。
　　我们又听到一个貌似预言家的声音：这是一场由高智商支持的反智运动……与过去不同，它把阵地从政治领域转移到了文化领域。它的目标不是翻身做主人，而是告诉世界——没有什么主人，我们都是奴隶！我们统统为欲望所困，为名利所累，为虚伪所骗；只有低级趣味一无所有，只有低级趣味可以从心所欲自由无拘……不要做主人，当然只配做奴隶！犬儒道德和奴隶道德的鼓吹家啊，也许你比我们看得更深远，你的解放方式不是承诺一个天国，而是承诺一个舞台。你对人类命运的理解不是悲剧，而是笑剧。你带领民众向下走，而不是向上走。你的现世目标就是趣味并且不吝低级！在你看来，只有伪君子和假崇高比低级趣味更低级！
　　低级趣味之兴起，预示了不负责任的文化之兴起。不负责任的文化就是群龙无首的文化，就是轻嘴薄舌的文化，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文化……晦暗的卡利年代降临了——所谓的卡利年代，就是既无拯救者也无逍遥者的年代，就是物欲横流的年代，就是假宗教流行的年代，也就是不相信一切信仰而恣意妄为的年代！
　　不要悲天悯人，我们有的是时间。不要害怕低级趣味，低级趣味从未给我们带来过毁灭性的灾难。现在也许是让灵魂喘口气的时候，说不定这口气要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低级趣味陶醉在前所未有的狂喜中，不仅仅是那些乌合之众……人皆如此，何以我不能如此？屈服于世界进程，使命早已终结，让民众如其所是地生活，而不是照计划所示地变成历史的工具——这一系列说法，不也是一套为低级趣味张目的堂皇说辞？难道只有返回到低级趣味才算如其所是，难道我们必须赞美一切统治生活的力量，哪怕这种力量来自我们身体内部的低级趣味，尽管它也是一种人性？
　　高级文化同低级趣味之间的鸿沟是注定不可弥合的吗？如果寄生在高级文化中的反省者，那些理论头脑试图去解释低级趣味并为之热情辩护，是否就意味着理论在此谋求扮演高级文化叛逆者形象，或至少充当一个中立的角色？虽然理论不可能真正亲近低级趣味，但理论若不这样显示其真诚就难以服人。高级文化并非铁板一块，令人迷惑的是，在高级文化内部相互顷轧与斗争的激烈程度，远远要超过它和低级趣味之间的冲突。富有活力的高级文化少数派很容易在某些历史关头或间隙转过身去和低级趣味结盟，为的是打倒另一个也许已经僵化的高级文化。理论可以帮助一部分高级文化中的游离者，叛逆者或改良者与低级趣味形成象征性身份认同，它的姿态多种多样：安慰式的，引导式的，团结式的，怜悯式的，甚至是煽动式的……富有活力的高级文化所必然具备的内在自信常常表现在它的自我否定，以至常常屈尊在低级趣味中寻找动力，养分与道义上的支持。
　　低级趣味会拒绝来自高级文化的这种屈尊，迎合与善意吗？不，很少听到类似的传说，莫非是我们孤陋寡闻？只要拒绝来自高级文化之善意的事一旦发生，即表明低级趣味已经拥有了它的代言人；而只要有了代言人，低级趣味就不再甘心屈居文化金字塔的底层，野心勃勃地要同高级文化分享甚至争夺生存空间。然而低级趣味罕有这样的野心，除非它被政治所利用……谁让它是低级趣味的呢，谁让低级趣味鼠目寸光没有远大抱负的呢？
　　没有凝聚力的低级趣味！形同一盘散沙的低级趣味！尽管在它四周围观者甚众……低级趣味只有短命的噱头，但噱头聚集不起乌合之众。是啊，有人说，低级趣味四处招摇靠的无非是油彩与脂粉，一点不错！可是高级文化难道不使用油彩脂粉吗？就化妆术而言，低级趣味的草草了事我们应该归咎于它的低贱和贫穷。高级文化的游离者，叛逆者以及改良者难以全身心地融入低级趣味，同低级趣味打成一片比忍饥挨饿还要困难重重。旁观低级趣味则比融入低级趣味容易一千倍。旁观低级趣味意味着保持距离，那个距离是不可跨越的。那些被高级文化娇惯坏了的人们，从皮肤到骨头，低级趣味的异味早已洗净……理论倾向和意识形态并不能帮助他们感受到低级趣味的趣味！低级趣味的被宽容被欣赏就这么处在荒诞剧一般的情境中，它的价值与意义似乎总是有待高级文化持有者的鉴定：低级趣味一遍，低级趣味两遍，低级趣味三遍，槌子落下，成交！
　　现在，对低级趣味的寻访与收集正在成为一种文化时髦，这应该看作是高级文化自我反省精神以及仍然不放弃内在傲慢之态度的双重面孔……作为回应，低级趣味也不失时机地向高级文化频送秋波，只有局外人才会厌恶这种文化恩惠与文化偷情。吸纳低级趣味真的能改善高级文化的僵化结构，给它重新注入活力吗？如果当今的高级文化在本质上不过是一种经过精心伪装的低级趣味，那么所谓在野的低级趣味之用途无非是顺手拿来掩饰自己的真实面目，意欲使高级文化的地位更加巩固……还是让低级趣味保持在低级状态之中，对它完全自由放任。
　　能够向高级文化流动的仅仅是低级趣味里的极小一部分，无论高级文化的持有者怎样用诸如野性，粗鄙，直接，活力，露骨，滑稽，自嘲，狂放等等词语来形容低级趣味，时而不屑，时而赞美；低级趣味依然不是有待他人评断的文化半成品，低级趣味虽然粗鄙但它却是成熟的，它始终活跃在自己的空间中。低级趣味的强韧生命力在于它可以一千次自生自灭，一千次死而复生。低级趣味既不需要高级文化的提升，更不需要高级文化的拯救。低级趣味的自发性生产和自我修复能力之惊人，让高级文化只能望其向背甚至顿生妒意。高级文化的精致与脆弱如同漂亮的玻璃器皿，低级趣味却直接来自粗糙的泥土，它是泥土上的苔藓，低贱之物无须呵护照料。当娇嫩的玫瑰凋零时，苔藓仍在幽暗之处繁衍。但诗人只知道吟诵玫瑰，诗人! 这高级文化的代表！
　　苔藓般的低级趣味生生不息地源于群体性的生物学快意，它和高级文化的文明规训水火不容。低级趣味的特征是：恶心，作弄，冒犯，荒唐，反常，出洋相，玷污，鄙俗，贬辱，不洁，幸灾乐祸……它们足以引起群体性的哄堂大笑……
　　低级趣味从来不去教育人！教育，在低级趣味看来是个多么可笑的词！想剔除这些人性恶吗，算了吧！人类痼疾与顽症的不可克服难道不正是为了证明高级文化永远是令我们仰慕的规训者吗？
　　仇视低级趣味吧，赞美低级趣味吧，这唯一让低卑民众得到身心快意的低级趣味！这偶尔被高级文化持有者当作调剂品的低级趣味！高级文化属于统治者，低级趣味属于低卑的民众——他们站在长满苔藓的大地上，对遥远而耀眼的高级文化心怀隔膜，正是低级趣味的存在让他们无比地热爱如其所是的生活！只有低卑民众真正以他们的身心热爱低级趣味！来自高级文化阵营的掌声只不过表明了一种礼貌，骨子里的优越感让人腻味……低级趣味不在乎礼貌背后的嘴脸，低卑民众对低级趣味的由衷热爱并非基于低级趣味的廉价，而是基于只有低级趣味对他们没有歧视，人人皆宜，毫无拘束，可以亲近与触摸的开放性。对低级事物的趣味性感受，或对趣味性事物的低级感受，这样的卑微身心事件时时刻刻在不被纪录地发生……至于高级文化，却总是展示其真善美的面孔，娴熟地涂抹油彩同脂粉；与此同时，低级趣味也粉墨登场了，它打扮得花枝招展俗气难耐……一边是仪式，一边是狂欢……在低卑民众那儿，低级趣味是他们的全部现实；而高级文化总是无意识地遮饰所有的卑微身心事件，因为高级文化始终愿意让它们自己坚持相信：只有它们才能代表历史，现在和未来！

　　低级趣味可能是一个无所不包的本能及恶习的体系，对此视而不见的那些正人君子一定生活在另外的洁净空气中。现在低级趣味突然大面积发作，猝不及防地席卷而来，人们奔走相告悲喜交集……难道它是一个警告？或仅仅是一个隐喻？要出什么大事？庸众时代的来临？让我们一起来观望，观望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低级趣味不会摧毁我们当然也不会拯救我们，就像高级文化一样——面对如其所是的生活，价值，危害，恐惧，趣味，无所作为是我们身居其中的这个时代之宿命；而过度的担忧和过度的辩论，则可能是低级趣味时代最缺乏趣味性的高级文化持有者的一次不合时宜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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