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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时的中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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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7-8 21:26: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余英时的中国情怀彭国翔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7月04日   19 版)


    1949年秋季,余英时先生曾在燕京大学历史系二年级就读。燕园之内,未名湖畔(甚至还有湖上,因为余先生曾经在冬天未名湖的冰面上自修过溜冰),都曾经有过余先生的“游踪”。当年的燕京大学,早已是北京大学的校园;而昔日余先生住过的燕京大学第二食堂,现在也已是北京大学人事部的所在。既然燕京大学与北京大学已经“合二为一”,如今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来出版余先生的这套作品系列,也可以算是余先生与燕京大学之间缘分的继续了。
    这套《余英时作品系列》包括三本余先生文字的结集和一本余先生的访谈录。四本书分别是《中国情怀——余英时散文集》、《卮言自纪——余英时自序集》、《师友记往——余英时怀旧集》和《学思答问——余英时访谈录》。余先生著作等身,除了义理和考据的专业学术著作之外,不乏饱含史思而笔端常带情感的辞章之作。《中国情怀》精选其代表性的散文,分为“价值篇”、“文化篇”、“历史篇”、“士人篇”、“儒学篇”、“读书篇”、“坐隐篇”、“母校篇”、“自述篇”。展卷其中,读者必能感受到其发自深厚学养和真诚良知的对于中国文化的眷眷情怀。在半个世纪以上的学术生涯中,余先生的自序往往是其著作的点睛之笔。《卮言自纪》几乎囊括余先生历年来各种重要代表著作的自序,为读者提供了得见宫墙之美的津梁,读者由此可以领略其学术思想之大端与旨要。《师友记往》则是一册非常有意义的“回忆录”,收录了余先生数十年来缅怀与纪念师友的文字,情致款款,音韵绵长。透过这些“温其如玉”的追记,读者足以深刻感受像余先生那样老一辈中国知识人的深情厚谊,以及真正的文化人对于价值、理想和学术的追求与信守。至于余先生的访谈录,则汇集了20世纪70年代以来海内外诸多报刊杂志对余先生的各种访谈,读者从中可见余先生对历史、思想、文化等各方面问题的深刻观察和精辟见解。
    在余先生的文字中,“中国情怀”一词最为人熟知的,大概出自他1985年发表于《联合报》和《明报月刊》的那篇“‘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谈我的中国情怀”一文。1988年台湾允晨出版社出版了余先生一本文集《文化评论与中国情怀》,余先生的“中国情怀”更是由此广为人知。不过,如果说余先生每次抒发自己的“中国情怀”,几乎都会引用明末清初周亮工《因树屋书影》卷二中“鹦鹉救火”的佛教故事,那么,至少在1981年,余先生为其1954年香港版的《到思维之路》一书撰写的“再版自序”中,已经引用这个故事了。而在那篇自序中,余先生特意提到,在他1950-1955年就读香港新亚书院钱穆先生门下期间,这个故事是最让他感动的。在此,我想再次将这个故事记录如下:
    昔有鹦鹉飞集陀山,乃山中大火,鹦鹉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天神嘉感,即为灭火。(作者按:“常侨居是山”句《太平广记》、《佩文韵府》等古籍皆作“尝”,惟周亮工文中作“常”。)
    “中国情怀”中的“情怀”自然是名词,表示一种情感的怀抱与眷注所在。2010年,香港天地公司出版了一本题为《情怀中国》的书,也是余先生的一个散文集,当然,其篇幅远不如这本《中国情怀》为多。“情怀中国”中的“怀”字,是作动词用,即将“中国深怀于自己的情感”之意。当然,无论是“情怀中国”还是“中国情怀”,意思是同样的,表达的是对“中国”的一种深厚的情感。这种深厚情感的表达,正是余先生一再引用的“鹦鹉救火”故事中“常侨居是山,不忍见耳”这句话。
    不过,这里的“中国”对余先生来说,正如中国历史上“中国”一词本身主要的涵义一样,是一个超越了地域和政治的文化概念。如果我的理解不差,在余先生的心目中,“中国”代表的是一种承载了价值与文明的文化连续体。余先生之所以有这样一种“情怀”,之所以情系于此,正反映了他在情感上对于“中国”的眷恋。这种情感之所以在余先生那里格外沉重,原因不在别的,正在于他亲历了这个悠久的文化连续体被内忧外患特别是中国人自己凌迟的过程,在于他亲眼目睹了这一文化连续体几乎“随风而逝”的命运。余先生的“中国情怀”和“情怀中国”,都是在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由内心所发。这样一种对“中国”的热爱,自然不是一般狭隘与肤浅的民族主义者所能理解的。
    1985年4月香港《明报月刊》发表了刘绍铭先生一篇关于大陆“游学生”文学的文章,其中引了当时国内一位文化官员“义正词严”的“爱国主义”质问,所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你芝加哥的和纽约的、旧金山和洛杉矶的美籍华人都加在一起,能懂得这两句诗的含义吗?”对此,余先生首先指出:“‘美籍华人’显然都是1949年以后出现的。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1927年国民革命之后,甚至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都没有听说过世界上有所谓‘美籍华人’这种奇怪的动物。”继而,余先生引了陈垣(1880-1971)《通鉴胡注表微》“民心篇”第十七中如下的一段话,作为“不是答案的答案”: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得其民也,得其民者,得其心也。”恩泽不下于民,而责人民之不爱国,不可得也。去国必有可爱之道,而后能令人爱之,天下有轻取其国,而甘心托庇于他政权之下者矣。《硕鼠》之诗人曰:“逝将去汝,适彼乐国。”何为出此言乎?其故可深长思也。
    陈垣先生历来被认为是一位最富爱国情操的史学大师。他撰写《通鉴胡注表微》之日,正是在爱国情绪昂扬的抗战时期。他能写下以上这段话,并指出“其故可深长思也”,绝非偶然。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爱国”?实在是值得深思的。罗素的名言“爱国就是为一些很无聊的理由去杀人或被杀”固然未免偏激,但对于爱国主义这一冠冕旗帜之下悖逆人文和理性的观念和行为,倒也未尝不是一副清醒剂。
    余先生一直关注国内的各种动态,近年来对于中国社会的种种问题更是关怀备至,为建设一个人文与理性的中国不懈陈词、倾注心力。这一点,在我看来,正是出于他不愿中国老百姓承受各种苦难的“不忍之心”。余先生的这一“不忍之心”,自然与孟子、陆象山和王阳明的“恻隐之心”、“本心”和“良知”同样千古不磨,而落实在具体的时空之中,即直接表现为其“溥博渊泉”而跃动不已的“中国情怀”。陶渊明的诗中篇篇有酒,余先生的文字中则篇篇都饱含“中国情怀”。余先生对于中国历史上以及当今各种问题的关注,只有在这一“中国情怀”之下,才能获得相应与深切的理解。当然,我相信,余先生之所以屡屡引用“鹦鹉灭火”的故事,一方面是其“不忍见耳”之情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故事里天神助鹦鹉灭火之喻,也反映了他对于未来的某种坚定不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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