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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画 |
作者:张 震
| 1989年《工人日报》文艺部在北京搞了一个全国工人作家学习班,编辑韩春旭给了我一个名额,汪曾祺是当时的老师之一。文艺部让他讲小小说,他好像不太高兴,上课时总喜欢讲小小说有什么好讲,不就是相声的“三番一抖”,再添个小故事嘛。
他情绪不高,加上教室大人多,讲课的效果很不好,他见“环境”不对,自己也没了兴致,三天的课一天就草草收兵。剩下两天,他跟我们讲画画,讲文学与绘画的关系。当时他画画正在兴头上,对中国画也最有心得,他讲得非常投入,但很多同学却面面相觑,小声嘀咕:我们是文学培训还是美术培训?甚至有一个比较“木”的同学窃窃问我:他是画什么的?
在我们这批学员中我喜欢美术,我就愿他滔滔不绝,恨不得他马不停蹄。当时,我就像渴极了的人,突然看到了椰子,恨不得立马敲开椰壳,猛吸。这样,我可以少啃很多书。课间他总喜欢和我们开逗:画白梅我用什么颜料?画叶子我用什么颜料?我们相互望望(微博),摇摇头。他很得意地说:画白梅用牙膏,画叶子用包饺子挤下的青菜汁。我们双目圆睁,以为他在和我们闹着玩。多年后,当我有幸看到原作,才完全相信,天底下竟有这样的老头。
隔一天,他带来一幅“琴条”,一支不知什么名的花朱砂花朵三瓣,墨叶两三片,一根墨线画到底,右题一行长条长款:秋色无私到草花。有个河北籍的女同学,嘴快,看了一眼就大嘴巴了:空那么多,太浪费,画一大束就好了。汪曾祺哈哈大笑,仿佛那个女生的话一点都没扫他的兴。有个男同学问:能不能给我?老头抬头看看,问:处对象了吗?谈了。那好,就拿走吧,送给女朋友,这叫折得花枝待美人。
放学时候老头仍爱和我们聊画,他说:画人难画手,画树难画柳。他说:楷书如文人,草书如名将。他说:画家和作家都要无作家气,求平正清雅。他说:画花鸟不能乱配,芭蕉不能配鸡。我们问为什么?他看看周围没有女生,便说:那是“鸡巴图”。
离开北京之后,我再没见过汪曾祺,后来读他的散文,越读越喜欢,越读越佩服。好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他其实也没写什么复杂的东西,为什么会那么有味?也许这就是前贤所说的功力和境界吧,也许一个作家只有心怀仁爱和大义,只有彻底回归原道和宁静,笔下才会出现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汪曾祺一直说画画是他余事、是找乐,其实他晚年相当一部分的精力都放在笔墨上,并认真题诗题跋赠给友人。汪曾祺字从魏碑出,线条还是挺好的,中国画就是这样,字不好没法画画。他画过土豆、活鱼、植物、花鸟、人物、神仙,几乎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样,无所不涉,没有禁区。他的画大多空灵、飘逸,但内容却清雅、高洁,他的画里有儒家的处世态度,有道家的审美情趣。记得董桥曾说:艰深怪诞其实不是艺术,而是命运。汪曾祺将艺术融进了人生,把命运变成了艺术,他是开悟大道的人,笔下早就没有了患得患失,没有了粉饰纠结,他的东西是真水无香。我喜欢他的画,他的画是高僧只说平常话,是人生的灵感,快乐的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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