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立三其人(史杰鹏)
关于温立三兄文章的风格特色、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在他第一本散文集《心安何处》出版时,我就描述、分析、归纳过,好像做语文试题一样。我不想再进一次考场,所以,这回想换一个方向,谈谈温立三这个人。曾经,门休斯老先生说:“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我倒没有那么大的气魄,但说说我认识的温立三,只怕买这本书的读者会有一些兴趣的。
温立三是个文学青年,或许应该说文学中年了,可是鉴于他永不衰老的浓眉大眼,和至今保持的教育部四百米飞人的记录,让我感觉他依旧青春勃发,而且会一直持续下去。何况,文学能让人永葆赤子之心。每次我们一见面,他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骂社会,骂官僚,骂各类两脚兽,娓娓不倦,充满激情,所以我认为,即使他的身体将会衰老,但他的灵魂不会。他永远会是个文学青年。
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就曾经聊过文学,虽然很简短。
那是1994年春夏间,北大研究生宿舍。他当时身为文艺学的研究生,我则是个古文字学的准研究生,借宿到他的宿舍准备复试。这样两个人,大概不会有什么共同语言,除了寒暄之外。但是我们竟然谈到了文学,他说他喜欢余华,我不喜欢;我喜欢的苏童(只限于中短篇),他则不屑一顾。由于在这方面他是专业的,我则是个票友,于是谈话戛然而止。按理说,我们应该继续聊点天气、乡情什么的话题,铺垫到谈话平稳结束。但好像没有,他很快出去交际了,我则坐在桌前台灯下读北京市地图,进行我的纸上旅行。
第二次比较长的聊天,是1994年年底,我已经是正式的古文字学研究生。某个晚上宿舍停电,我穿越两道门,踱到他的宿舍去。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听他谈鬼故事。这个场景我曾写进了文言笔记《闻见录》中,现在就不重写了,径把旧稿抄录如下: 温立三,石城人,余老乡兼师兄也。尝言其祖父物故后,家中阁楼梯上深夜恒闻异响。其祖父生时患关节炎,走路关节发咯吱声,亦好攀爬阁楼,庋置杂物。而深夜楼梯间声正咯吱声也,酷似其祖父攀爬其上。每咯吱声起,楼梯亦晃荡不休,似有承重。其怪异如此。全家人因咸聚一室寝,聊以壮胆。又云,其祖母殁后,深夜厨房亦时闻炒菜声。烹饪一事,其祖母生时所深好者也。又云,彼大学毕业,发配至一乡间师范教书。校址故为坟山,曩学校有动土事,恒掘见尸骨。自宿舍后望,绿竹猗猗,青葱可爱,而锥形旧冢亦掩映其中,历历如在几下。余素胆小,乃插言:“嗟夫,子之胆大也,讵不畏鬼乎?”温君笑曰:“鬼孰不畏?正无法可想耳。或时夜梦惊醒,榻前靠椅咯咯作响,似有物坐其上,又不似危坐,乃跷脚架腿、偃仰其中之坐也。靠椅不胜苦痛,故作咯咯声。开灯视,又不见有物,惟见椅面略凹数寸,魂魄都为之惊散矣。然学校条件如此,敢望其为汝别置一精舍耶?”余乃默然不复言。 故事听得我惊心动魄,我本来还想多听一些,但不巧电来了,他觉得说鬼再无气氛,遂罢归。 我跟他熟识后,屡屡提到那天晚上的精神快旅,他却显得很茫然。我只好细细复述当时场景,他才哦了一声,轻描淡写地说:“是有这么回事。什么,你问我是不是真的?呵呵呵,好像是真的。”接着他从鼻孔里喷出一串笑声,压抑而得意。至今我都不知道,那些是不是他编的。如果是的话,他实在有蒲留仙或纪晓岚的才能。
我不是一直跟他这么熟的,在他有个官职的时候,身边围着很多人,没有办法跟我这么熟,我也素来不喜欢巴结官僚。有一个冬天,大约晚上九点多钟,在北师大西南楼的寒窑里,我正用一口大铁锅烧着洗脚水,凄凄惨惨戚戚,突然接到他的电话,邀请我去他单位工作,诱惑说“有钱有房”。我着实考虑了三五天,最后决定放弃。那时仍有点理想主义,辜负了他的盛情。他倒没有觉得我不识相,之后又屡屡邀请我去开会。他们的会场多在远郊的风景区,空气好吃得好玩得好,会后还往往发个三百五百的,对穷困的我,那不啻雪中送炭。但我生性腼腆,在会上不爱发言。多年后我问他:“老溫,你们单位肯定有人骂你,请了我这么一个人去混吃混喝。”他照旧从鼻子里喷出一串笑声,用饶有特色的声调回答:“是啊,你真有自知之明啊。我们社有个女的说,那个史杰鹏是什么人啊,开会一句话不说。这样的哑巴,你请来干什么?”
我恬不知耻地哈哈大笑:“其实我有时很想发言来着,但感觉他们讨论的问题很弱智——不过还是很感激你啊,利用职权变相地给我资助。”
他后来下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类似变相资助我这样的事做多了,让同事感到“苦秦久矣”,总之在“群众的呼声下”,很快被褫夺了官职。但我曾经听他一个同事说:“老溫这个家伙很较真,从不收礼。有些跟公事有关的花费,别人都签单,他却自己掏腰包,从不在单位报销。”我想这不是溢美之词,因为我经常冷不丁接到他的电话或者短信:“杰鹏,来我这,我请你吃饭。”或者是:“我待会开车去找你,中午请你吃饭。”我想这么爱自掏腰包请人吃饭的人,肯定是个正人君子。我这个正人君子的标准是否低了些,大家可以讨论,反正我是打定主意,怙恶不悛地坚持己见了。
温立三学习成绩优异,多才多艺,从小到大,他都是优等生,不像我,大学时还考过全班倒数第二名。他精力充沛,感情丰富,写作像蜜蜂一样勤劳。他的文章中有很多闪光的句子,或者是描绘精彩,或者是比喻巧妙,时常让我拍案叫绝,对着电脑大笑。但不可否认,也许是因为长期浸淫于语文课本的编撰工作,被那些陈词滥调所潜移默化,他的起句和结尾偶尔会显得略微四平八稳。我常常想,当他坐在电脑前写作的时候,思维可能还没有从本职工作中跳出来,敲出的第一个句子和语文课本毕肖,等到了第二段,他开始进入状态,还归本真,于是佳句迭出。这是我最喜欢读的部分,不过,到了最后一段,他偶尔又会曲终奏雅,重返语文课本。这是我对他的文章唯一感到遗憾的地方,当然,也许是我的个人口味,换别人来看,只怕会觉得字字珠玑,法度谨严。我不擅长溢美,也不喜欢隐恶,只是老实说出自己的感想而已。
突然又想到简文帝的话:“立身且须谨饬,文章且须放荡。”其实我觉得这是理想,自古以来,就没有立身和文章分得开的文学大师,大师总是立身也不循绳墨的。于是我想,老溫的立身还是过于谨饬了些罢。我们虽然在家国之外,也经常谈女人,但我总是感觉,他谈得很不投入,至少他的笑声不够淫荡。
就写到这里罢,但愿这像一本书的序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