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手中国古画的重要画商
下一个重要问题:谁才是美国最重要的中国绘画和其他东亚艺术的经营商?山中商社(Yamanaka & Co.),总部设立于日本(京都),早期相当重要,但在二战早期即被迫退出竞争,未及真正强大。卢芹斋(C. T. Loo)和他的继任者弗兰克·凯洛(Frank Caro)当然是重要的中国艺术品的经营商,但两人都不真谙熟于中国画——卢芹斋倚仗他人的意见,最出名的那位就是王季迁。在纽约有一家商号的C. F. Yao,将一大批中国画售与威廉·H. 摩尔夫人(Ada Small Moore /Mrs. William H. Moore),后来又出了让人钦佩的研究图录,她将她的收藏遗赠给了耶鲁大学美术馆,至今仍能在那里得见,但仅少数是真品。侯时塔(Walter Hochstadter)是美国很活跃的画商,对中国画的鉴赏独具慧眼,亦擅长陶瓷和其他杂项的鉴定,他为美国收藏家带来了不少重要艺术品,但几乎都是元以后明、清的绘画作品——就我所知,他只经手过几件署款为宋元画家的作品,而对于这些作品,他似乎也打了眼。我的老友程琦,长久以来主要居住于东京,在香港亦有居所,是一位收藏家兼画商,他为美国博物馆提供了不少明以前的中国画,尤其是克里夫兰美术馆。他主要出售自日本购得的画作,在日本,他时刻盯着市场,一旦时机成熟,便购入那些早期绘画。对于收购这些画作的博物馆而言,大部分是物有所值的。但他的眼力和判断力无论如何都不能和王季迁相提并论。程知道,杰出的宋元画作,特别是我称之为“宋元画”(“Sgenga”)的那种,在中国评价不高,未被珍视,有时却能在日本以惊人的低价购得。我本人也收入了不少,几乎全部以数百美元的价格购入——总之低于一千美元吧。
最后,向美国博物馆和收藏家引荐、出售最多宋元画作的,是鉴藏家兼画商王季迁,他更为人熟知的名称是C. C. Wang——于我亦师亦友。他尤擅鉴识元代文人画家的作品,特别是倪瓒——他曾统计过倪瓒的作品尚有多少存世,算计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他可以自己购入收藏抑或出售。若要说他在鉴定宋及宋以前的绘画曾犯下过什么错误的话(在我看来)——我会在下文中谈到其中之一,即此次展览的《溪岸图》——因中国传统鉴定以笔墨、用笔作为判断依据,而这在大部分元以及其之后的画作中能被辨别;宋以及更早的绘画,相较而言,并没有呈现个人的笔墨特征,因此对中国鉴藏家构成了一些问题。我持此说并不妨碍我从王季迁那里受益良多,同时亦因其高于本人的对晚期画作的鉴赏能力而怀有深深的敬意。他曾给我看他当时正考虑购买的宋代及更早的作品,与其说是他相信我对于这些作品的判断力,不如说,因为我可以相当准确地告诉他,美国的收藏家和研究人员对它们会作何反应。
除了他自己直接将中国画卖给博物馆和收藏家,王季迁还是别人的重要顾问,特别是卢芹斋和他的继任弗兰克·凯洛。侯时塔在与王季迁进行的一次交易失败后起诉了王,法庭上,他被迫承认,由于他自己的专长在于器物,他曾依赖于王在绘画方面的鉴定能力。这一官司的审讯记录留存了下来,是我们领域中着实有趣的一个文件。王和侯时塔,还有他们的律师们,试图给那个已陷入困惑中的法官作出解释,为何某张曾和刘贯道的《消夏图卷》(在此次展出之列)裱在同一个卷子上的作品,有可能同是此画家的杰作,但也可能不是。李雪曼,站在侯时塔一方,发表了关于怎样鉴定复制品和伪作的讲话,堪称一场值得赞叹的艺术史讲座。我曾在自己关于这个大问题的讲座中引用这一讲座内容,记录于我的视频讲座系列“溪山清远”。
美国的博物馆:大都会博物馆
五代佚名《乞巧图轴》。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自王季迁处购得。“这是一幅极精的真迹。”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此次四家借展早期中国绘画的博物馆之一,我把它留在了最后。之所以将它置于最后,是因为,虽然那些号称的早期中国画从二十世纪早期开始就进入了大都会——1913年,他们从福开森(John Calvin Ferguson)手中获得了其中的大部分,部分作为捐赠,部分作为收购,但其中极少为经得起检验的真正的早期画作——可能元初的大师钱选的手卷是唯一的例外。1947年,大都会在后来的亚洲艺术部研究员普爱伦的坚持下,重金购得大量白威廉(A. W. Bahr)的中国绘画收藏,大部分见于喜龙仁(Osvald Siren)1938年的著作:《白威廉氏珍藏中国古代绘画集》(Early Chinese Paintings From the A. W. Bahr Collection)。早期西方对于中国绘画的研究往往认为,中国画传统经历了其伟大的时期——两宋,至元代而衰,晚明时期而再衰,以至晚期的作品不值得任何严谨的收藏家和博物馆收入。普爱伦便是此成见的坚决拥护者,而其研究员身份终其一生从未被动摇。普爱伦断言,即使那些“宋画”并非真的宋代所画,它们仍比任何明清绘画更美。普爱伦始终坚持着这一荒谬的理论,即便此领域其他专家达成了更站得住的共识,1950年前后,史克曼和杜柏秋(Jean Pierre Dubosc)策展的展览和相关出版物对此观点的形成尤为重要。1953、1954年,当我以奖学金获得者的身份在大都会博物馆进行研究的时候,最后半年是在普爱伦的办公室里某张办公桌前度过的,但在精神上,我觉得自己更接近隔壁房间的研究员阿希文·利普。当时争议犹在发酵,普爱伦把整个展厅满布从白威廉的收藏中购得的“冒牌”宋画,还称其为“世界上最美的房间”,而同时,利普为大都会购入一些明清精品的尝试则以失败告终。我记得他借来了朱耷(八大山人)的精美册页,但不得不还给那个画商,因为普爱伦甚至拒绝考虑购入的可能性,声称其为(如果我的记忆可靠)“一个拙劣的玩笑”。
后来的研究员,尤其是我所尊敬的同事方闻先生,不得不通过其他途径来构建大都会的宋元绘画收藏,而方闻明智地选择了王季迁作为他所依赖的首要渠道。方闻实现了他的计划,两次购入了王季迁的藏品——1977年,方闻参加了我和其他成员组成的中国古代绘画代表团,经历为期一个月左右的中国之行,而此前不久,他完成了其中第一次的收购。当时我是代表团团长,同行的包括另外几位学者,他们批评了方闻从王季迁处批量收购的行为。故而,我们在中国时,气氛仍有几分紧张。在我看来——不论当时还是现在——若要我本人来对王的藏品进行挑选,多少会有不同的选择,但这一次收购整体而言还是明智的。1990年的那次收购总体上也相当不错,方闻的妻舅唐骝千从王季迁处购入,最终作为捐赠给了大都会。
1981年,大都会博物馆获得了来自于顾洛阜的私人收藏,部分捐赠,部分购入,其中国古代绘画收藏也因此举得以大规模地扩充。如上文提及的那样,顾洛阜(John M. Crawford Jr.)曾卖给堪萨斯城的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一幅宋画——乔仲常伟大的手卷《后赤壁图卷》,顾洛阜售画出于其与史克曼长久的友谊——两人常常相伴出游,自然清楚此为史克曼追慕已久,希望能为其博物馆入藏的一幅画。此次展览包含了这件作品。而顾洛阜其余的收藏都去了大都会,包括归于郭熙名下的一幅重要的立轴和宋代的一套册页(其中两幅在此次展览之列——其一为梁楷所作,另一件归于马远),这些作品极大地增强了大都会早期中国绘画收藏的实力。几乎大都会全部宋代以及宋之前的中国画都收入了方闻于1992年出版的精彩图录——《超越再现:八世纪至十四世纪中国书画》。
顾洛阜原本是手稿和版画的收藏家,并且是纽约格罗里埃俱乐部(Grolier Club)的显要成员(他的中国画收藏先是在那里展出的),因其本人对中国画一窍不通,他依赖于一位了不起的画商,今天,此人不应该地被遗忘了,他的名字是濑尾梅雄(Joseph Umeo Seo,日裔古董商,在纽约开店,1911-1998年),曾在日本和北京的山中商社工作,尤其长于书法鉴定。全部画作几乎都出自一个危险的来源——艺术家、画商、伪作制造者张大千。然而,最终,没有一幅张大千的伪作或仿作进入顾氏的收藏(据我所知),这都归功于濑尾梅雄的好眼力。但因某些我不能理解的原因,濑尾梅雄却被人忽略了。1985年,在大都会为庆贺顾洛阜绘画收藏而举办的研讨会上,他的名字甚至没有被提及,他本人更是没有受到邀请。报复心强是顾洛阜的诸多弱点之一,由于之前便有二人关系不和之类的传闻,故而濑尾梅雄的缺席很有可能是顾指使组织者所为。传闻顾洛阜把藏画卖给大都会博物馆并非出于本意,而是迫于无奈,是因为当时他在一场大规模的信用诈骗中成为牺牲者,损失了一大笔钱。此事如若属实,也属于典型的顾洛阜之作风——他是一个强势父亲的软弱儿子(包括体质和心智),父亲通过石油开采设备开发积累下家族的财富,儿子则肆意挥霍殆尽。
邱慧蕾译 汪悦进校 (因篇幅所限,本文发表有删节,原文有注释。全文收录于北大出版社将出版的《翰墨荟萃——细读美国藏中国五代宋元书画珍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