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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就是水的形状
来自: icancu (暮紫人归悦)
关于张新颖老师,复旦中文系流传着以下的段子。有一次上着课,他竟神思远游般发起呆来,站在讲台上,半晌没言语,台下学生正面面相觑,只听张师忽地一声:“我悟了”,回转神来继续上课。(如是我闻,如有不同版本请修正)我只亲眼见过他上课前盯着窗外看了很久,上课铃响过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本科时听过张老师两门课,《沈从文精读》、中国新诗导读。他上课喜欢读原文,像这本书里大段的引用文字一样,一段一段地,不厌其烦地,一字一句地读书。他的普通话并不太好,但是我觉得他读书的感觉很特别,从他嘴里出来的文字,都像是成了某种“张新颖气息”包裹起来的文字,朴实、深情、静穆、深远。总之就是我从心里认可的“读书”的感觉。听他读沈从文,让我彻底喜欢上这位作家,最喜欢他读《从文家书》,尤其是读张兆和的小名,“三三”。这莫名的迷恋还导致我后来做了一件蠢事。最后一课是答疑课,老师让大家提问题,我颤颤地举起手来,“老师,我想再听您念一遍《从文家书》的一段,或者,只念一下、念一遍,‘三三’……” 这是我大概在学校做过最蠢的事情了,不过不后悔,而到现在都不大想得通的是,老师居然也真的念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在他课上发言,关于《七色魇》,第一个跳上讲台的我心慌得话都说不连贯,他鼓励的目光,让我觉得自己的发言都美好起来,渐入佳境。——他就是有这样的本领,能够透过一些道不明的东西,传递给你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最后我说:在我看来,云南的天很高,云朵笨重,有立体感。因为云朵厚重而多变,故而显得真实;而更进一步衬托出了蓝天的飘渺与庄严。这八篇代表了作者昆明时期的散文,我想是与云南的天空不无关系的,那是一种很少人不为其所慑服的神秘力量。何况看云的,敏感如彼的年月里,敏感如此的沈从文。话音落下,我看到他带头鼓掌,应许我可以不用交期末作业就拿A。不过后来我还是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年纪青青的翠翠》,写的都是一些自己都不确定看得清的事,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在他那里,总有合适的地方可以安顿。
我一直觉得他的表述总是“不大清楚”,和大多数老师总是试图给出尽可能准确的表述不同,他常从各个侧面,用请多譬喻,反复言说一件事,然后沉默片刻,稍事歉意地一笑:“我也说不清”。可我却一直相信,他的言说方式能够“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起码是最接近可能的一种,就像冯至的诗所写的那样。本书后附的演讲记录中有一段话教我更能理解他:“不要急着去提升、概括、总结、结晶,因为提升、概括、总结、结晶的那个东西就是一个形状,中间我们可能需要这个形状,但是到最后还是要把这个形状打碎的。”书中他还提到他的儿子,也是他课上常讲起的段子:
“我喜欢听小孩子说话,我儿子四岁的时候有一天问我,爸爸,水是什么形状的?我一愣,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然后他自己说,如果用一个长形的东西去装水,水就是长形的;如果用圆形的东西去装水,水就是圆形的。虽然他用的长形圆形这些概念不准确,可这不就是冯至的诗嘛。后面他接着又说,那水是什么形状呢?——水在水里的形状就是水的形状。”
读沈从文是大二时候的事,大四直研要选导师,我在魏晋和沈从文之间徘徊,去问他,他说,还是读古代文学好,说完写了推荐信给我现在的导师。原谅我竟把一篇书评写成这副模样。作为一个学生,即使毕业也永远在的学生,他说好,我就信。水就是水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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