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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看到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孩
——创作手记
作者:王翔
文章来源: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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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写这本小说?
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了从前的许多日子。回忆是一扇门,推开来,里面悠远深长,有着隐隐的光。
真是久违了。
就从最开始说起。
很小的时候我就很出名。我才三四岁,就弄得整条街都知道,王医生家里有个特别调皮的小孩。我那时最佩服的人是孙悟空和霍元甲。我有一种特别的想象力,能把世界想象成我想要的样子。这个世上有很多怪物、妖怪和侠客。我也在其中游戏。我每天看电视,谁今天在电视上最威风,武功最高,那么今天我就是那个人。晚上吃饭的时候,外婆站在门口唤我:“陈真。霍元甲。穆桂英…”她一直要叫到当天我自以为最历害的那个人,我才会从不知哪个角落里脏兮兮地钻出来。否则一概不理。外婆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她只好每天变着花样唤我。
我那时标准的装扮是捆一根围巾在腰间,我认为这是盔甲,手里拿着一根木棍,这是如意金箍棒。我身处的这片小小的居民区就是我的花果山。我闯下的祸事有多少,自己也记不清了。打翻了别人家的牛奶,打碎了自己家的玻璃,把父亲的新裤子剪个洞,整哭了隔壁家的小孩……
母亲后来提起过很多次,当时有老人断言,这个小孩子,将来要么很好,要么很坏。
看上来没有变好的倾向。
到了该上幼儿园的时候了。我也去吧。辗转了三个幼儿园,没有一所肯收我。这么算起来,我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在体制里待不下去了。老师的理由很简单,这个小孩子进来,我们整个幼儿园就乱了。于是我跳级,进入了学前班。母亲说这样好。学前班的小孩比他大一岁,高一些,他不一定敢跟那些孩子打架。
家里有这么个小魔王。大人焦头烂额。小魔王还有可爱之处,长大了怎么办?
大概是从被幼儿园开除了那时起,母亲开始每天晚上给我讲故事。
那是我幼年时最美好的时候。我现在还记得,我站着,母亲坐着。她翻开书,一页一页给我讲里面的故事。每一页都有变化无穷的故事。我有点被迷住了。
母亲后来说,她当时只是想,怎么把我留在家里,安静一会儿,不想让我到外面去调皮、惹事。让我对书上瘾大概是个办法。
这些年常有人问我,你是怎么喜欢文学的?
我想来想去,也不知说什么好。
现在静静地想起来:我看见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他站在一个年轻妈妈的身边。他们面前有着一本打开来的小人书,和不知道方向的未来。
母亲说,我只是不想看你变坏。
然而这就是我的开始。
终于念小学了。又大了一岁了。你要好好听话,好好念书,好好写作业。不要惹事,不要和同学打架。听见了没?
听见了听见了。妈妈爸爸再见。
然而我很快就原形毕露,成了最让老师头疼的学生。
我好动得要命。二年级在书店里买了本猴拳,天天对着图比划,并对周围的小孩说这是我从地下挖出来的武功秘籍,你们看,都这么旧了。小孩子半信半疑,但都觉得我的武功很好。
每次开家长会,母亲一出现,她身边就会围着一圈家长和小孩。赔眼镜,赔我的白裙子,赔雨伞。母亲一一赔礼道歉。我被无数次的留下,罚站,写检讨,等等。
我终于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做了一推测试。我那时第一次听说世上有一种病叫“多动症”。父母想知道我是不是有这毛病。
我还记得那个院长家里有九只猫。
最后的结论是,这个小孩很聪明。
在我这迷迷糊糊又热热闹闹的童年里,有一件事一直细水长流:母亲每个周末都会带我去逛书店。
而我喜欢看什么书呢?各种故事,童话,外星人,恐龙,圣斗士,七龙珠。
我不记得我看过什么正经书。
每个周末,母亲带着我,穿过大街小巷,在各个书摊前停留。家人劝,老师劝。这个小孩已经这么调皮了,成绩也不好,还看这么多闲书干什么?不如去上补习班。
母亲很坚持。
她的坚持渐渐有了回报。从三年级开始,我就无师自通地写出一大堆童话。写作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我坐下来,拿起笔,就可以进入一个幻想的世界。那里的人可以飞翔,年轻的英雄到处历险,猪八戒随时都会出现。我甚至在早上上学前也要写上几笔。
老师很快意识到,这个“问题小孩”,是一个会写故事的小孩。她奖给我很多笔记本。那些笔记本很快又被我密密麻麻地写上了字。
我的童话发表在报纸上,电台上。我还记得我趴在床边,第一次从电台,听到一个女声读我的《小老虎历险记》时那种陌生又微妙的心情。五年级的上学期,两个出版商到我家来,说想做一本以圣斗士为题材的漫画,需要一个一万字的故事。
我很快就交了稿。
那一年的六一儿童节。我在书摊上看到了那套漫画,也看到了我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了一本书上。
然而我没有被激起任何关于写作的梦想。我有一个美妙的幻想世界,在那里我自由自在。写作是我进入那个世界的一种方式。
我对未来一无所知。
我的童年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是我在异乡流下第一行泪的时候。
六年级,我们家从四川搬到了广东。
那时候我知道了什么叫做乡愁。
同时我也学会了一种方式,让自己从乡愁中游离出来。
这种方式就是诗歌。
几乎是一夜之间,我就长大了。
我开始努力学习,考进了东莞最好的中学。
并且每一年都成为了三好学生。
我在初二时读到了顾城,当我读到这样的句子“我是幻想妈妈的孩子,我任性”的时候,我不禁看到了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孩,他无所畏惧地、自由自在地哈哈大笑。他也笑嘻嘻地看着我。
其间的故事,先不说了。
快进一下。
到了高一。
那一年我读了很多书,想了很多事情。我看到百万大军浩浩荡荡地涌向高考。我看到青春被编成试卷,填满答案。我看到才华和时光像水一样地流逝。我看到少年们整整齐齐地走向被安排好的未来。
我不禁问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2000年一月,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诗文集《飞翔的梦》。这些诗文是我少年时的梦与坚持,伤感和思索。几乎一夜之间,全城都知道了我的名字。然后我还来不及品尝发表的快乐,就陷入了困兽般的挣扎中。青春是这样美好,生命是这样短暂,要读的书是那么多,要走的路是那么远,我却被困在这无休无止的试卷里。
我在这两难中煎熬。
高二的一天夜里,我回到家,躺在床上,感到精疲力竭。
母亲问我:“你是不是在学校里很难过?”
我说是啊。
她又说:“那不如你不要读了。”
我说那好啊。
就这样,第二天我去学校,把课本扔进了垃圾桶。
我退学了。
没有告别,没有问候,没有牵挂。我推着单车,走出在这缠绵了四年半的学校,也没有留恋,前面是无尽的夜色。我慢慢地骑车回家。
这是一条自己的路。
母亲为什么会让我退学?我们没有坐下来长谈,我们的对话没有超过两分钟。然而这里面有一种无言的承担和理解。母亲知道我的艰难。她在应试体制把我的灵气和才华毁掉之前,让我离开了那里。
父亲那时候去了非洲。援外两年。等他回来的时候,家里的局面比起他出国前已经大变。
这条路上没有同伴。
这本小说里的场景,是真实的。小刀们栖身的那条街,正是我在北京的落脚处。那是在北大附近的一片平房。
为什么去北大?是因为它名气大吗?因为它是所谓最好的大学吗?因为考上它,就能改头换面,变成一个成功者吗?
都不是。在我那时的眼里,一时的盛名和光环都算不了什么,一时的叛逆和骄狂更算不了什么。我读现代诗,读鲁迅,读现代文学,读俄罗斯文学,读西方文学。阅读撑起了我的一个内在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梦与爱,沉思与眺望,还没有怯弱和世故,也没有致富速成和炒作秘诀。我想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纯粹和天真。可是哪里能承载我的向往呢?如果北大有人文的血脉,有理想主义的余韵,那么我就去看看。
小刀们的生活,读者可以自见。在一个诗歌被践踏的时代写诗,在一个权势就是王道的时代做梦。各路人马都在这名利场你争我抢,而他们在城市的缝隙间漂泊。这其中的喜怒哀乐,都是难以言喻的。所以我写下了大量的景物。北京的雪、街道、小酒馆、成都的孔明灯、远处的大海……这些日常的景物里都有着深深的寄托和诗意。在无法言说的时候,他们依然在行走和眺望。
北大的变化,在世纪之交令人触目惊心,而这变换之大、之深、之妙,又竟至于令人麻木,甚至为之歌颂。这都是语言所不能承载的沉痛。在北大拆掉三角地,换上一块电子屏幕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那里。我和那里早无关系。我只在小说里写下了这一段话:“空空的三角地前,新装了一块电子屏幕。燕大里秩序井然,风平浪静。薛真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冷。满地野草仿佛是从历史深处长出来的。他抬起头,绵延无尽的长天深处有着隐隐的雷声。这场雨随时都会下下来。”这也算是我送给北大的话。
小说里的这几个人物,都是我的分身。
写下它的时候我已经到了成都。我在一种四面楚歌的心情里整理回忆。
好梦已经做完。世态炎凉尝之不尽。青春正一点点烧完。我的路还在绵延。
竹内好说自己写《鲁迅》,用的是写遗书的心情。
《夜雪》于我,也有同样的寄托。而我想要纪念并埋葬的,是昨天的伤痛。伤痛若有躯壳,也可化作养分;伤痛若有生命,更可成为种子,从中开出新鲜的花朵。
成都不是我的终点,我还在路上,但好在也有安静悠闲的时候。我一字一句地写下小刀们的故事,写下我和他们的漂泊。
漂泊。
这是我的生活。而在这本书快完成的时候,我也有了一点小小的野心,试图用这本小说,来概括改革开放后这几代年轻寻梦者的精神状态。
为什么漂泊呢?为什么不停下来?
文革后期,中国社会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信仰的真空。有中国特色的市场经济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发展。年轻人总有几分天真,总有一点理想。理想也许在前方吧。梦怎么才能实现呢。他们的身体和心灵一起颠沛流离。中国社会在信仰黯淡、矛盾激烈的阵痛中转型。我仿佛看见了许多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日渐苍老,他们的理想从来没有发过光。他们隐藏在人群里,面容模糊。他们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吗?他们还记不记得曾经的追求?
我终于写下了他们。
我终于写下了他们,也写下了自己,在中年到来之前。写完这本小说的时候我正好28岁。我庆幸自己在青春的尾巴上,完成了我的青春纪念。
为什么漂泊呢?我想若去问小刀们,他们大概也会说不知道。而我的回答是,漂泊是为了寻找信仰,为了找到一个方式,来穿透人世的苦难和生死。小刀们没有找到,所以没有停下来。在这无依无靠的漂泊中,他们没有堕落,也没有麻木。在中秋夜,小刀看到了这样的天灯,“灯火各自升起,在夜空的深处一点点靠拢,成为灯群。小刀看不见星星,而这些人间的灯火,仿佛正要去成为星群。哪一盏灯里,有孩子的心愿?哪一盏灯里,有干净的神灵?灯火离开了这里,人们停在原地。渐渐地整个天幕都布满了灯群。在某些恍惚的瞬间,小刀感到眼前仿佛有一座灯的城市正在上升。”这“灯的城市”,不仅在他的眼前,也同样在他的心里上升。
“在路上”,尽管落魄流离,却没有耗尽青春的热血和诗意。这是我的青春手记。我希望这也是我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这几代漂泊着的年轻人,写下的一份精神传记。
而有一种年轻人,是要除外的,就是那种自认为看透了一切,也早早地就开始调侃嘲笑,并利用一切的年轻人。
自高中起,我就走了一条与大多数人不同的路。出书,自考,退学,漂泊,在中国的东南西北都转了一圈,又考上博,来过几年书斋生涯。
我听过人说,你走了一条奇怪的路。
而在我看来,千千万万人,走上同一条路,不是一件更奇怪的事吗?
鲁迅说,肩住黑暗的闸门,放孩子们到光明的地方去。
我在高中的时候读到这句话,也正是在高中,我没有等到那个来肩住黑暗的闸门的人。我等不及了,就自己跑了出来,自己去寻找光明。
我以梦为马,以诗为刀,初上路时,以为海阔天空。而这十来年,坎坷,冷暖,炎凉,挫败,还有体制内外的种种恶棍,我都曾领教过,自然,也将继续领教下去。这一切的经历都让我更加平静。钱老师把这本小说称之为“沉静的文学”,我谢谢他的理解。
在我初上路时,诗歌就已被人践踏,理想就已饱受轻蔑,然而我不服。我不相信随波逐流;我不相信暗无天日;我不相信行尸走肉;我不相信小人得势,虽然这一切都在发生。虽然这一切都在发生,但是来日方长。
好了,终于到了说谢谢的时候:
感谢父母。
感谢老钱。
感谢Tracy。
《夜雪》完稿两年了,我没有想过要写这样一篇后记,直到看到老钱写给我的序。这是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夜雪》里面有一些快乐的东西,也有一些伤感的东西。我想起了我在北京的日子,一时竟不知从何下笔。过去的伤感,都应该变作快乐的源泉吧。我回望这来时的路,看到了在北京流浪的我,看到了在高中挣扎的我,看到了在初中苦读的我,看到了在小学弄哭小女孩的我,看到了那个拿着如意金箍棒,要去大闹天宫的我。
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我又看到了他。他还在我的身体里面。他还在和我说话,而我已经常常听不见他的声音了。我听不见的时候他就笑嘻嘻地看着我。他好像随时都会像鸭子呱呱大叫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出自王翔《夜雪》后记,漓江出版社,20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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