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向教材觅“儿童” ——由三篇选文说开去
冷玉斌
冉云飞先生曾用“无趣是怎样炼成的”形容语文教材,其用语大胆而用心良苦,“今天我送进学校一个纯朴的儿童,明天你将还我一个怎样的青年”,作为教材,任何一篇文章的遴选均需推敲斟酌,不可不慎之又慎。近几年随着课改深入,根据课程标准教材编写目标及要求,各版本教材都力求体现新课程的精神,更新学习内容,变革学习方式,较以往有明显进步。
值得注意的是,小学语文教材,作为一种“法定文化”,承载一个国家的教育观,其中到底有没有“儿童”是非常重要的。目前,尚有某些教材选文背后包藏极为明显的成人意志,仍将儿童当作可任意塑造的物,或将儿童赶上社会迷途而不知返,甚或童心不再漠视儿童,这些不能不引起语文教师的重视。
一、“被迷惑”的蒲公英
蒲公英的花瓣落了,花托上长出了洁白的绒球。一阵阵风吹过,那可爱的绒球就变成了几十个小降落伞,在蓝天白云下随风飘荡。 太阳公公看见了,亲切地嘱咐他们:“孩子们记住,别落在表面上金光闪闪的地方,那是沙漠。也不要被银花朵朵所迷惑,那是湖泊。只有黑黝黝的泥土,才是你们生根长叶的地方。” 小降落伞大声答道:“放心吧,太阳公公!我们一定到泥土中去生长!”可是,有两颗种子却不这样想。一颗种子望了望下面的大地说:“这黑黑的泥巴有什么意思!瞧,那金光闪闪的地方一定有数不尽的宝贝。到哪儿去,我准会变成百万富翁。”于是他就向沙漠飞去。另一颗种子落在湖泊里,他得意地说:“这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定能给我带来欢乐!” 第二年的春天,落在沙漠里的蒲公英种子早已干死;落在湖泊里的种子早已淹死;只有落在泥土里的种子茁壮成长起来,他们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竞相开放,把大地装点得更加美丽。
《蒲公英》,讲读课文。教参上的说法为“本文是一则童话故事,全文采用拟人的手法,写蒲公英的种子对太阳公公的嘱咐有不同的想法和做法,结果他们的命运也各不同。从而告诫人们做事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要实事求是,不要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读完课文,首先想起史韦泽自述中的话:我们成年人传授给年轻一代的生活知识,不应该是“现实将除掉你们的理想”,而应该是“坚持你的理想,生活不能够夺取你们的理想”。两颗未按既定路线行进的小种子,是不是也算在坚持着自己的理想?如此说来,这个小小的故事,同样藏着理想与现实的交战。
课文文字浅显有趣,太阳公公和小种子们的形象鲜明,个性独特,太阳公公是“有人生经验的老前辈”,他所立足的现实是“黑黝黝的泥土”,小种子们面临选择时各人答话极为生动,“放心吧!……我们一定到泥土中去生长!”“这黑黑的泥巴有什么意思!……我准会变成百万富翁。”“这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定能给带来欢乐!”后两句肯定是很多人常有的想法,得陇望蜀,谁不想有钱有快乐?可惜命运大不同,“不切实际去追求金钱和快乐的种子死了”,“落在泥土里的种子茁壮成长起来”,现实最终大获全胜,追求理想的付出惨重代价,上演了一幕悲剧,可事实上,这不是小种子的问题,而是因为作者的设定——
本篇中,作者很巧妙地将小种子的选择置于非此(生)即彼(死)的境地,于是,追求方向就成了命运的唯一主宰,这截然不同的命运凸现了理想与现实的不可调和,也使得“放弃理想”顺理成章,因为追求理想就是死路一条。然而,相对于现实,有重要一环被作者忽略了,那就是“引导”,按照教材分析,矛头指向了“不切实际去追求金钱和快乐”——准确说,这样的想法不能说毫无道理,尤其是年轻人,比起有人生经验的老前辈化身的太阳公公,他们本就没有人生经验,金钱与快乐对他们肯定有着相当的吸引,那么,是不是只嘱咐一声就完了,嘱咐一声后要不要扶一把,送一程?我们是不是应该更多些教育与引导,教育本是慢的艺术,在他们真被“金光闪闪”与“银花朵朵”所迷惑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更应该及时出现,而不是在这个最重要的岔路口失去身影?难道,非得等到后生小辈碰了一鼻子灰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得出种种血的教训?在课文中,读到最后,我们的小朋友一个个慷慨激昂得了人生真谛,可怎么看都有种事后诸葛亮的疏离,这种疏离,恰恰就是因为对理想的冷漠,是对现实的一种适应。本来,在追求方向确定后,重要的并非是“不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而是我们要指导孩子们如何识别与分辨这些表面现象,换句话说,理想绝对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东西,关键是如何使理想确实成为“理想”,可以脚踏实地追求——使孩子拥有成熟而正确的理想,仍是史韦泽所说,“我们应该达到的成熟,是不断地磨砺自己,使自己变得日益质朴、日益真诚、日益纯洁、日益平和、日益温柔、日益善良和日益富于同情感,这是我们走向成熟的惟一道路。”“磨砺自己”——掉进“金光闪闪”与“银花朵朵”的地方未必不是一种磨砺,只不过,作者因说教的要求而特意安排的两难境地使得磨砺的结果是丢了性命。
几十年前鲁迅先生对儿童教育有评说:“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属‘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又说:“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下去,对一切事情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从孩子的照相说起》)简而言之,这个世界是由大人设计好的,处处留有成人的印迹,是由“成人打造得日趋精致的世界,对年轻一代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学习,同一条路,先辈走,你也走,代代相传,口口相印,沿着长辈走过的脚印认真地走好自己的生命之旅,这叫‘上路子’。”(刘云杉语)而理想,当然是不必要的,也就无足轻重了…… 行文至此,想到一条新闻:英国11岁女孩凯尔赛·诺兰为了完成学校一篇题为《飞行和太空》的文章,大胆地给英国皇家海军总司令乔纳森·班德写了一封信,总司令不仅给她亲笔回了信,还下令让一架满载各种先进武器、价值1400万英镑的海军直升机前往诺兰的学校,当飞机降落在学校操场上,全校师生惊得目瞪口呆。两位飞行员向学生讲解了飞机的各种性能,还邀请诺兰登上飞机,体验飞行的感觉。
我们可以为诺兰感到幸运,但必须看到,这份幸运背后正是总司令对孩子梦想的呵护与鼓励,尽可能达能她的梦想,让她对未来充满了好奇和勇气——诺兰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一名女飞行员,驾驶着自己的飞机翱翔在无垠的蓝天。“梦是唯一的真实”,(费里尼语)关于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当教材有所涉及时,其评判尺度当严谨而温和,切不可生硬到在极端情况下剖析甚至以生死警戒,教育应该给孩子追求幸福的勇气,而不是在指责中使他过早适应这个社会,上不上路子,在未来的世界里,大概还应由孩子自己说了算。
二、“我要成名”的玄奘 传说玄奘刚剃发的时候,在法门寺修行。法门寺是个香火鼎盛的名寺,每天晨钟暮鼓,香客如流。玄奘想静思养神,潜心修身,但法门寺应酬太繁,又感到自己虽青灯黄卷苦苦习经多年,谈经论道却远不如寺里的许多僧人。
有人劝玄奘说:“法门寺是个名满天下的名寺,水深龙多,集纳了天下的许多名僧,你若想在僧侣中出人头地,不如到一些偏僻小寺中阅经读卷,这样,你的才华便会很快显露出来。”
玄奘想了很久,觉得这话很对,便决意辞别师父,离开这喧喧嚷嚷高僧济济的法门寺,寻一个偏僻冷落的深山小寺去。于是,玄奘打点了经卷、包裹,去向方丈辞行。
方丈明白玄奘的意图后,问玄奘:“烛火和太阳哪个更亮些?”玄奘说当然是太阳了。方丈说:“你愿意做烛火还是愿意做太阳呢?”
玄奘认真思忖了好久,郑重地回答说:“我愿做太阳!”于是方丈微微一笑,说:“我们到寺后的林子去走走吧。”
法门寺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松林。方丈先将玄奘带到不远处的一个山头上。这座山上树木稀疏,只有一些灌木和三两棵松树。方丈指着其中最高大的一棵,说:“这棵树是这里最大最高的,可它能做什么呢?”玄奘围着树看了看,这棵树乱枝纵横,树干又短又扭曲,就说:“它只能做煮菜的薪柴。”
方丈又带玄奘到那片郁郁葱葱的林子中去,林子遮天蔽日,棵棵松树秀颀、挺拔。方丈问玄奘:“为什么这里的松树每一棵都这么修长、挺直呢?”
玄奘说:“是因为争着承接天上的阳光吧。”方丈郑重地说:“这些树就像芸芸众生啊。它们长在一起,就是一个群体,为了一缕阳光,为了一滴雨露,它们都奋力向上生长,于是它们棵棵可能成为栋梁。而那远离群体零零星星的三两棵松树,在灌木中鹤立鸡群,不愁没有阳光,没有树和它们竞争,所以,它们就成了薪柴啊。”
玄奘听了,惭愧地说:“法门寺就是这一片莽莽苍苍的大林子,而山野小寺就是那棵远离树林的树了,方丈,我是不会离开法门寺的!”
在法门寺这片森林里,玄奘潜心苦修,终于成为一代名僧。
是的,一个想要成才的人是不能远离社会这个群体的,就象一棵棵大树,不能远离森林。 钱文忠先生《百家讲坛》开讲“玄奘西游”,收视甚佳,从他的讲解中人们重又看到湮没于历史长河的一代高僧玄奘,但上则名为《生命的林子》的课文,“玄奘”于其中怕只是个符号,因为我们从中看不到高僧一丁点的淡定、从容与执着,一个僧人汲汲于出头露脸已相当讽刺,当然,你可以说玄奘彼时正年轻,不过据史书记载,玄奘出家根本不在法门寺,所以,这个故事,如果要从真实性去考证,那只能是七宝楼台,一拆即散。 《新周刊》杂志做过一期有关“成功”的专题,指出现代社会有三粒毒药:消费主义、性自由和成功学。所谓成功学,就是指坊间屡见不鲜越做越滥的励志鸡汤小品图书;职场秘笈心得讲座,人生指南向导研讨……本篇算一则励志小品,可以给它挑几个关键词:
出人头地、才华显露、水深龙多、成为栋梁、鹤立鸡群……
这些无一例外都指向竞争,指向“成功”,在成功的糖衣下,包藏一颗不安的心。
以“成功”作为我们的教育观,此种教育观下的儿童观也就可想而知了。课文里的“成功”归根结底就是成名,“成为一代名僧”,或许,这种名利感给成年人无可厚非,但如此堂而皇之入选小语教材,做儿童的“导师”,则太过虚伪,难道是想通过本文培养一大批“成功人士”?儿童,本应在这金色年华尽情享受纯粹的童年的快乐,却不料已经背上“成功”这个重重的包袱——如法国学者雅卡尔所说,“战士的经历”开始了,放在中国孩子身上,即“应试”的开始。朱大可先生认为目前我国“应试教育引发深度危机”,冗长的考试链,已经从幼儿园一直到博士这长达25年的生命线上,同时,在这条考试链周围还夹杂着各种各样如儿童乐器考级、外语考级、计算机考级、以及各种成人职业考试、行业证书考试等等,成功的焦虑,来自考试的焦虑;而考试的焦虑,又引发了对成功的焦虑,最终引发一场“教育的迷狂”,几个月来一位母亲的言论流传甚广:
如果我还他一个童年,那我就欠他一个成年!
多么实际的计算与取舍,“教育即生长”实在不堪一击。在上句话中,“成年”已经被这位母亲认定为某种成功,而大家都忘了,一个牺牲了童年的孩子,就算在成年取得再大的成功,他的生命也已不是完整的呀,也许,他所取得的“成功”终也是要打折的。
换个角度,文章也许强调了“竞争”,现代社会,竞争确实是残酷的,但我们应该教育所有孩子“不仅是学会竞争,更要学会关心。教育的目的应该是鼓励有能力、关心他人、懂得爱人、也值得别人爱的人的健康成长。”(《学会关心——教育的另一种模式》)
回头来看课文,事实上这篇课文重重矛盾中并不能自圆其说。课题叫《生命的林子》,我们随方丈来到第一处林子,这个林子里有没有生命?有的,灌木也好,松树也罢,也是自在而活,但因为只能做“薪柴”便被忽略不计了,很没有道理,此其一;其二,这里隐含了一个价值判断,人成为薪柴是无用的,“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
待来到第二处林子,这一段描述的文字与前一节便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从“竞争”的角度,这三节是设喻说理。两种状况映射出两种选择,往树堆里去,结果健康结实;偏安一隅,反而朽木杂枝,问题是,可不可以由这两种现象得出文章结论呢?
其实这个比喻是误用了,作者想借“共生效应”说事,不料说的还是竞争。在自然界,一株植物单独生长时,往往长势不旺,没有生机,甚至枯萎衰败,而当众多植物一起生长时,却能郁郁葱葱,挺拔茂盛,人们把植物中这种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现象称之为“共生效应”。不过这个共生效应实在不是方丈领玄奘看到的群体间的竞争,其实是植物间某种“合作”,谁与谁共生都是有谱的。诚然,此亦钻真实性牛角尖。不过,方丈之言,纯就“竞争”而言,有竞争的有生命,无竞争的无活力,有生命的蓬勃,无活力的枯败,仅此而已。问题是,人非草木,植物之生成是否可以直接与人之成才挂钩,这实在值得探究,也就是这个设喻的逻辑可否成立,由其因得其果,借事喻理的文章,“理”是否让读者信服,关键在于“事”是否真实可信。此处的引导很容易滑向一个“环境决定论”,照着课文思路,玄奘打消了念头,就是因为他认定了在山野小寺里成不了大才——岂非矫枉过正了?黄山迎客松,远离森林,孤峙山外,它的名声大概比天下所有松树要响要亮吧?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个特例,但我就只是打个比方。文中“它们都奋力向上生长”不可小觑,有竞争是一方面,个人的主观行为是另一方面,每棵树都迎着竞争冲了上去,在奋斗在拼搏,所以也可能成为栋梁,也不能有“竞争决定论”,有竞争处必有成长——自家不努力,竞争之下焉能胜出,只有出局。
出局的压力又是成功的压力,难怪孩子们读到“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会生出无限的遐想与无穷的困惑,真的,这样的生活于他们已是遥不可及的梦幻。
另有一点,本文中的“成功观”还是很狭隘的,方丈将薪柴与栋梁对立起来,至少在他心目中薪柴是无用的东西,是这样吗?还记得那句歌词,“别忘了寂寞的山谷里野百合也有春天”,谁敢说薪柴就没有它的大自在大快乐?请看庄子《逍遥游》:
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人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很遗憾,这样的大境界全篇文章未沾丝毫,尤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只见成功,不见儿童,编者选编教材时仍然如此,这样的成功学毒药收进教材,真不知道是打算作为兴奋剂驱赶孩子,还是麻醉剂麻醉孩子——反正儿童是不重要,或者兴奋剂,或者麻醉剂,随他们来了。史韦泽说“如果人都变成他们14岁时的样子,那么世界的面貌就会完全不同。”但是,在14岁的时候,更多时候却在把所有的世故与老成都教给他,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成年,他的14岁就几乎不存在了,连想象都没了,活着倒真是没什么恰当的理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