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有深度,文学才有力度 江 岳
当下文学创作最大的挑战是,有了生活积累的厚度,却缺乏思想观念的穿透力,往往停留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阶段。 有的作者不缺生活积累,他们常年固守在生活的黄土中,像农民一样苦作耕耘,其中不乏高产的能工巧匠,却难得有更高水平线上的突破。不少作品中,有生活,却无新意;忠实于写实,却呆板没有灵气;会讲故事,却不会提炼意义;即使能够读下去,却很难再回味;看到的生活是一团麻,给读者的还是一团麻。对他们来说,有了生活积累却不一定会有好作品。缺乏足够的思想储备,即使是专业作家“身入”到生活中,由于未能“心入”,同样会陷入惯性写作或复制生活的困境,难有大的突破。 当下文坛思想的贫乏乃至边缘化,已成为不断滋长的倾向。文学对思想的疏远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对过去的文学政治化、公式化、概念化的警觉。政治过多地干涉文学固然有问题,但过度“去政治化”以致疏离思想性,就又酿恶果了。现在重建文学对思想的信仰应是更高层次上的文学突破的要求,在新的思想高地上去重新拥抱生活将是文学之旅的“下一站”和“又一村”。 其实,文学的思想性不同于哲学、历史学、社会学的思想性。文学的思想性是与作家的生命情感体验、艺术直觉以及作品的艺术形象融化为一体的。肯定一部作品的思想价值的同时也意味着对其艺术价值的肯定。作家的思想秘密就隐藏在“怎么写”、“写什么”的艺术话语中。愈是伟大的作家、伟大的作品,其思想性与艺术性的融合度愈高,而且,在这种融合中,其思想性的生命力往往占据更突出的地位。现代作家中仅就审美感觉的细腻、文笔的优美、生活积累的厚实、学问的专精等而言与鲁迅相当甚至超过者不乏其人,但却无法与鲁迅媲美,其原因就在于鲁迅作品思想的深刻性无人比肩。 在一些人眼中,这个时代一切服从并依赖经济,对思想的需要已不那么迫切了。的确,在一个社会冲突缓和、相对稳定发展时期,文学会丧失它在攫取社会题材方面的新奇感和震撼力,因而易于“弃思”而趋向技术性、娱乐性。社会生活的安宁、温馨、闲适也促使人们转向注重文学的娱乐功能。作为对曾经过于严肃、单一社会使命沉重的文学的反拨,这也无可厚非。但文学的沙龙化、影视化、网络化、小品化、浅俗化也带来了“过度娱乐”和“玩技巧”的问题。当文学被脑筋急转弯式的搞笑包围、不动脑子的艺术泛滥时,会损害一个民族智力的健康。读者对文学面临“弃读”和“读傻”两种无奈选择。而“愚民”正是封建遗毒滋生、专制横行的温床。一个民族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和习惯是危险的,那最终会危及整个社会的发展。 文学给思想留下了纵横驰骋的空间,有很多问题值得深长思之,譬如:如何在“解构”的狂欢中多一些积极的 “建构”;在人性负面展示中多一些正面的牵引;如何在沉痛的绝望中多一些温暖的希望;如何在个人的自我抚摸中多一些忧国忧民的情怀;如何在仿制和借鉴时多一些原创;如何在常识性故事中多一些新意;如何在追求写作的速度和数量时多一些追求质量的耐心;如何在轻松的写时多一些难度;如何在怀古的幽思中多一些对现实和未来的民族精神进程的关注;在对歌舞升平的认同中多一些知识者的良知与正义……这一个个问题犹如一块块石头,我们还在“摸着石头过河”。要在变幻的生活流中作出深层的艺术发现、抵达真实,更需要仰仗思想的穿透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生活写生活、为艺术而艺术、为娱乐而娱乐的“背朝天”式的写作,往往局限于思维或材料的局限,难以超拔而出,给人以“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精神震撼和思想提升。 此外,人们往往认同个人化写作,却忽略了个人化写作的前提:有独立思想的个人。而所谓独立思想显然与对哲学经典的简单复制与图解无关。个人化写作也决不仅仅只是生物学意义上的个人的身体和隐私,它只是有灵魂有头脑的作家的创作个性的自然流露。 回头看,没有上世纪80年代的思想解放运动,就没有新时期文学;向前看,新世纪文学的辉煌同样离不开思想的支撑。对作家来说,生活的“黄土”永远是文学的源泉,但必须用心灵去审视和耕耘,才有可能产生“天高地厚”的文学经典。每一次对生活的新发现,每一次艺术上的新突破,都以思想上的突破为先导。思想有深度,文学才有力度。 原载《 人民日报 》 2010年06月29日24 版 |